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可畏|舒飞廉
我刚回乡下那几年,胆子还不算小。再远再陌生的村子,也是敢去的,村口枫杨树白杨树下,土狗们探头探脑,巷子里还有可疑的大白鹅在立颈张望,蹑手蹑脚走过去就是了。能天不亮就出门,朝着小澴河鱼肚白的黎明,深一脚浅一脚地慢跑,遇到河边穿连帽长雨衣,眼神冷厉,手持电鱼杆的捕鱼人,也是心如止水。晚上在灯下看书累了,推门出村,沿着村西的大路向破败的学校走,天上明星繁繁,北斗七星铁钩一样,悬置在舒家塆的村树上,摆脱掉象征界符号界的纠缠,走在蛙声、稻香、星光与夜露里,我的身体是放松的,心情是愉快的。
最近我不太敢清晨出门跑步了。往晏家塆的土路不走,由肖家河绕上小澴河堤也不行,并不是像《诗经·召南》里那位清早出门的女人,“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担心打湿鞋,牵惹是非,而是有一点怕蛇。虽然只遇到过一两次,也没有弄明白是水蛇还是“火桑根”(赤练蛇),蛇可能更怕人,远远地滑进青蒿丛里,我就有一点像惊弓之鸟,忧心于杯弓蛇影了。总不能穿着雨鞋跑步吧?那些路边的竹林也非常的可疑。我所盼望的乡村的神荒,一点一点地临近了,不仅是野猪野象、鼋鼉鱼鳖会重归故里,野狼呢?吊睛白额大虎呢?蛇呢?小澴河会欢迎它们,河边的人也会欢迎?之前我看见小飞蓬与狗尾草离离在路边,觉得还蛮诗意的,这几年看见苍耳一片片席卷着堤坝,深秋里黑铁般支棱着枝柯,掷出它们带钩的小地雷,《诗经》里,采采卷耳有诗味,要是改成“采采苍耳”,会让我们读者手忙脚抖,心烦意乱吧。向南经汪寺村上小河堤,路边是白杨树,我散步常去,曾写过《枫杨好看,白杨好听》文,一群群喜鹊常绕着杨树奋飞。去年冬天,霜雪未销,草黄树黑,我跑上堤坡的时候,第一次在本地发现了乌鸦,百千计的乌鸦站在电线上、枯枝上,“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又一个个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掏出手机的我,好像是“与子同仇”的车马阵,杀气腾腾。我赶忙转过身继续向前跑,那一刻,后背是隐隐发凉的。
我被狗狗们从小追到大,最近也有点变本加厉。从前我们这边,还是非常纯正的中华田园犬,下雪天,也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黑狗都很少,因为有人说黑狗最好吃。和当下流行的柴犬比较起来,它们也很少笑呵呵的样子。它们的“狗生观”简单得很:对家人俯首帖耳,无限忠诚,对陌生人是狂吠如豹,龇牙咧嘴,在“我们”与“他者”之间,有一条清晰的界线,只要不越过这条界线,安全是可以得到保证的,万一被它们狂追,逃出这条界线,就是生天。可是这些我用无数克的肾上腺素换来的经验,现在已经变得很可疑了。附近村里的人,像接受二手衣服、二手汽车一样,接受城里的“二手狗”。这些来历不明的狗又与本地狗交往,其乐融融,重新乡土化,用它们的尿液努力划分各自的领地,令从前的躲狗地图多半失效。当你对一只陌生狗狗的攻击力与攻击范围失去判断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绕道,君子不立于恶犬之前。狗犹如此,牛又何尝不是这样。大小澴河堤上草长鹭飞,日下已开辟成养牛的草场,传统的水牛与黄牛之外,也会有黑白相间的奶牛与其他花色不同的牛,这些牛的主要职责,已经不是去担当耕作的重任,成长为劳动的模范,而是默默吃草长肉,默默走进寒光闪闪的肉联厂。它们没有经过老农的规训,一身蛮力未发泄在田园中,又面临着悲惨的未来。我每次在窄窄的堤道上与它们擦身而过时,心里也是慌乱的。