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窑厂岁月

小时候,经常听老家人说:“好男不上窑厂,好驴不进磨房。”并不是说在窑厂干活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拉磨的驴就不是好驴,而是说窑厂的活儿太累,但凡有点其他的出路,哪个男人也不愿去窑厂受那份罪。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姥娘村里修建了一座砖窑厂。在那个物质比较匮乏的年代,我们没事就约三喊两的结伴去砖窑厂玩。在窑厂正常干活的时候,我们需要躲开看门人的视线偷偷摸摸溜进去,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驱逐出来。但是到了歇窑(维护窑厂,暂停烧砖)的时候,那里就成了我们的乐园,爬墙围,钻窑洞,攀烟囱,捉迷藏……叫喊声,惊吓声,惊呼声……混杂在一起。看门人撵了这边撵那边,最后干脆无奈地看着我们这些“皮猴子”随便玩耍。

窑厂的烟囱多少年来都是老家的地理标志,是我们回家的指示牌、方向标。每当看到那杆黝黑的大烟囱,心底便油然冒出一句话——终于到家了!

据说建窑厂时最体现瓦匠技术高低的就是这杆烟囱。只有技术最高最精湛的瓦匠才有资格和能力砌烟囱。据老人们说,由于烟囱太高,瓦匠们在砌烟囱的时候,一边砌砖一边要感受烟囱的晃动情况。倘若砌到一定高度感觉不到烟囱的晃动或者说感觉烟囱左右前后晃动的幅度和频率没什么差别,那么说明烟囱砌的比较成功,继续垒下去不会有问题。但是倘若感觉烟囱前后左右晃动的幅度和频率有偏差,那么只能停工,拆掉重新再垒,否则就会发生安全事故。因此,砌烟囱不仅要求有较高的业务水平,还要有足够的经验积累,没有相当的实践历练是很难达到这个要求水准的,也就难怪那些砌烟囱的工匠既“牛气”,又高薪了。

烟囱不仅仅是瓦匠高超技术的见证,更是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们甄选“英雄”与“狗熊”的试验田、大玩具。每次去玩耍总有那么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用这根烟囱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用这根烟囱来吓退挑战者,巩固和树立自己的“威望”。哪个敢于爬上烟囱顶的或爬得最高的就被称为“大哥”或“英雄”,被其他小朋友前呼后拥着,待遇赛过皇上。有时还能赢得邻家女孩的目光,那份荣耀,那种傲骄,给个总统也不过如此。失败者则只能在别人鄙视的目光里、嘲弄声中,靠着自己的泪水来冲刷受伤的心灵,暗暗激发心中的斗志。曾经有一位失败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在夜幕的掩护下练习爬高,结果弄得全村人执杖明火地找了一个晚上,直到天明才发现烟囱顶上的他,惊出大人一向冷汗,弄得父母又气又喜。就这样,今天你挑战我,明天我挑战你,一出出“成王败寇”的舞台大剧被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皮孩子给演绎地活灵活现,直到我们都走进学校,这段欢乐时光才算终结。

由于家中兄弟比较多,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父亲只能在农闲时就近打打工,挣点钱贴补家用。这家窑厂就成了他最佳的选择。

记得刚开始,父亲是用太平车负责给窑厂推土。每天窑厂的人,给推土的工人定好土方量,只有把这些土推完,月底才能拿到足额的钱,多劳多得。父亲为了能够挣得更多一点,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后来听说,父亲始终是推车工友中挣得最多的。每到星期天我不去上学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去玩,当我看到父亲一个人吃力推车的时候,就忍不住上去帮忙。后来父亲也是为了锻炼我,就拿上一根短绳让我在前面拉。当我干烦了累了,他也不强求,嘱咐一句“别到处乱跑,小心磕着碰着”,就任由我去玩耍了。

推土比较累不说,还不如制砖坯子挣钱多,父亲就利用休息的间隙去给制坯子的工友帮忙。其实现在想来,父亲不过是牺牲休息时间来偷师学艺。别看父亲文化程序不高,却心灵手巧,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学会了制坯子,并且很快就出“徒”了。等到他不再推土,改成制坯子的时候,父亲推土的工友都惊奇地问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技术活儿。

父亲制坯子也是一把好手。他制的坯子不仅瓷实,表面平滑美观,速度也快,每天总能比其他工友多制几百块。每到星期天,我就跟着他去窑厂玩,学着他把土堆成外高里低的圆环形,向里面倒上水,然后用铁锹从里向外逐渐的搅拌,让土与水充分混合,再用铁锹一遍遍来回翻着搅拌,直到满足制坯子的要求。准备工作完成后,他就取一块泥不断的来回摔,来回揉,感到满意了,便把手中的泥使劲摔进坯模子里,手再沾上水把泥沿着模子的四角和边用拳头锤结实,然后用一个弓形的东西沿着模子的边一拉,多余的泥就被割掉了,最后把模子一翻,慢慢地把模子取下来,一块砖坯子就形成了。那过程就如我们平时和面蒸馒头差不多。玩泥巴是孩子的天性,我便在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玩起来。后来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便也能慢慢地帮他制几块“不像样”的砖坯子了。

当时窑厂有改善伙食的传统,有时是大包子,有时是花卷。每当这个时候,父亲都舍不得自己吃,把包子或花卷什么的拿回家给我们吃。那个时候包子的香味儿,说绕舌三日、香飘全街,一点也不为过。由于包子少,每次我们解馋的时候父亲就把门关上,以防让别家的孩子看见。倘若别人家孩子看见了不给人家吃不是他的风格,给人家吃肯定也有点心疼。除非他回家的时候,正好有其他孩子在家玩,他也不会吝啬,让人家与我们一起吃。不过至今还记得,有几次我在家解馋之后,开开门看到村里的小朋友正趴在我家的墙头上舔嘴唇的样子。特别是每次我吃完出门,他们就会质问我是不是又偷吃好吃了时,更加坚定了我对“香飘全街”的判断了。

