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克 | 无言之痛
从腊月三十早上开始,直到正月初六下午,春节总算是在“和谐”“稳定”“祥和”的氛围中度过!
细细回顾过往岁月,几乎没有哪一年的正月如今年这般平稳,这是真心话。春节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节日,具体到每一个家庭,却呈现着不一样的故事情节。
除夕早晨,我对母亲说:“希望今年能有所改变,过年有过年的样子,不要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再次引发家庭内部“战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完全没有把握,只是出于某种祈祷、或是期待。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语气陡地增加了几倍分量,声音不大,但完全能听得出她决然的态度。“在你们回来之前,我已经给你爸说过几次了,他今年要是在家里乱发脾气,我和他不得了!”我笑说:“不得了还能怎样?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母亲补了一句,“他要是不收敛,我和他不过了!”
此话一出,我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挣回“话语权”,争取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每个家庭都有拿事说话的主儿,男人可以当家,女人亦能做主,不论谁“掌权”,都是为了家庭的发展和壮大。父亲在家里,从前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的男权主义者。过了六十岁的年纪,俨然成了以自己为中心、事无巨细操持过问、需要别人“早请示晚汇报”的“皇上”!
如此评价父亲,做儿子的有些“大逆不道”,若是穿越到古装剧中,势必犯下了杀头大祸。在即将迎来父亲七十寿诞前夕,我是以谨慎、客观、甚至有些许激动的情绪写下这些文字。原因很简单,刚刚过去的七天春节,这是我和家人们度过的最安心的节日。
每年过年都要发脾气,有时候毫无缘由,有时候为一瓣蒜、一根筷子、一炷香、给祖上磕头晚了、初一动扫把笤帚了……这些琐碎的事情统统都会成为引发父亲大发雷霆的导火索。我无法重现在我拥有记忆之前的生活场景,但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过年是我最憧憬的美好日子,但又是担惊受怕、心里隐隐跳动不安和恐惧的时刻。爷爷的脾气简单暴躁,父亲几乎全部遗传了爷爷的脾性,耿直要强的爷俩只要坐在一起,几句话不投机,场景立马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与生俱来的高喉咙大嗓门“完胜”村委会的大喇叭,不用说左邻右舍,几乎半个庄子都能听见爷俩的吵架声。
母亲满脸惶恐,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劝阻脸红脖子粗的父子俩,殊不知她的喊声早已被淹没在炸雷般的吵闹中。坐在炕上、炕边的我们姐弟,早已吓得筛糠一般,战战兢兢地缩在炕角,或是溜下火炕,倚靠在大门边,眼看着别人家灯笼通红,耳听着邻家欢笑一片,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心里一个劲地怨天怨地,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别人家能好好过年,自己家年年都是这个样子?
有遗憾的原生家庭会给每个人的内心打上烙印,无论过去多久,生活环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恶魔”会在不经意间跳出来,狠狠地打击原以为忘记一切、走出过往的自己,让看似坚强、无惧一切的内心轰然倒塌,有那么几秒钟,世界是苍白的,生活是绝望的,人生如同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理解父亲为何是这个样子,他和那些普普通通的农民一样,用心用力务做农事,用情用爱经管家庭。或许,情和爱两个字用在父亲身上显得有些文雅,但对于家庭的辛苦付出是不争的事实。我仰慕他,敬佩他,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横隔在我们中间。谁也不会刻意表现出热情,谁也不会显露出那种叫做“血浓于水”的亲情,有的只是回家后的一声问候,茶余饭后和谐时刻的交谈,我驾车离开时候停留在后视镜中的他驻足张望的样子。
我是爱父亲的,却同周遭大多人一样,始终与他保持着客气而陌生的感觉。
时光回溯到千禧年之后,爷爷在99年春节离世,家里少了与父亲吵闹的“对手”,原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现实又一次续写着父亲的“故事”。三亩苹果园、圈养的两头黄牛、里里外外的家务、供我们兄弟读书……用父亲的话说,这是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为凑学费东拼西凑,为打短工受人白眼,憋屈的事情多了,母亲继续充当着父亲宣泄怒火的角色。节假日返校回家,说话做事稍有不遂父亲的心意,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于我来说是小事,某些时候,因为年满18周岁的倔强而要争取自己的尊严,头脑发热顶撞两句,父亲操起顶门的木棍,满村追逐撵打的场面时有发生。时至今日,偶尔回到老家,邻里叔伯大哥说起这些糗事都会打趣我一番。
当年,父亲为何会大动肝火如此?从他口中喊出来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忆犹新。“供你去上学念书,你把书念尻子去了,损你先人的德哩!”“你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和憨瓜愚蠢一样!”……一句句训斥射箭般扎在心上,即使我都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只要父亲的骂声响起,我的心里依然颤栗地像20年前的自己!
