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康翡翠的87版红楼梦人物造型及服饰艺术品鉴(其他)

【邢岫烟·自在飞花轻似梦】

  有没有人喜欢这个清秀脱俗的姑娘呢?

  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这是个不太惹人注意的姑娘——邢岫烟,红楼中人亲切地称呼她为“邢女儿”。前八十回中出场文字不过两三次,相关描述不足千字,却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仅宝玉称颂其如“闲云野鹤”,薛宝钗欣赏她“为人雅重”,更被《红楼梦》著名评家陈其泰赞之为“书中第一流人物”,那一份出众的风情确是常人难及。

  喜欢她,首先是喜欢她的名字。岫烟岫烟,岫者,山岩幽穴也;烟者,云烟雾霭也;“邢”又与“行”谐音,于是闭上眼便看到了一片青山隐隐掩映着丝丝行云的绝美画面,果真是一段行云,闲闲来去,正如自在飞花,委地无声,偏又别致端正,不知不觉间已经撩动了无数人心。

  而她生于势力薄情的邢家,却能够自爱自重、不卑不亢,就更加另人赞叹。

  剧组挑选了身材纤细、五官柔好的演员李伊来扮演岫烟。因为岫烟只是一般配角,所以她的造型也只有简单的两款,但是在造型师和服装师的精心打造之下,李伊扮演的岫烟仍然是凭着出众的风采成功地征服了众多观众。

  她的第一款造型是入府时“布裙荆钗”的打扮。衣服是一件藕荷色撒碎花的交领衫,头上也并没有象样的钗钏珠饰。

  与她一同进京的宝琴、李纹和李绮,都有着不错的出身。宝琴是皇商世家的千金,李纹李绮也都是与国子监大夫的近亲。故此这几人一入府就得到了众人的高度关注,特别是宝琴,刚入府就赢得了老太太十二分的喜欢,得了漂亮的衣服“凫靥裘”不说,还被王夫人认做干女儿,风头一时无两。

  相形之下,随着“酒糟透”的父母投身而来的岫烟就显得不是一般的寒酸了。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作者仍是借凤姐的眼光“冷眼敁敠”,写了她“温厚可疼”的为人,想那凤姐平日里阅人无数,对于人性的把握与认知可谓独具慧眼,她竟能抛开自己与邢夫人之间的芥蒂,真心疼她,又叫人忍不住对这个沉默少言,朴素淡雅的小姑娘更高看上几分了。

  下图:岫烟入府。布衣布裙,荆钗素花,清瘦娉婷。气质不俗,不卑不亢,的确可疼。
  

  近景。据说李伊也曾是黛玉的候选人呢,尖下巴有几分像现在的李旭丹,眼神温柔而明亮,是映着暖阳的小溪水,温和,很温和,少了黛玉的犀利,估计是后来被换掉的原因了。
  

  这件衣服在剧中第二次出现是在二十三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中,造型师为她梳了一个简单的高髻,与鬓边轻挑两缕飘逸的发丝。当她身着薄衫,发丝轻扬地走在寒风中的时候,也只有用“我见犹怜”来形容了,难怪宝钗一见之下便体贴问讯,进而慷慨襄助。

  

  下面这张是红楼梦扑克牌上的照片,质量实在有些对不住大家,还好是张正面照,可以看到邢姑娘有张饱满的瓜子脸。

  每当看到这里都要赞一下宝钗。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能够对刚进府不久、出身寒薄的岫烟这样的体贴,心思细到面面俱到的地步,才真正让我们领教了什么叫做大家闺秀。

  一番嘘寒问暖,几句体贴话语,款款问出因由。巧妙从中救济,打点各路人际,帮扶不露痕迹。她带给我们的感觉,已经是个持家理业的好手了——厉害。
  

  与未来的大姑子在一起——亭亭玉立,个子很高。

  

  如果说初进府时的岫烟只是刚崭露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修养的话,那么后来在府中踊跃参加诗社等集体聚会活动的她,便更多地将自己个性中的才气与诗情彰显无疑了。很多人一定都会记得芦雪庵作诗联句时,她所做的那一首《咏红梅花得“红”字》。那“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的洒脱,那“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的自信,令人欣赏。

  此时她的衣着颜色也开始变得鲜艳了,平儿曾经做主将凤姐的一件大红羽缎雪褂子送给了她,于是她也拥有了一抹作者最钟爱的大红。续书九十回写凤姐再次接济她:“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这个构思就不甚高明了。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应该是有部分曹雪芹的残稿或线索留存于内的,并不赞成盲目地批判高鹗。凤姐的二次赠衣个人估计应是高氏的文笔,仿写意味很重,明显不如第一次那么生动。要知道在原作者的笔下,连一个小丫头的形象也是鲜有雷同的。