后来我长大了,到镇上县里去求学。父亲也走出窑厂,利用农闲时间闯关东,走西北,窑厂也便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

回想过去,时光飞速,不几年的工夫,我就高中毕业了。在家等待高考消息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这么大了,对于家庭来讲一直是个消费者,现在有时间了可以为家里增加点经济收入了,再说也确实需要用身体的疲乏来麻痹不安的心神。就和父母商量着随同龄人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可无论怎么说,父母都不同意。父亲说,工地上的活不是你能干的,太累了,你从小没怎么出过力,受不了那个罪,再说你从没离开过家,我们也不放心。我就说,去窑厂找点活干,那样离家也近,你们也放心。父亲说,好男不上窑厂,那活你更干不了。再说,窑厂是你姥娘村的,都熟悉都认识,倘若你累跑了,会给你姥娘家丢人的。还少有的和我开玩笑说,到那时你连媳妇也说不上了!

父亲为了让我有事干,就安排我每天赶着驴车从沟边河沿拉土垫院子。忽然有一天,村里叫中华的同伴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窑厂推土,并且说这个活是我小学的一个同学承包的。我说我是愿意,可我爹妈不同意。他说这好办,他们肯定是怕你受不了那个苦,我去和叔婶说去。后来他说,是他向我爹妈打了包票,我爹妈才同意让我去的。

当我和他兴冲冲地骑车来到窑厂后,才知道推土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需要我们从土垛上把土抠下来,装到太平车上运到砖机的装土口就可以了。这时我才知道,制作砖坯的工人早就失业了。我们一共10个人,采取跟车的方式逐次向砖机运土。

我的小学包工头同学看到我,很热情很高兴。亲自给我示范如何进行推土操作,并交待注意事项。那土垛至少也有十几米高,人站在下面,看上面的人小得很。每次推土前,放土是必须的准备工作。我们10个人先齐心协力把下面掏空,掏到一定程度,堆积的土就会如一面墙一样倒塌下来。然后,我们再用车子把这些土一车车地运到砖机里。

我的小学同学是分包的运土的活,包整个砖机的人是我姥娘村里的一个人,我们很熟。因为两个村隔得很近,再加上他在我们村的亲戚是我家的邻居,我们每年春节都会去他家里去拜年。

第一天,我干得比较轻松,感觉这样的活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就感觉比较吃力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毛驴拉车——没后劲”的歇后语。可是到了第三天,我的双臂就有点抬不起来了,装车的速度明显不赶趟了,这时中华只要自己装满了车就会跑过来给我帮忙。我的小学同学就在旁边提醒我,你不用装满,只要不是推着空车来回跑就行。他看到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就利用休息时间悄悄地教给我如何做。只见他在车两边的筐最靠近车把的地方先后装了三四锹土,推起来乍一看车是满的。实际车上总共装了不到10锹土。他小声告诉我,只能我这样做,倘若其他人也这样做那他就要扣他们的工钱。

可即使是这样我也总是跟不上推土的节奏,有人提意见,我的小学同学和中华就对他们说,人家是刚下学的学生,咱们都得照顾着点。

在刚开始的一周内,总感觉我的胸膛里有热血的味道,我心里想不会累得要吐血吧,我也不敢向爹妈说,生怕他们担心。但每当我回到家,上炕总是抬不起腿,只能向炕上滚的时候,老妈看见了,就悄悄和我说,不行咱就不干了不行吗。我心想只要别人能干得了的我也能干得了,别人能吃得了的苦我为什么不能吃。当了逃兵。多没面子。就会对她说,没事,我还能受得了,过去这几天就好了。

当时推土是最挣钱的活,一天的工钱是10元。每当前面拉车缺人手的时候,包砖机的老板就会安排我去拉车,并和我说你拉车也给你推土的钱。因为拉车每天是8元钱,而且拉车的基本上都是四外两乡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因此也都很熟。每到休息时,他们就会喊我一起与她们聊天。由于我刚刚走出校门,每听到她们与我说一些咸的淡的,荤的素的话题时,就会红着脸走开。不过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乡下人的乐趣所在吧。

有一次,我们正在向车上装土。我无意间一抬头,发现有塌方的苗头,就大喊了一声“塌方了!”然后胸部贴着车梁就跳了出去。结果刚跑出去不远,塌方的冲击波就夹杂着尘土追赶而来。我们惊魂未定,就听到一个工友的喊叫声。原来他跑得稍微慢了一点,被冲击波夹杂的余土“吻”到了小腿,疼得站不起来了。数数身边的人一个没少,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再看看我们那一字排开的10辆太平车,九辆直接被砸报废了。那个被砸的工友,休息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干活。

后来,我逐渐地习惯了窑厂的生活,但我始终知道,窑厂不是我的理想之地。离开窑厂结账的时候,包工头依依不舍,不断劝我与他一起干,并许诺了以后让我给他当会计等好多优惠条件, 我都婉言谢绝了。

这么多年来,窑厂的日子始终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不仅是因为窑厂给我带来了童年的欢乐,更在于他为我敞开了生活的第一扇窗户。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多少的挫折,我都没有低过头,没有认过输,始终坚强面对,笑脸相迎,勇于突围,窑厂岁月成为我一生前进的给养。

作者:张长忠,山东阳信人,军旅生涯20年,2013年转业到地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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