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讲作家们,特别是其中三位作家,还有我和他们相遇的情形。有的作家和你会有私交,有的则没有。有的作家会改变你的人生,有的作家不会。事情就是这样。我六岁的时候,在朴茨茅斯我奶奶家的黑白电视上看了集《狮子、女巫和魔衣柜》。我记得海狸先生,还有狮王阿斯兰的第一次出场,那名演员穿着一身不怎么真实的狮子服装,两腿站着,从这点我推断那大概是第二集或是第三集。我回到萨塞克斯郡家中,把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一点点攒下来,直到能自己买一本《狮子、女巫和魔衣柜》。这本书我读了一遍又遍,还有《黎明踏浪号》,这是我能找到的另外一本,到七岁生日那天,我已经给大人留下了各种暗示,表示我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一套《纳尼亚传奇》全集。我还记得七岁生日那天自己做的事——躺在床上,把这些书从头看到尾,从第一本直看到最后一本。
此后四五年的时间,我一直在读这些书。我当然也会读其他的书,但内心深处我知道,读其他的书只是因为《纳尼亚传奇》本数有限,不能无穷无尽地读下去。不管这部宗教寓言是好是坏,它一字不落地印入了我的脑海,直到快十二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些相似之处。很多人在看到石桌时就意识到了,而我则是因为突然发现,圣保罗去大马士革路上发生的事情与尤斯塔斯变龙的情节如出一辙(出自《黎明踏浪号》)。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觉得这位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作者竟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并不反对宗教,或者说小说中的宗教——我(在学校书店)买过《地狱来鸿》,而且非常喜欢它,我还花了很多时间阅读G.K.切斯特顿。我失望是因为,这让《纳尼亚传奇》对我来说变得不再那么好了,纳尼亚整个故事、这个地方都不像之前那么有趣了。尽管如此,《纳尼亚传奇》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影响。阿斯兰告诉塔什神的崇拜者,他们向塔什神的祈祷实际上都是向阿斯兰本身的祈祷(出自《最后一战》),我当时相信这点,至今仍然相信。我没有再去读《纳尼亚传奇》,直到我也成了父亲,首先是1988年,然后是1999年,每次都是把所有的书大声读给孩子听。我发现我当年喜欢的东西,至今仍然喜欢——有时更加喜欢——而一些我小时候觉得奇怪的东西(比如《凯斯宾王子》别扭的结构,还有《最后一战》大部分我都不喜欢)显得更加奇怪;还有一些新东西让我实在难受——例如《纳尼亚传奇》之中的女性角色,最极端的是苏珊的性格。但我发现有一点更为有趣,那就是在我身上有多少《纳尼亚传奇》留下的影子:如果我想写作,就会一次又一次意识到,我想要借用《纳尼亚传奇》用过的短语、韵律和词句的组织,例如,我在《魔法之书》里面写了一只刺猬和一只兔子,它们就像独脚怪(出自《黎明踏浪号》)一样互相交谈和保持一致。C.S.刘易斯是第一个让我想要成为作家的人。他让我明白了作家的存在:有人站在语言背后,有人在讲故事。我爱上了他使用括号的方式——作者的旁白智慧满满却又像闲话家常——整个童年时期,在自己的随笔和作文里使用这样的括号都能让我欢天喜地。我想,刘易斯的天才也许在于他创造了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比我身处的世界更加真实;如果写出《纳尼亚传奇》故事的人是作家,那么我也想要当个作家。
好了,如果能有一种错误的方式来发现托尔金,我遇到的时候就完全是错误的方式。有人在我家落下了一本平装的《托尔金读本》。里面包括一篇文章——彼得·S.比格尔的《托尔金的〈魔戒〉》——几首诗,《尼格尔的叶子》和《哈莫的农夫吉列斯》。回想起来,我怀疑我拿起这本书只是因为插图是保利娜·贝恩斯(Pauline Baynes,192208,英国插画家,她为《纳尼亚传奇》系列绘制的插图是C.S.刘易斯最为认可的,《纳尼亚传奇》能够成为英国最畅销的儿童文学作品,贝恩斯的插图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画的。那时我可能八岁,也可能九岁。对我来说,读这本书的重要原因是里面有诗歌,还有对一个故事的承诺。
对了,我九岁时转了学,然后在班级图书馆发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版本极其古老的《霍比特人》。有一次图书馆处理旧书,我花了一个便士就把这本书从学校买回了家,还有一本同样古老的W.S.吉尔伯特的《原创剧目》,至今我还保留着这本书。又过了大概一年时间,我在学校图书馆发现了《魔戒》的前两卷。我读了这两本。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双塔奇兵》,我会马上开始从头看《魔戒再现》。我一直没看到结局,但这并没有听起来那么惨——我已经从《托尔金读本》里彼得·S.比格尔的散文中知道,故事的结局还可以。不过,我还是真心希望能自己读到。