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张彩凤《父亲存钱的秘密》
文/张彩凤
【作者简介】张彩凤,蒙古族,笔名凤凰。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陆续在《民族文学》《作品》《中国作家网》等报刊、网站发表散文、诗歌、小说等100余万字。出版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女人如戏》、散文集《心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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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十岁左右的父亲随着寡居的奶奶,从老家河北宝坻县逃荒到了赤峰,初中毕业后进了供销社,后来政府号召干部下放支援少数民族地方建设,父亲便带着母亲和刚出生的大哥,来到了距离赤峰二百公里,一个叫做巴林右旗的,蒙古人居多的偏僻旗县落了户。
说话之前先撇嘴的我奶奶,只来过我们家一次,用她的话说:那是个又冷又偏僻,连猪都不愿意呆的地方,在外面不能张嘴,一张嘴门脸牙冻得生疼。我奶奶的话是夸张了点儿,因为我们这里没有传说过谁的牙被冻坏过。但确实是冷,因为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们这个小县城正是建设初期,人少建筑少,从春刮到冬的白毛风确实很硬。
就是在这猪都不愿意呆的地方,我们家陆续有了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按说老小老小家中宝,自从我懂事以后特别是十岁以后,我发现我不但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宝贝待遇不说,我还挺受排挤,要不是二哥忍辱负重地始终和我一个战壕,我就只能闹独立了。
我是不是亲生的?面对父母不亲哥姐不爱的局面,我曾多次问一个战壕的战友——比我大六岁的二哥。“老妹子你的确是咱爸咱妈亲生的,这个一点怀疑的余地都没有。因为我不但亲眼看见你出生,还亲手抱你了。”作为我出生的见证人,二哥诚实地说。“为什么是你抱我啊?其余的人呢?”我不解地问。因为看过很多电影和现实场面,一般不管多虚弱的母亲都亲自抱着自己的孩子。“因为在保健所生完你,咱妈就出院了,没有人愿意抱你,我看你哭得可怜,我就抱你回来了。”性情温厚、直率的二哥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说。“为什么没人愿意抱我啊?”我刨根问底地问。“因为你小时候长得又黑又丑还爱哭,大家都不太喜欢你,”没等二哥汇报完,我的怒火就上来了,“这是我的错吗?我愿意长这样吗?如果知道会出生在这个家里,我就是牺牲在她的肚子里,我也不会出来的。”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有骨气地说。
“妹子,说这气话没用,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二哥同情地看着我说。“你说说我小时候丑到什么程度?”我不甘心地问。“咋说呢?”学习一般的二哥为难地挠挠粗硬的头发,又很响地咽了口吐沫才说:“我从小到现在,还真没再见过像你那么磕碜的小孩呢!”二哥表情特别认真地说。啊?这话太伤我自尊了,我张开嘴差点要哭了。“不过,老妹子你现在好看多了,最起码奔头小多了,也白了。”这句略带安慰的话,让我裂开的大嘴又闭上了。
转眼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接着问:“你们都有白白胖胖的百天照片,我为什么没有?不但百天的没有,十岁以前的都没有。”“这个我也不知道,也没人张罗着给你照相。”二哥转开脸,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我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有了这么多不公平的因素,我的性格变的更加让人讨厌,嘴欠、手欠。见过我小时候的人都说,我是个极端淘气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用现代的话说算是问题青年。
打哭姐姐是常事,邻居家的孩子也不放过,家里唯一的闹钟经常拨慢,导致全家集体上班、上学晚点。总结说吧,只要我睁开眼,家里就会人不聊生,鸡犬不宁。面对父母的大巴掌、笤帚疙瘩,我表现的像江姐一样英勇,高昂着头不掉一滴眼泪,决不求饶。
接触过父亲的人,都说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说话缓慢脾气温和,从不和任何人高声大气。但唯独对我,特别粗暴,常常用笤帚疙瘩和我对话。
尽管有二哥作证,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一定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因为性格内向的父亲太外向的偏心大哥和姐姐了,每次我和姐姐发生战争,不管胜败如何,被父亲镇压的总是我。
和父亲之间的芥蒂,让我心生怨恨,于是在最初写的作品里面,情节总是虚拟小时候受气的孩子,长大以后武功盖世、功成名就,于是向曾经欺负过他的那些人复仇,其中仇家包括父亲。
这一情节不幸被我的大哥偷偷看见,被当作重大情报汇报给了父亲。
父母当时对我正处于严重的闹心阶段,因为从上小初中我就显示出了惊人的偏科天赋,除了文科好,理科一塌糊涂。喜欢半宿半夜的看书,喜欢半宿半夜的写小说,这些不务正业的活动,家人反感,老师更反感,常常来我们家家访,控诉我偏科。
这次看见我写的文字内容,复仇情绪挺浓,父母不能不重视了,再说我当时是个十五岁的少女了,再用打骂的方式教育我,显然不适用了,因为我作品还写着,要背着一柄长剑去少林寺修炼。
据“内线”二哥透露,父母到不怕我复仇,怕我离家出走,被坏人拐跑了。
为了拯救我,父母当时联系了几个所谓德高望重的人,针对我的“严重”问题,开了一上午的会。
最后会议研究的结果有两点(当然也是二哥透露给我的)第一点:分散我的写作精力,淡化我的读小说热情,不能像隔壁李二小一样,天天看武打小说,看得走火入魔了,天天背着一把扫帚,去大街上行侠仗义,最后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第二点:书不用读得太多,因为严重偏科读完高中即可,然后找个工作,再然后找个人结婚,等有了孩子,再野的心也会收了,这就进入安全期了。我的前程、我的人生轨迹就被这几个人,在一顿饭的功夫轻描淡写的设计好了。
据说初中文化的父亲还认真的记了笔记,最后父亲还补充了一句让我半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伤心话:那么磕碜调皮的孩子,怎么能写出好看的小说来呢?你看那些女记者女作家,长的多高贵多洋气?