  遗憾的是,联句一场戏里电视剧省略了很多成分,岫烟最终不知所终,遗憾。

  剧中她的第二个造型主要出现在二十四集《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那是宝玉的重头戏,也是她的生日。在湘云的帮助下,这个看似与宝玉没有半分关联的女子终于也因为这个与往日不同的生日获得了一次绚烂的绽放的机会。众芳群中,她着一件银红圆领通身长袍,领口袖口处疏疏绣着几枝白玉兰,梳着简单的倭堕髻,举手投足间,美丽而不张扬。

  下面两张,仔细看,很有几分黛玉神韵。

  这是张宝贵的群艳图,我们只看见了她的背影。

  最高处手搭平儿香肩的是她。她们关系很好,生日也是同一天,作者似乎是在暗示我们:某种意义上,岫烟也具备平儿一样清俊聪明的气质。

  

  是宝玉发现了她的别样风情,欣赏她与妙玉之间的结交,也赞叹她潇洒任意,悲喜不羁的清朗襟怀。“闲云野鹤”四个自几乎将园中所有脂粉尽数比下,她却仍是淡淡的不甚在意,也惟有真正心态自由坦然的人才会拥有那难得的风采了。

  

  和宝琴一样,她也算得是个幸运的女儿了。续书中的岫烟虽然又经历了“失棉衣耐熬嘈”的苦痛生活,到底曹雪芹为她牵好的红线并未断绝,薛蝌与她“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彼此总算知些根底,人物又生长得如同宝钗的亲兄弟般温和知礼,任谁看了也说是段难得的姻缘。而笔者更欣赏的则是她“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的认识——思虑事宜周密细腻,且不把丈夫看成是安身立命的唯一,是个真正稳重的女儿。

  续书写她与薛蝌得成连理,在薛蟠入狱之时尽心侍奉薛姨妈,也可见二人的心胸气度非同寻常。想来这朵自在飞花总算是找到了自己愿意依附的枝柯,虽然那枝柯已非强木,且喜不事张扬,正是她想要的那一种。纤纤好女,如梦时光,终于舞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自在。

  (她的图实在太少了,配张和平儿的吧……)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呢,是元宵节夜宴时的装扮——桃红对襟的褙子,粉色立领中衣

  

  这一集中还出现了李纹与李绮,夹坐在凤姐与岫烟之间

  图

  

  才刚翻书,又发现邢大姑娘定妆照一张~

  

  【此恨总关风与月·尤二姐篇】

  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尤二姐,《红楼梦》众多女儿中命运最凄惨的一个。她几乎将所有女性关于爱情和婚姻的噩梦统统集于一身。

  云英未嫁时与张华负约悔婚,可谓不义;

  与珍、蓉父子二人聚麀秽乱,可谓不洁;

  嫁与琏二本是真心,可惜却是私下行事,那贾琏偏又刚死了宁府大爷有孝在身,可谓不孝;

  听信凤姐意见赚入大观园,身遭揉搓,可谓不智。

  凡此种种聚于一身,终于酿成了珠胎遭折、吞金自戕的巨大不幸。纵观她整个的一生,几乎就是为了印证莎士比亚的那一句名言而存在的: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做弱者!”
  

  曹雪芹对于自己笔下的尤二姐是非常看重的,写她的外貌衣着用到了正面和侧面相结合的笔法,几乎是不厌其烦地在强调她的美丽。除了“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奇笔外,还有“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的夺人妩媚,宝玉的评价“尤物”既自然又中肯无比,作者更借贾琏之口渲染了她惊人的美丽:“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

  情人眼里出西施,贾琏之语,自然有几分夸大,二姐的风韵却仍是可见一斑。其实尤二之美,更多时候还在于她进入贾府之后的娇怯不胜的软懦之态,如下图这临风傍柳而依的纤纤佳人,粉色褙子,雪白宫裙,二八年华的娇好时光,从头到脚都一个"媚"字,可喜媚而不骄,于是叫人心中爱悦,男人们见了这种柔弱而美丽的媚态,眼睛是分毫也挪不开的。

  还有她慈爱怜下的柔和品行。下人们口中的敬意由来不假:“……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六十五回)

  大观园姐妹们的评价也是真心实意:“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他。”(六十六回)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渴望爱情,希望过上最普通的家庭生活的女子罢了!只是很遗憾,在属于她的那一份真爱中,她遇见了太强大的对手!

