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邹开歧《青春的代价——一个最美家庭的悲剧与喜剧》（故事）
图文/邹开歧
【作者简介】邹开歧，普通作家、一级编剧。从一九五七年开始从事文艺创作至今，现任三台县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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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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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男人好比一座山，为妻室儿女遮风挡雨，将孩子举起来，看到外面的世界；女人好比一条江，紧紧围绕这座山，滋润这座山，组成青山绿水，育出一茬又一茬的好庄稼。
但是，山塌了……
20多年前，西平镇狮王村于家湾，有一户人家，背靠青山，面临绿水，丈夫于光玖，妻子夏桂琼，用城里人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帅哥配靓妹”，乡下人都夸，这是“天生一对美夫妻”，让四邻八村的人羡慕得不得了，甚至有些嫉妒。
更让人羡慕的是，小两口养育了一儿一女，长得乖，逗人爱，爷爷婆婆经常带到村里来显摆。那些年月，于光玖这个家，成了全村人心目中的榜样和标杆。
1993年春天，当于光玖收拾行装准备卷入民工潮南下时，夏桂琼却另有想法。
她得到可靠消息，福建有家马赛克厂要招女工，而且是计件付酬。
夏桂琼以自己手脚麻利，可以多挣钱为由，要丈夫于光玖留守在家，照顾孩子和父母。
于光玖二话没说，答应了。
夏桂琼爱于光玖，就因为于光玖是一位既担责任，又不霸道，还处处宠着妻子，让着妻子的好丈夫。
那个年代，信息还没有今天这样发达，但亲人之间的思念，则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元素。
远在福建打工的夏桂琼，免不了要在夜里望着满天星斗，思念孩子和亲人。
留守在家的于光玖，常常带着孩子，在自家院坝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思念远在他乡的妻子……
时令已进入1993年的寒冬，年关将近。许多外出务工的男女，已开始盘点着一年的收获，准备回家团聚。
夏桂琼不但有一双巧手，还有一身像男人一样的好体力。她总是用加班加点来填补思念亲人的空间。为了让她和于光玖经营的这个家有厚实的经济基础，给儿女们铺筑一条通向成功的道路，她要多挣钱，决定干到抵拢年关，赶末班车回家过年。
就在夏桂琼一边干活，一边盘点着这一年的收获时，接连三封电报送到了她的手中。
三封电报，像三把锋利的钢刀，戳在夏桂琼的心尖尖上，痛啊；更像三根闷棍，直端端打在夏桂琼头上，晕啊！
这真是天塌地陷，大祸临头。
于光玖为了给家里储备烧柴，从树子上摔下来，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从福建返回四川三台的途中，夏桂琼对饥渴、严寒、劳累的感知已经麻木，只想尽快回到家里，丈夫需要她，儿女需要她，公婆需要她……
当夏桂琼赶到绵阳郊区一家私立医院，只见丈夫大半个身子都用纱布缠着。
于光玖用两行热泪迎接妻子，在他心目中，夏桂琼是一尊可以救他的活菩萨。
夏桂琼也是热泪两行。
久别重逢的夫妻，就这样泪眼对着泪眼，什么也没说，却把什么都说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其实，这个家庭的悲剧，从于光玖上树剔柴那一刻，已经拉开了序幕。
夏桂琼没顾得着喝口水，喘口气，决定把于光玖送三台骨科医院治疗。
可是，私立医院没有救护车，三台骨科医院派不出车，拦截过路车，司机一看病人那副样子，摇头加摆手，脚踩油门一溜烟开走了。
夏桂琼经娘家人帮忙，从三台八洞镇龙井办事处搞来了一辆拖拉机，垫上厚厚的谷草，总算把于光玖送到了三台骨科医院。
夏桂琼满以为把丈夫送进骨科医院，只要不惜花钱和出力，丈夫就有了希望。