父亲这句话,像烙印一样烙在我的心里了,有一次我和父亲说: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我的相貌,但你老人家一定记住,我用行动改变你对我的看法。
但我的写作行动更加受阻了,申请买书根本不批款,买稿纸更是不可能,晚上写作怕费电,一到九点必须关灯。
最让我伤心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因为帮着父亲做饭烧火的时候看书,把一锅的锅贴烧糊了,父亲不由分说把我手里的书,抢过去就扔到了灶膛里面。那是我好不容易从同学那借到的一本《新来的小石柱》。
因为还不上书,我一天没上学没吃饭没起床,甚至还想到了自杀。那几天母亲出差没在家,幸好有最疼我的二哥也没上学陪着我,又向同学借钱帮我买了本《新来的小石柱》,还给同学后我才敢上学。
到了高中以后,哥哥和姐姐上班了,家里条件有所改善,但父亲依旧不给买书的钱。他依旧努力的攒钱,准备为两个哥哥娶媳妇。
当时我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她是独生子女,父母每个礼拜都会带着她去书店去买她喜欢的画册和书籍,这让我羡慕到现在,人家的父母多好啊,能陪孩子买书买画册,培养和支持孩子的爱好和兴趣。而我的父母,特别是父亲不愿意我看书,只希望多做家务。
姐姐高中毕业以后有了工作,有了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在农电局工作。看见我天天用各种笔记本、算草本写小说,他很感动,感动之余,就偷偷的从单位拿稿纸让我写作。有一段时间我投稿各地的稿纸纸头上都印着:巴林右旗农电局的字样。
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了,父亲说家里没有钱供我继续上学,这个结果我是有准备的,因为在父亲发黄的日记本里,这一条决定我命运的记录,依然醒目的画着一条横线。我没有坚持考学,我也想早点工作挣钱,有了钱我可以买稿纸、买自己喜欢的书。
那一年我还有一件特别高兴的事:我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借书证,我终于能够随心所欲的看书了!当时办借书证需要五块钱的押金和单位介绍信,那是我帮嫂子带孩子,她给我的奖励。
后来我还是很早的结婚了,很早的有了孩子。抚养孩子的艰辛,让我慢慢地体会到了父母的恩情,特别是父亲总是给我的女儿买画册,让我对他始终有隔阂的心稍微找到了点平衡。
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在五十岁刚出头就患上了类风湿。那是一种特别痛苦的病,为了照顾母亲,父亲提前退休了。
父亲的头发变得稀疏灰白了,后背也有些驼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中年的我对父母有了深深地依恋,有好吃的首先给他们买,有适合他们的衣服,也不吝啬地去给他们选。但孝心阻止不了亲人的疾病,花甲之年的母亲和正值英年的两位兄长还是相继离世了。丧妇失子之痛,让寡言的父亲变得更加木讷,每天除了吃饭,父亲就机械地站在大门口,倚着电线杆,长时间无语地望着远方,似乎期待着离去的亲人能够回归。每次回来,远远地看见风吹动着父亲灰白的头发,眼里流动着无助的目光,我感觉父亲的心碎了!空了!