来养牛的、种铺花园用的结缕草的,种小香葱的,放蜜蜂的,放鸭的,也不是本地人,而是游动的,说着不同方言的外乡客。我认得的面熟的老一辈邻村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接下来是怕“鬼”……每一个村子外都有自己的家族墓地,有时候,还会有外溢,没有办法进满员额的墓地,子女们便将亲人安葬在生前劳作的田头地角。之前我们这边的习俗,是不太爱立碑的,也不会有砖墓,葬礼的当日,会抟土立坟,清明节的祭扫,会拔去坟间的杂草与树苗,在坟顶加一掊新土。年代既久,世易时移,坟垅渐平,亲人们下到黄泉,托体同山阿,也是古人“葬之中野,不封不树”的遗意。现在大伙修起了别墅新居,翻新了交通道路,眼光就移向田间的祖坟,立起青石的大碑,碑面恭楷金字,雕龙画凤,坟体也青砖水泥,整饬一新,还有在坟上起楼修阁,重檐雕梁的,不在少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孝父母,孺子之情,欲养之思,丹心寸意,我能理解的。只是在村庄之外的田野中,坟墓从前是藏在河流、堤陂、树木、土丘之中的,是低调、不起眼,自然而然,随物迁化的,现在以一种特别的修辞凸显出来,处处提醒着亡灵的在场,这对我们这些以医院太平间、远郊山中墓园来隔绝死亡的城里人,的确是不小的挑战。不太敢晚上出门步行,又被西天的晚霞与跳闪出来的长庚星蛊惑的时候,我就开车出去做夜游神,由保光村到金神村,由革新村到我们农四村,翻坡越河。在车里我是不怕的,好像强劲的发动机,车内坐椅的工业感,音乐的摇滚风,划破黑暗的大灯,都能够让我觉得足够的安全,我踞在一个由都市漂移出来的岛屿上,鬼影重重的乡村无奈我何。有时候我纯粹是自己作死,想打开车门走几步,或者降下车窗抽支烟,这时候夜色泼墨,是因为的确有死亡的暗影如石墨一样深洇其中,星光如针芒,那也是细如牛毛的亡灵在闪耀,夜风黏稠,好像缠绕着蛛丝,那是由亡者的土地里分泌出来的蛋白质,扑面而来,弥漫头皮,渗入肌肤。我心里发毛,悸怖,失魂落魄,赶忙结束这身体感的实验,开车回家里去。睡前用投影仪看电影,悬疑片是不可能的,去了洗手间解手回来,楼梯间的节能灯,也会亮一个晚上。
小时候,我也是怕的。三五岁,鸿蒙初辟,祖父父母不太识字,沉湎在巫风楚雨的乡俗里,外婆吃斋,又带来了因果报应的阿弥陀佛,我就是一个小迷信。不敢去水边,怕水鬼;七月半绝对不会出门,因为鬼门关开了;村里有人去世,七七四十九天以内,天天胆战心惊;一看到地上起了“旋荡风”就会跳开,因为外婆讲,那是在“过阴兵”;天上一打雷,就要自觉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浪费米面踩死蚂蚁之类的坏事。半夜里想尿尿,不敢去找住在同屋北头的祖父用他的夜壶,因为祖父的棺材就摆在屋子的西头。也不敢打开房门,经过堂屋,去门口白榆下尿,外面黢黑。我自己想出的办法,是在木床靠墙的一侧,在墙上红砖缝里,用小刀悄悄挖了一个小洞。后来我读李渔的《闲情偶寄》,发现他其实早就独立发明了挖墙洞夜尿法,只不过,他的动机不是怕鬼,而是懒。我记得读初二的时候,第一次看绘图本的《聊斋志异》,黄昏时坐在保明家旁边的土坡上,看着西边的田野,心里想,我可能再也不敢走出我们村子这个结界了,外面的世界,布满了狐狸与鬼魂,狐狸要人的元阳,鬼魂要人的性命。我读高一,十四岁,还爱回家玩,周末骑自行车走澴河堤,最怕的就是官家河魏家河那一段,杉树林下碑影重重,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腾云驾雾,好像是孙行者失陷在红孩儿布置的火宅里。大概是十四岁以后才稍稍好起来,无神论的教育功不可没,没有神仙也没有皇帝,我们自己救自己。十四岁以后,阳气上升,胆气渐壮也是一个原因,即便世界上有鬼神与皇帝,也不怕。所以就像由东京回绍兴教书的鲁迅一样,你装神弄鬼,我就踢你一脚;哪怕真有鬼,也会学着那宋定伯,趟过梅家桥,将你背到金神庙街上卖出几文钱花花。