经医生全面检查和会诊，得出的结论比用刀戳夏桂琼的心尖尖，用闷棍击夏桂琼的头还严重。
医生一脸严肃并满怀同情地告知夏桂琼：于光玖属高位截瘫，无药可治。不但站不起来，且大小便不能自理。也就是说，除了能吃、能喝、能说话，什么事也干不了，还得依靠别人护理维系生命。
夏桂琼这才明白，自己像江河一样围绕并滋润的这座山，实实在在地塌了。
于光玖也明白，身为站着能顶一片天，横着能挡一槽水的男子汉、大丈夫，不但不能为妻室儿女遮风挡雨，还只能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拉屎拉尿还要人照顾的寄生虫一样的日子，这还是个爷们吗？
想着心爱的妻子，满怀希望的一双儿女，年老的父母，自己不但不能为这个家庭出一份力，还要全家人来照顾自己，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啊！
于光玖拒绝治疗，他要尽快为自己的人生划上句号，让这个家不再有拖累；让儿女无牵无挂，求学上进；让妻子得到解脱，寻求新的幸福；让父母丢心落肠地安度晚年。
于光玖拒绝治疗，结果是让自己的病情雪上加霜。
刚刚从医院回家半个月，因病情加重，送到西平医院进行抢救。经医生会诊，开出的药方是一张病危通知书。
面对此情此景，周围团转的乡亲，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担心。
担心这个家，从此就散了；
担心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爹死娘嫁人，就这么完了；
担心于光玖的父母，无依无靠了；
在他们心目中，夏桂琼还这么年轻，不可能守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
还有内亲外威，已经在谋划着变卖于家的全部家产，为夏桂琼净身出户作准备。
就在乡亲们议论纷纷，内亲外戚提防猜测，于光玖有气无力向父母交待后事，医生已停止为于光玖处方开药时，夏桂琼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双膝跪地，恳求医生救救她的丈夫于光玖。
一位资深老医生将夏桂琼扶起来：“闺女啊，不是我们不救，是因为救的结果，是人财两空啊！就算他能活着，也是废人一个，你才20多岁！要想想自己的后路啊！”
夏桂琼咽喉噎噎，告诉医生，“我什么后路也不想，只想我的丈夫能活着，看着我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看着我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
老医师两眼含泪：“闺女，你付出的，是人一辈子最宝贵的青春啊！”
夏桂琼心里明白，如果让孩子幼年丧父，让公婆老年丧子，一个完整的家都没有，这青春又有什么用呢？
经全院医生的共同努力，总算把于光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夏桂琼从医院里把于光玖接回家，已是腊月二十九日。
她们家的年是咋过的，大家可想而知。
我要告诉大家的，这漫长的20多个春秋冬夏，夏桂琼不仅耗掉了青春，还承受了一系列不可想象的磨难。
于光玖活过来了，因长期躺在床上，不可避免地害了褥疮。整个屁股上长满脓泡且恶臭难闻。
为了把脓血挤出来，并进行清洗，需要大量的药棉和纱布。
家里实在拿不出来这笔钱，夏桂琼将蚊帐拆了，洗干净权当药用纱布，天天为于光玖挤脓血，洗身子。整整两年多时间，褥疮治好了，于光玖的屁股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夏桂琼除了照顾丈夫和儿女，还要和公婆一起维系家庭的运转。
每天早上，夏桂琼把家里的事忙完，催着儿女上学，安顿好丈夫，就蹬着自行车去西平镇建筑工地干活，中午了又赶回家煮午饭，照顾男人吃喝拉洒，下午又去工地，直到天黑回家。还要起早摸黑打理一家人的责任田。
村里的乡亲和干部对我说：“夏桂琼简直就是铁打的金刚。”
这话一点也不过分。
两个孩子相继得阑尾炎，都去医院动了手术。
真是“麻绳偏往细处断”。
娘家母亲得肺癌，医治无效，撒手人间，留下患老年痴呆的父亲。夏桂琼只好接到于家来，和公婆一起，由自己照管。
这就是民间说的“破船多揽载”。
