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6):笑声中的歌谣
日子像春天的花朵有盛有衰,像树上的叶子有生有落。不管时光如何变幻,母亲总能化生活中的不快为乐趣,时时处处都唱着那心中的歌。那些滑稽幽默俏皮话,叫人捧腹大笑的歌谣,让枯燥的日子变得妙趣横生。
穿过州城的热闹喧哗,带着内心的激情澎湃,德惠河从阡陌交错的原野一路向东。初夏的河两岸,开满了如云的槐树花,那香气也如漫天的云霞弥漫在空气中。水位渐渐涨高,水也温热起来,是故乡人天然的游泳池。七八岁的男孩子,就能游出好多花样。什么“仰搁凫”“扎猛子”“踩立水”“打砰砰”“蛤蟆凫”“鸭子凫”。阳光灿烂的日子,河边是最热闹的竞技地。孩子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精彩的是扎猛子,泳者一头扎下去,一会儿在远远几十米外拱出来,还踩着水手舞足蹈的,令人拍手称快。最笨拙的架势当属“打砰砰”,初学者在水里手忙脚乱,使足力气拍水,身子还是往下沉,此起彼伏的,旱鸭子成了水鸭子。
母亲教的歌谣应运而生——
奇奇敲,奇奇敲,
站着没有坐着高。
奇奇台,奇奇台,
河里涨水浮了涯(读yai),
三个小秃来洗澡,
摁下葫芦瓢(漂)起来。
秋高气爽的时候,河水没有了夏水的浑浊膨胀,变得瘦削清澈起来。水面像一面镜子,把蓝天白云,把两岸的树木庄稼,桥上悠闲而过的牛羊,还有河边的洗衣妇,都映照在水面上。微风吹来,水波荡漾,物影婆娑,任你是怎样高明的画家,也描绘不出这样动感的美丽。
当然,如果只是清澈,那还算不上有品位的秋水,秋水最迷人的地方,还在于她的给予。清浅的河水里,鱼儿变得慵懒了,成了小孩子手下的败将。傍晚时候,盆满钵满,晚上饭桌上又多了一道美餐。或是糊鱼饼子,或是油炸鱼。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这时候,母亲教我们唱——
说了个老头八十三,
每逢吃饭把门关。
叫苍蝇叼了个饭粒起,
他一撵撵到那太阳山。
母亲不会背《锄禾》诗,她用自己朴素的话告诫我们珍惜粮食:“你姥娘说,一个饭粒就是庄稼人的一个汗珠呢!你奶奶吃干粮,从来不拿着,是用双手捧着,掉一个干粮沫沫都用手粘起来。”致使我们到现在还保持着一种习惯,吃饭时要用手捧着食物,掉了的渣渣赶快捡起来。小时候是一种节俭,现在更多的是为了地面的清洁。
我们那个年代,吃饱肚子就很好了。我们的零食,大都是母亲就地取材,变着花样粗粮细作。即便这样的“美食”,也是被劳动诱惑着才能得到。这样被奖励所得的食物,我们就会大喜所望——
小巴狗,戴铃铛,
“叮铃……叮铃”到集上(hang)。
待吃桃儿,怕有毛,
待吃杏儿,怕倒牙。
待吃长果个人扒(“剥”的方言)。
待要吃鸡蛋,
逮个母鸡个人下。
待要吃棒花(即爆米花)
先把沙土带回家。
下面的歌谣虽然有点对人不敬,却最能博我们一笑,是沉闷寂寞时的开心果。
说了个老头八十八,
每逢吃饭拉粑粑。
拾起块儿冻冻(冰)擦粑粑,
越擦越流越滴答。
初冬朔风瑟瑟中,院中椿树的最后几片叶子簌簌地落下来。
“长五月短十月”,农家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晌午饭刚吃过不久,母亲把上学的孩子们打发走,喂饱了鸡鸭猪狗们,刚刚落座纺了半个穗子,天就傍黑了,黄昏的太阳变成了小屋里昏黄的灯光。如归巢的燕子叽叽喳喳,几个孩子背着书包唱着歌谣回家了——
你那门航挂红蜡,
俺那门航挂白蜡。
俺那红蜡倒兰,
烧着你娘的棉袄兰。
俺那红蜡灭兰,
吓你爹个趔趄。
一吓吓到芝麻店(现在的滋镇),
也有包子也有面。
不宰猪不宰羊,
专门宰你老姥娘。
记忆中,故乡冬日的雪才叫真的雪。舒适温暖的农家土炕上,大人们在小油灯下忙活着,小孩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没有风声,雪花就在这样的夜晚静静地飘落。
飘飘洒洒,是天女散花,是窈窕淑女身着素裙,伸展优美的舞姿致敬田野乡村。天空中飞舞着如花似蝶的六角精灵,无声无息地滋润着万物,那洁白的身姿把黑夜映成了白昼。当孩子们带着美好的梦醒来的时候,大雪把各家的门给封堵了。