是什么时候,又走上了回头路,又返生的呢?去年去神农架田野作业,遇到一位老师,姓江,五十多岁,搞非遗保护的,老家在安徽金寨,谈到母亲、大姐做的“红豆腐”,骗得我口水都流下来了。他也恋家,因为眼睛近视到1000余度,镜片厚如杯底,不能开车,只好求老婆开车载他回大别山环绕的老家去,爬天堂寨,梅山水库里游泳钓鱼吃鱼。但是他怕在老家过夜。有一次晚饭后,去陪旧屋里的老父亲谈话,乡下人天一擦黑,就睡意如潮,老父亲讲着桑麻鸡豚,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鼾声如雷,江老师的床在新屋,他不敢一个人摸过漆黑的村巷回去睡,想到天上的星、地上的狗、路边的蛇、巷中的鬼,他就在父亲的鼾声中,在凝结的夜露里,哆嗦成一团。夫人又在县城里打牌,请不来做援兵,难不成将父亲喊醒,杵着拐棍送他去睡?少小离家老大回,犹比少小更怕鬼。明明知道世界上并没有鬼,连外星人都存疑,可是为什么会在乡村的黑夜里,觉得汗毛孔张,心悸如麻呢?江公好龙,飞廉好龙?你们这些自小就考学爬出乡村的男孩,满脑袋的农家乐与桃花源,哪里就真爱自己的家乡了?你们到底怕什么?
看猴戏
所以,并不是表面的恐惧,而是切实的“畏”。梭罗大约是1845年夏天去往瓦尔登湖,“如果我们村子周围没有未开发的森林与草地,那么乡村生活将变得死气沉沉。我们需要荒野来营养……”彼时美洲的林地,都是他们城中白人心里的“荒野”吧。“……也许大自然又会重新尝试,让我来当第一位定居者,而我去年春天建的房子将成为这个小村庄最古老的房子。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在我这块土地建过房子。千万别让我住在一个建于更古老城市旧址之上的城市里,古城的材料已成为废墟,花园已成为公墓,土地应当晒白,受到诅咒,在有必要这么做之前,先要把大地本身摧毁。”他由湖上发现了印第安人留下的独木舟,了解到湖的名字来自一位名叫“瓦尔登”的印第安妇女的诅咒之后,他一定也明白,这并不是一片荒野,而是亡灵密布的、流淌着殖民血泪的土地。随着他对林地生活的深入,他会在雪堆掩埋的深夜,听到由明镜一般深幽而不可测的湖心里发出来的“瓦尔登诅咒”,让这位中年隐士很难入睡,会觉得“畏”吧。我猜他在美丽如画的湖畔隐逸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即告离去,会与如斯之“畏”有关?
江老师与我,没有梭罗这样“假装在荒野”的运气,也没有将“大地本身摧毁”的决心,我们回到老家,像一颗雨滴滴进家乡的水井,一粒谷子落进磨屋的睡柜里,像一只知了猴团在枫杨的根系上,这是母亲的子宫,它不仅是住着自然神的“荒野”。因为回到了源始,因为再无可退避,我们将要独自面对祖灵来自远古的召唤,面对在家乡布满晨露的田园重新醒来后的黎明,在心里自然而然生出的畏:“……进行威胁的东西也不能在附近范围之内从一个确定的方向临近而来,它已经在'此’——然而又在无何有之乡,它这么近,以致它紧压而使人窒息——然而又在无何有之乡。”(海德格尔)
知道了“何所畏”,也许就会无所畏。像王阳明所说的,“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与乡村的风土草木在一起,与荒芜和新生在一起,与喜悦和畏惧在一起,与祖灵的桃花源和工业的乌托邦在一起,与宋定伯和鲁迅在一起,这大概才是美丽、清醒而有畏的田园生活的序曲?
2021,06,14,武汉
【风土记】是舒飞廉在笔会的专栏。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