更让人揪心，且难于承受的是，在年关将近的腊月十六，这一天上午，娘家父亲死在于家，正为自己父亲的遗体如何处置弄得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时，丈夫于光玖的母亲又在同一天下午死在床上。
在快要过年的同一天，两位老人死在家里，这种事有多少人听说过？有谁经历过？
夏桂琼经历了，承受了！不但把娘家父亲送回老家，还把丈夫的母亲送上山入土为安。
这就是夏桂琼。
说她是铁打的硬汉子，全村人没有人不竖大指姆。
据说，2014年，已经50多岁的夏桂琼，还和金刚马汉的爷们一起抬石头。
夏桂琼不仅有男子汉的铁骨铮铮，也有女人家的柔情绵绵。
为了让高位截瘫的男人活得有自信，还不嫌麻烦，不怕人笑话，将于光玖用车拉到西平蚕茧站，和她一起干手工活。
24个春秋冬夏，已经把夏桂琼的青春消耗得一干二净。
当年，无论在村里或大街上，最扯眼球的靓妹夏桂琼，已成了白发老娘。
现在，应该盘点盘点夏桂琼以青春为代价，到底换来了什么？
2016年，一个炎炎夏日，我回到我的家乡——最美古镇——西平，去访问一个最美家庭。
这是今年“五一”节期间，受表彰的“三台县十佳最美家庭”。
在我去狮王村的路上，我就在想，一个高位截瘫，大小便不能自理，20多年躺在床上过日子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屋子里会有多乱、多脏、多臭，这样的家庭我也不是没去过，总之，我是作好了思想准备的。
当我走进一座正面为长三间土屋，右侧为一楼一底的新居构成的独院时，双扇门大开的正屋里，只见斜靠在床头的一位50多岁的男人正在玩手提电脑，床上及屋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于光玖，“陪我”采访的妇女主任，就是于光玖的妻子夏桂琼。
十多年前，夏桂琼，不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还被狮王村的村民推选为妇女主任。
孙女儿放假了，由儿媳妇带到安徽看姥姥去了。
当年儿子在外打工，一位安徽姑娘爱上了墩厚、朴实、有责任心的四川小伙。
小伙子如实讲了家里的情况，姑娘以为小伙不喜欢她，故意编造些故事来吓唬她，让她远离自己心爱的小伙。
当安徽姑娘跟着小伙回到家里来“眼见为实”之后，姑娘反而更爱四川这位姓于的小伙。
两人结婚后，恩恩爱爱，虽然打工在外，却时时牵挂着老家的父母，为了让长期躺在床上的父亲不寂寞，小俩口专门给父亲买了笔记本电脑，并教会使用，还给两位老人买智能手机，通过微信聊天，丰富精神生活。
凡是节假日，儿女们都要回家，每次回家除了给父母拿钱，还给父母买穿的用的。
夏桂琼说：“家里的衣服把柜柜箱箱都塞满了，儿子媳妇逢年过节回家，还是要买。叫他们不要买了，儿子和媳妇说，大老远回家，不给爸妈买点什么，进门时腿肚子都是软的。”
孙女儿在校读书用功，学期结束总是拿着奖状向爷爷婆婆报喜。
现在，于光玖和夏桂琼共同经营的这个家庭里，悲剧已经结束，让乡亲们看到的是充满幸福和欢悦的人间喜剧。
当我将要结束这次访问，想问问于光玖还有什么话要说时，于光玖告诉我：“都说我上辈子不晓得做了啥子好事，这辈子讨了这么好个老婆，桂琼好啊！她心特好！前些年，有人想娶她，愿意让她带着我一起嫁过去，她拒绝了；又有人愿意上门来，说是同她一起照顾我，她还是拒绝了。我晓得，她是不愿意让我的伤口沾上一点儿盐巴啊！她是为了让我这个废人活得愉快，活得有尊严，可是，苦了桂琼啊！我懂，我只有好好活着，活得愉快、幸福，就是对桂琼的最好回报！”
夏桂琼用24个冬夏春秋，以她美好的青春为代价，撑起了一个完整的大家庭，构建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大家庭！成为梓州大地上最美家庭的十佳榜样！
山，虽然塌了，江，仍然紧紧围绕着，不离不弃。尽管昔日的山，已成一堆泥土，有水的滋润，仍然长出了好庄稼。
夏桂琼，用青春作代价，将悲剧演译成人间喜剧。
（夏桂琼一家已入选绵阳市最美家庭，并授予“最美家庭标兵”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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