下雪下雪,冻煞老鳖。
老鳖告状,告个和尚。
和尚念经,念个先生。
先生打卦,打个蛤蟆。
蛤蟆浮水,浮个小鬼。
小鬼撑船,撑给张莲。
张莲磨豆腐,
嘭他老娘一屁股。
推碾子推磨是很缠人的活,我们村子里只有一盘碾子一盘磨。磨盘在大奶奶家的南屋里,有风有雨的天气也能用。碾盘在村北头的空地上,雪后几天都不能用,所以要提前“问下”(预约的意思),一气推完压完,不然那么多人在后面等着呢。
母亲绝不让哥哥推磨,怕应了“小子家转磨道怕婆子”的谮语。我们姐妹三个在磨道里,转悠得头晕目眩的,口中念念有声——
老妈妈,轧疙瘩,
碾不烂,快揍饭,
揍不熟,快点灯,
点不上(音hang四声),快上炕,
上不来,快脱鞋。
脱不下,把那老嫲嫲累趴下。
我们一边推一边喜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晕啊累啊都忘到九霄云外啦。
最初母亲给我们唱之前,往往是先唱《娘花种》。《娘花种》的歌谣不止一个,这个最好玩儿——
娘花种,嘎嘣嘣。
俺唱唱,小狗听。
跟俺(读nan)学(xiao),变花猫,
跟俺走,变花狗。
跟难爬梯子,变成个驴驹子,
跟难爬涯(yai)子,
变成个死孩子。
跟俺打唔啊,烂你那脚吖把。
等我们专心唱完了,母亲哈哈一笑。我们醒过神来,方知上了当,也都笑得肚子疼!
我们的笑声,融化了冬日的雪花,凉爽了闷热的酷夏。“夏日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谁家里如果有一把金灿灿的黄油伞,那可是把孩子们羡慕煞啦。草帽是挡不了大雨的,大人们把面子口袋的两角套叠,戴在孩子头上,长长的披下去,也有的把废水桶改制利用起来,这自制的雨具,遮挡了我们年少的风雨。
下雨安,放泡安,
王八戴着草帽安。
下雨安,放缥安,
王八戴周那破梢(水桶)安!
酷暑的三伏天,风婆婆是绝顶的吝啬鬼,她是绝不会光顾这燥热的乡间,撩动哪怕最小的树枝,给人一丝凉爽的。院子里,老椿树的树荫挡不住炙热的太阳,无以驱赶恼人的闷热。
母亲摇着用麦秆编制的蒲扇,一边摇一边唱——
姐姐姐姐你别哭,
赶明儿哥哥娶媳妇。
红缨儿轿绿镶边,
抬起那轿来颤一颤。
太上老君执客(音qie),
王母娘娘送大饭,
腰喽掖着(音读zhou)把破蒲扇,
走一走,扇一扇,
娘那个巴子好热的天。
母亲灵活地扭动着身姿,汗流浃背却满面笑容,仿佛是在一个快乐的舞台,而不是这酷暑炎夏。轻松的笑声是一股神奇的力量,驱走了恼人的闷热——
小大姐,小二姐,
你拉风箱我打铁。
赚了钱给咱爹,
咱爹戴着缨子帽,
咱娘穿着咯噔鞋。
咯噔咯噔上井台,
井台上,一洼水,
湿了咱娘的花裤腿。
娘啊娘啊你别哭,
赶明儿使花车接你走,
嘛车?轱辘车,
嘛牛?小舐牛,
嘛鞭?呱嗒鞭,
呱嗒呱嗒上西山儿。
西边山上一窝子猴儿,
抽一鞭子乱低头儿!
老鼠可恨也可爱,它浑身灰溜溜的,四条小细腿支撑着一个肥大的肚子,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黑溜溜的小眼珠转个不停,专偷农民血汗换来的粮食,是令人发指的害人虫。但老鼠又是孩子们的最爱,它毛绒绒的身子,精灵古怪亮晶晶的小眼睛,畏畏缩缩的可怜相,是弱小孩子的同类。
母亲的好多歌谣里,老鼠成了主角——
小老鼠,打提(音di)搂。
谁来啦,你姑父。
骑的嘛呀,小马(四声拉长音)虎。
揍嘛吃啊?开抽头。
也没酒也没菜,抽头里边有白面。
擀白饼,炒鸡蛋儿。
不吃不吃又一块儿!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嘀哩咕噜滚下来,
一摔摔成个小泥块。
大老鼠哭,小老鼠叫,
一对蛤蟆来吊孝,
“滚儿——呱!”
好热闹!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老鼠老鼠你别急,
抱个猫咪来哄你。
小红孩,上南山,
割荆草,编箔篮,
筛大米,做干饭。
小狗吃,小猫看,
急得那老鼠啃锅沿。
今儿三十儿,明儿初一儿,
娘儿三个包饺子儿。
他嫂子儿,擀剂子儿。
他妹子儿,调馅子儿。
悄木声的小毛贼儿,
偷走了嫂子的饺子皮,
糟蹋了妹子的馅子儿盆儿,
急得他娘掉眼泪儿!