我在想,当年父亲和爷爷“水火不容”,现在,我与父亲是否会“历史重演”?
母亲嫁给父亲快半个世纪了,这么多年,她是在时不时的“突发状况”中度过的。男权为主的农村家庭,母亲自是没有多少发言权,她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最大程度安抚我们姐弟。她理解父亲的辛苦,晓得他的种种不易,可以在大半辈子的家庭生活中谅解父亲的暴躁无理——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男人的身上,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宣泄的对象只有自己的家人!
在胆怯和不安中长大,进入社会,不断与各种人交往,原生家庭渗入骨髓的烙印潜移默化的影响着着我的处世方式。我从不抵触与人沟通交流,偶尔遇到歇斯底里、胡搅蛮缠、大吵大闹的对方,脑子里会下意识地呈现出父亲的样子。三十岁之前,我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自己把瞬间点燃的怒火以更强硬的方式怼回去。可后果怎样呢?每次状况结束,自己像是大病一场,生理上带来的不适暂且不谈,整个人提不起精气神,心里空落落一片,明明占理的事情反倒心虚!三十五岁之后,遇到此种情况,我不再动肝火,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能避则躲,不是怕担事惹不起,而是那些争端完全可以“大化小,小化了”,只是需要更为委婉迂回的方式罢了!
说到底,我是不想成为父亲的“样子”——那种青筋暴起、吼到撼天动地的样子!我全然拒绝,根本不想“重蹈覆辙”,不想让周遭的人受和我一样的“伤”!
母亲说,我这脾性随了她,吃得了亏,咽得下苦。我说,我在不断地控制自己,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经历我所经历过的种种不愿提起的回忆。她们应该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受到来自外在的高压恐吓,心里永远留下“自卑”与“胆怯”的阴影。
父亲即将七十,按说这个年纪已经看淡一切,像村子那些会享福的老汉一样,游游转转,哪里赶会就看戏,吃好穿暖,啥心不操,儿女各有家庭事业,随他们自个儿拼搏发展。父亲偏偏不是这样,年纪越长,越要牢牢巩固自己在大家庭的“主宰”地位。
有那么几次,父亲说,他要把家“交”到我手里,所谓的“当家”,不过是家里与外界的人情往来、几亩田地的秋种夏收。我没有片刻迟疑,把父亲的话给挡了回去。在一起生活了快四十年,我知道他的脾性,即使不再管家,之前他要管的事情一样都不会放任不管,按照他的思维惯性,即便是一把笤帚怎么放置、走亲戚行礼都要符合他的要求。做了“太上皇”,依然要行使“皇上”的所有职权。
我是好面子的人,可把面子看重了,“里子”就不好受。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遇到的实在太多,现实也在不断教训着我,面子看淡了,人就能轻松舒服些。我不会再为堆放在房间、过道、柜子那些长年累月、失去价值、完全能够交到废品收购站的东西所造成的困扰和父亲起冲突,不会为了他坚持的种种传统的条条框框起争执。父亲说,这个家是祖宗留给他的,他想怎样就怎样,轮不着儿子指教他!谁的地盘谁做主!父亲可以在他的时空里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我确实没有干涉的必要,选择妥协和让步,给双方保留必要的“空间”,这是“和谐稳定”的最好办法!
正月初六下午,我们姐弟几个收拾行装,即将离开喧闹了七天的家。母亲和大姐在厨房安顿出发前的晚餐,我对嫂子说,“今年算是“平稳”度过了!”她笑着答道,“实在难得的很!不过,距离出发还有一个来小时,这可说不准!”
父亲在院子里拾掇几个孩子随意丢下的耍活,期盼了一年的大团圆即将结束,到了晚上,这个拥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重又回归两位留守老人的世界,不知道他是否习惯?会不会有些许孤单和寂寞?对于母亲,这个春天是她最舒心的节日,没有争吵,没有冲突,一切遂心如愿,尽管马上与自己的孩子分别,但分别是圆满和愉悦的,没有任何遗憾和难过!这种幸福是过往多少年都不曾拥有,现在真真切切的来了,她应该比任何时候都幸福!
从县城回老家就十分钟的车程。正月初九的夜晚,大门口的红灯笼渲染着春节的固有氛围。走进客厅,父亲在与邻家大哥聊天,气氛融洽,交谈甚欢。母亲在里屋的炕上陪着小孙女玩耍。窗外的月牙挂在树梢,透射着清冷的白光。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有了想在热炕上睡觉的冲动。
所谓家的幸福,在别人看来简单平常,于我来说,这是“奢侈”的幸福。我开始期待明年的春节,是不是圆满如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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