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学校英语比赛中获奖,可以选一本书作为奖品。我选了《王者无敌》。现在我还保留着这本书。然而我只读过一遍——揭开故事的结局令人兴奋不已——因为差不多同时,我还买了平装一卷本。这是我用零花钱买的最贵的东西,这个版本我至今读了又读。我得出的结论是,《魔戒》很可能是从古至今能写出的最好的书了,这让我进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我还想长大以后当作家呢。(这说的不对:我当时就想立刻成为作家。)我想要写出《魔戒》。问题在于已经有人把它写出来了。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最终得出结论,最好的办法是拿一本《魔戒》,然后溜到托尔金教授不存在的某个平行宇宙中去。然后我就找个人把这本书重新用打字机打一遍——我知道如果把一本已经出版的书送给出版社,就算是在平行宇宙中,他们也会产生怀疑,而且我知道以我十二岁的打字水平打出这么厚一本书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旦这本书出版了,在这个平行宇宙之中,我就成了《魔戒》的作者,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我把《魔戒》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内容了然于胸,没有必要再读了。很多年之后,我给克里斯托弗·托尔金(《魔戒》作者托尔金的儿子,托尔金逝世后出版的作品由他负责编辑。)写了一封信,向他解释了他无法注解的一点东西(还是我阅读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的时候学到的),然后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托尔金新书《魔影重临》的致谢中,这点让我深感荣幸。正是在我发现两卷《魔戒》的学校图书馆中,我发现了切斯特顿。图书馆就在学校舍监的办公室隔壁,我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每次遇到吓唬我的老师上的我不喜欢的课,我总是假装头疼然后跑到舍监办公室去。苦味的阿司匹林会溶解在一杯清水里;我会把它喝光,并且试着不做鬼脸,然后就会被送到图书馆坐着,等着药片起作用。下雨天的下午我也会去图书馆,还有其他我有机会的任何时候。
在那里我发现的第一本切斯特顿的书是《布朗神父探案全集》。在那座图书馆里我还结识了数百位其他作家——埃德加·华莱士、奥希兹女男爵、丹尼斯·惠特利,还有所有其他人。但切斯特顿很重要——对我来说和C.S.刘易斯同样重要虽然我爱托尔金,而且我希望他的书是我写出来的,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像他那样写作。托尔金的词句好像是天然生成的,就像岩石的构成或者瀑布那样。对我来说,想要像托尔金那样写作,就好像想要像樱桃树一样开花、像松鼠一样爬树或者像暴雨云一样下雨。切斯特顿则完全相反。读切斯特顿的时候,我总是知道,有人写下了这些文字,他因为这些文字而喜悦,他运用纸上的文字,就像艺术家使用调色板上的颜料一样。在切斯特顿的每个句子之后,都好像有人在用词语作画,对我来说,在每个特别好的句子或者每个精心设置的矛盾最后,似乎可以听见作者在幕后的某个地方开心地咯咯笑出声来。布朗神父是人性与共情的王子,是引人端起烈酒的软饮料,这是一卷三个小说的合集:《诺丁山的拿破仑》(我最喜欢的像《1984》那样具有预言性的小说,也极大影响了我的小说《乌有乡》),《代号星期四》(所有二十世纪间谍小说的原型与噩梦,同样还是神学意义上的喜乐),最后是《飞行的小客栈》(其中有些极好的诗歌,但它们震撼了我,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那时的我见识太少。我怀疑布朗神父也会这样认为)。这卷书里还有诗歌、散文以及插图。切斯特顿、托尔金和刘易斯,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并不是我在六到十三岁之间读过的全部作家,但他们是我反复阅读的作家;他们每个人都各有功用,共同造就了今天的我。没有他们,我想象不到我能成为一名作家,也更不会成为奇幻小说作家。我不会理解,告诉别人真实事情最好的办法,是从他们想象不到会有真实东西的方向;我也不会知道,信仰与梦想的庄严与魔力对于生活和写作而言都至关重要。没有这三位作家,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里。当然,你们也都不会来这里。谢谢各位。
1960年生于英国,堪称当代最著名的幻想小说家之一。创作领域横跨幻想、科幻、恐怖、儿童、漫画、影视等多个领域,代表作品有《睡魔》《美国众神》《坟场之书》《星尘》《好兆头》《乌有乡》《鬼妈妈》等。曾多次获得雨果奖、艾斯纳奖、星云奖、世界奇幻奖等多种重要奖项。2018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新学院奖候选人。
本文摘自《尼尔·盖曼随笔集》,是尼尔·盖曼在第三十五届神话大会上发表的嘉宾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