这个小偷应该是非老鼠莫属了。
除了老鼠,狗啊猫啊及乡间所见的动物,也是歌谣里的常客。农家人的概念里,他们也早已成了家中的一员。
打磨磨转,打磨磨转。
一到黑天快揍饭。
狗拿柴火猫烧火,
小猪在锅台航蒸饽饽。
一抖三哆嗦,
饼子变窝窝。
小巴狗,爬石头,
拉破肚肚流黏粥。
洋夹子菜,烙火烧,
大娘吃了抱野雀。
青青菜,打疙瘩,
打你娘的小嫲嫲。
娃娃哭,住瓦屋。
娃娃笑,坐花轿,
娃娃醒,吃油饼,
娃娃睡,盖花被,
娃娃走,唤花狗,
花狗伸着花舌头。
母亲的歌谣虽然引人发笑,但绝不会伤人的自尊,有时候还帮着受到戏谑的孩子还击别人。张金泉三大娘的孙子小名叫“消停”的,相貌丑,又长了个“梆子脑袋”,前额很大前突,后脑勺外凸。小朋友们见了他,就喊他的外号“三棱剪”,孩子很是尴尬无助。母亲看到了,教给他说,谁再叫你,你就冲他喊——
三棱剪啊,别叫啦,
叫人家笑话,对人不敬,
长大了没人给说个媳妇。
梆子头,聚宝盆,
前坌进,后坌银,
坌得那四下里不求人。
说俺黑,俺就黑,
黑不黑的黑宝贝。
说俺丑,俺就丑,
命里带着两头牛。
丑福人,马上坐,
弯眉细眼儿拾柴火。
在所有母亲的歌谣中,下面这些歌谣应该是最具时代特色的吧。我们小时候,对小日本、美国佬、二鬼子恨之入骨。唱起这些歌谣来,也格外充满了一种爱恨情仇——
苇子湾
苇子湾,放大泡,
那边就是娘娘庙,
娘娘庙里一根绳,
牵着小日本玩狗熊。
洋烟卷
洋烟卷,喷喷香,
这才兴得大快枪;
大快枪,打得远,
这才兴得千里 眼;
千里眼,看得明,
这才兴得大飞艇;
大飞艇,飞得高,
这才兴得杀人刀,
杀人刀,真是快,
这才兴得武装带;
武装带,装枪子儿,
嘁哩喀喳打日本儿;
日本打败了,
中国打胜了;
日本打跑了,
中国打好了!
小叭狗儿
小叭狗儿,土里滚,
王大麻子不买粉。
买了粉,不会搓,
王大麻子不买锅。
买了锅,不会做(ZOU ,四声),
王大麻子不买肉。
买了肉,不会切,
王大麻子不买车。
买了车,不会坐,
王大麻子不买磨。
买了磨,不会推,
王大麻子不买笔。
买了笔,不会写,
倒写,竖写,
一写写了个亲爹后爷爷!
这是抗战时期讽刺二鬼子的歌谣,说那些二鬼子认日本人为亲,忘了祖宗十八代。
还有一些歌谣,唱出了朴素的爱国情怀,笑声中透露着骨气,风趣里蕴含着豪情,唱起来内心有一种别样的畅快淋漓,是我们最喜欢的——
打是打,对是对,
日本来到那天津卫。
天津卫,真不行,
叽哩咕噜过飞艇。
飞机靠着(音zhou)那汽车道,
打嘛鼓,擂嘛号?
机关联,小钢炮,
打得那日本啦啦尿,
喜得那中国哈哈地笑。
天上过飞机
飞机飞机你下来,俺上起。
俺给美国打仗起,
打得美国拉拉尿,
喜得中国哈哈笑。
花儿红
花儿红,叶儿青,
我同哥哥去当兵 。
哥哥拿刀我拿枪,
大家一手打东洋。
东一轰,西一轰,
轰得鬼子下地洞。
东一杀,西一杀,
杀得鬼子没处躲,
王八脑袋开了花!
整理这部分歌谣的日子,我常常想起故乡土地上的野菜花,比如苦菜花、蒲公英。它们扎根于故乡贫瘠的土地上,无论沟沟坎坎,道旁河边;它们经历寒冬,却没有被风霜刀剑所肃杀。它们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坚韧地挺过严寒,在春风里复苏。春日暖阳中,怒放的花瓣端坐在翡翠般的绿叶上,鹅黄色的花蕊闪着金光,沁人的芳香吸引了蜂蝶自来。它们装扮春光,是农家人枯燥日子里的慰藉;它们汲取天地的精华,是农人赖以调剂生活的美味。深秋时节,为了生命的延续,美丽的花蕊变成白色的冠绒,小伞样的张开羽翅随风而去,去寻找自己远方的诗和梦。
我想,从我老家的土地上飞走的苦菜花蒲公英们,是不是也带着母亲歌谣的韵致?我的唱歌谣的母亲,骨子里是不是融入了苦菜花蒲公英们的灵性,抑或也是长在土地上的野菜花呢?
作者:王桂兰,网名:东篱采菊、风信子,中学高级教师,德州市陵城区作协会员。有诗文散见于报刊及多个文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