在父亲最疼爱的大哥去世三个月后,一辈子没住过院的父亲病倒了,是高血压引起的心脏病。他疼爱的姐姐在外地工作,侄子们又都上学,陪床的任务自然是我。父亲从没输过液,我没有想到他对输液会那样害怕,每次护士拿来点滴瓶,他都会让我抓着他的手,眼睛紧紧地闭着,不看针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陪着他输液,只要不睡觉,他的目光小孩一样地追随着我,似乎怕我也会离开他。
父亲喜欢吃零食,在他的床头摆满了各种儿童食品,让来看他的人很可笑。因为一只手输液,吃东西不方便,我就坐在他旁边喂他。喂他一块奶片问他一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疼我啊?”他咽下嘴里的食物,眨巴一下眼睛说:“不是不疼你,是因为你小时候太调皮了,着重地教育了你一下!”又喂了一块巧克力问:“我怎么调皮了啊?”没等咽下去他急急地说:“趁邻居转身拿菜的功夫,你把土坷垃放到了人家的锅里;在电影院拽人家的凳子,把看门的摔了个屁股蹲儿,你说不好好管你,一个丫头孩儿,大了会什么样啊?”他居然还气愤得脸通红。“那我和我姐吵架,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打我啊?”用餐巾纸给他擦了一下嘴巴,我又问他。“你姐胆小,每次不是你往她书包里面放蛤蟆,就是黑天蒙着脸吓唬她,吓得她做梦都哭,不打你能平点民愤吗?”父亲这样一说,我才感觉小时候我还真挺万恶。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看书?不喜欢我写作呢?”我把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父亲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胳膊上的输液管半天没有说话,但他的脸涨红了,额头上的青筋微微有些隆起。后来他慢慢地说:“孩子,那个时候我们单位有两个从北京下放来的作家,因为写书犯了观点上的错误,那么大岁数还和工人一样干又脏又累的活儿接受改造,不能乱说乱动,所以我觉得写书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再说你小小年纪就写书,什么都不懂呢能写出有哲理的东西来吗?万一浑头巴脑的写出错话来,你一辈子都毁了!”父亲的话也许有些严重,但我理智的思考了一下,他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曾经翻看过处女作品,那就是一个小毛孩没有逻辑、没有观点、信口开河,错字连篇、幼稚可笑的小学生作文。
“唉,也想给你买书,但家里实在在没有多余的钱,那个时候能让你们吃饱穿暖,已经不错了!”父亲低沉的声音带着深深地无奈。
“在父母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孩子的性格不一样,教育方法就会有点不一样!”父亲后来又补充说。通过那次谈话,虽然心里的积怨没有完全释然,但毕竟也重新思考和体味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得到控制的父亲执意要出院,他说他的病是慢性病,可以在家养,住院花费太多了。
出院后的父亲更是寡言少语了,除了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就是呆呆地倚在门口的电线杆子无助地望着远方。一切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很苍白,我想能够抚慰父亲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的,只有亲情了。于是分别通知放了假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姑娘和高考完的女儿,没事就来陪老爷子。领了任务的孩子们头几天做陪同的积极性很高,不到三天陪同和被陪同的都有意见了。孩子们说老爷子太抠了,玩空心思逗他开心,得到的奖赏就是一毛钱的冰棍儿,五毛钱的雪糕说啥也不给买。老爷子更是有牢骚,说孩子们能闹,影响他不说,还提要求要钱买吃的。我说:“你老人家越老越抠了,孩子们好心好意陪你,你就给他们买点吃的呗,又不是没钱,又花不了多少钱!”“我不用他们陪,让他们自由的玩去吧!”感觉父亲出院以后,脾气有点说不出的古怪,以前他喜欢主动给孩子们买好吃的。
效果反了,只好撤掉一部分要求多、条件高的孩子。最后不计报酬的只有大侄子和我的女儿。两个孩子和父亲一样,爱静不爱动,父亲不说话他们就默默地呆着,父亲喜欢看京剧,他们也不抗议换频道,在旁边看自己喜欢看的书籍。
女儿的高考成绩下来了,如愿地考上了她想去的警察学院。父亲很为她高兴,破例就请女儿一个人去饭店吃了顿馅饼。吃完馅饼,广场有扭秧歌的,爷俩坐在广场的台阶上,有滋有味地看了半天。
女儿后来说,那天晚上姥爷的话特别多,说了很多女儿不知道的家庭琐事。女儿还说姥爷知道我仍然抽空看书,仍然执着的写作,有作品在刊物上发表,他落泪了,说:过去对我的有些做法,确实不太公正,如果在我小的时候稍稍侧重地培养我一点,例如允许我买点书,支持我写作,鼓励我考学,我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新天新地了,因为长着奔头的我,其实很有才。
女儿又说,姥爷问她出一本书需要作者自己掏多少钱?女儿说:大约一万多吧!父亲听了幽幽地说:比说媳妇便宜多了!
这不是平反的平反,让很有才的我听了很舒坦。虽然时光不能倒流,但老爷子毕竟在女儿面前还了我一个历史真面目。
在父亲去世的头几年,他突然变得很吝啬,对自己对小辈都舍不得花钱,逢年过节的时候,别人问他是要吃的还是要衣服?他很直白地说不要东西只要钱。有人给他送的酒、罐头、糕点,都被他悄悄地退掉了,有时候甚至还捡矿泉水瓶去卖……
攒钱为了什么呢?防老?还是说个老伴?大家私下对老爷子钻到钱眼里的做法都琢磨不透,集中在一起分析了几次他攒钱的秘密,罗列了几个理由都不成立。后来大家都说:索性由他去吧,只要他高兴。
父亲是在我们一家都在外地的时候,突然去世的。一直照顾他的侄子说:爷爷去世的头几天,总是说孩子们趁年轻多看书多学习吧,对自己有好处;还说有的人看见我发表的小说了,说写的挺好的;还说爷爷竟然第一次去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唐诗三百首》,没事的时候,他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的读。
父亲就这样以他一生做人的平静方式,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但他给后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把一生的积蓄,几个定期存单,没放在天天锁着的抽屉里面,而是放在抽屉下面的夹层里面,这让大家找了三个月才找到。
找到钱的时候,还找到一张父亲写的纸条:老丫头,爸攒钱给你出书……
父亲存钱的秘密,让我大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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