  为了表现二姐与黛玉等人另有不同的轻浮柔弱之态,电视剧组的造型师和服装师们为她选择了暧昧的水红色、粉红色等娇嫩色系为主色调。刚出场时的她身穿明制中腰襦裙,衣服与手中纨扇、腰间荷包的色泽都是较为明亮的粉色。

  

  杨树云专门为她设计了妩媚动人的“二姐媚妆”,得到了《红楼梦》剧组民俗指导邓云乡先生的喜爱,还专门为其创作了《如梦令》一阙以示纪念:

  一抹秀云眉上,妩媚更添娇样,记得嫁衣裳,笑语花枝深巷。惆怅!惆怅!飞入断肠罗网。

  且看图中二姐,云鬓半偏,眉如远山,眼同秋水,播出后令许多观众大呼惊艳。数十年后的网络世界里,她仍然被许多网友公认是红楼裙钗中的第一美人。
  

  我也是二姐迷,所以不得不夸一下,真正的美人是经得起多角度审查的,比如下面的这一系列图片:

  从左边看过去:风流妩媚;
  

 再从右边看过来:琵琶半遮,妩媚风流。

  

  正面效果图:勾魂摄魄啊。感叹一下,珠钗花翠甚至不及她的双目更明艳!

  

  要想俏,一身孝,难怪宝玉要奋不顾身地为她挡和尚了。

  

  这是一张造型定装照。款款而坐的二姐身穿白色中衣,大红长裙,外罩大红色绣花比甲,头上秀发堆叠,穿插数把珠钗步摇,眉弯眼垂,正是新嫁的闺中少妇模样。

  这个造型是典型的明代女子装束。特别是比甲的运用增添了不少家常气息。比甲是一种无袖的长外套,也叫长背心,窄袖褙子去双袖即是其基本形制,穿在身上既可显现身材苗条,也方便举止行动,是一种实用性和装饰性都很强的服装,是明代市井人家经常穿着的日用服饰(真正的公侯世家的奶奶太太们多穿大袖褙子、长袄等),《金瓶梅》里的奶奶们动不动就是一身大红遍地金比甲。

  尤二姐在贾府长辈眼中的地位只是个初入门未圆房的小妾,在正妻凤姐眼中更是个“先奸后娶”的不堪形象,地位并不高。所以这一身鲜亮的大红只是显得卑微而畏缩,明明是最正宗的色彩(至少她拥有贾琏相当大一部分的真爱),却只能穿出平儿、袭人等人的效果。暧昧、柔弱、伤感,好似一轮印在中宵夜空中的昏黄朦胧的月。
  

  下图是典型的明制比甲样式。

  这类衣服也是《红楼梦》里的丫鬟婆子们常见的装束,比如下图中的晴雯和麝月,装扮得倒也简单俏丽。

  还有傻大姐和这个不知名的姐姐——傻大姐也有爱美的权利啊。

  

  还有这两个怡红院的小丫鬟,桃红柳绿人面芙蓉的四儿和春燕。这么美这么用心的发饰和配色也是几个镜头就交代过去了,看不够呀!!!

  

  补一张二姐与琏二的图,两个美人啊(●ゝω)ノヽ(?<●)

  

  也有正式的俏丽衣装,那是在居于花枝巷做琏二爷“心上的人”的时候的打扮。大红小袄,大红裙子,真正的喜气不尽。眉目盈盈,笑意暖暖,唇角一抹妩媚,眼底十分知足,头上佩戴着她最华彩的大凤钗,斜插鬓边,流苏数串,摇曳着说不出的风情,笑得憨憨甜甜,安分而认命。

  

  谁给这张图调的色,太瞎了……

  她嫁入花枝巷的那一幕。花枝巷清清净净几间小院落,三五知情的丫鬟下人,再加上每月五两吃穿用度费用,——的确过了一段舒心的好辰光啊。

  也会穿上粉色褙子,眉梢眼角飘摇着柔弱娇俏,是那般自信而笃定地抚着销金烧蓝珐琅的手炉,也会误认为自己已经是奶奶了吗?可怜的二姐,为什么命中注定只是个“二”?

  

  然而她的笑容也有那么神秘的效果,叫人只需要看上十秒钟就会醍醐灌顶,明白过来:为什么?为什么美艳异常的凤丫头会被这个柳条般弱不禁风的女子打败?她空有美貌却没有个性,她没有心机也不聪明,为什么?为什么?

  ——就为了她不会像凤姐一般,拿那一身大红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也不会将大凤端挂额前,招摇炫耀,最重要的,她不会耗尽心思的强出头,争上风…….

  她最大的梦想也许就是一辈子躲在花枝巷,和琏二过最简单的白头偕老的平凡日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是一个女子最庄重的誓言,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而这样的誓言,王熙凤是根本不屑于去说的。她要的是男人在身边对她俯首称臣,满足她强烈的征服欲和虚荣心,面对这样一个强势的妻子对男人而言是太大的压力。

  贾琏是风流而不下流的。他懂得人情世故,也有一颗相对于贾珍贾赦等人而言较为正直的心。在经历了凤姐的强悍精明、多姑娘的淫态浪言、鲍二媳妇的一时兴起之后,这样的誓言是有着巨大的杀伤力的。更何况尤二姐不仅说了,还说得那样坦然真诚,令人动容:

  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

  她必是含着泪影,一字一顿——于是贾琏真的心动了。多姑娘可以抛在脑后,鲍二媳妇可以不闻不问,秋桐原是一时的干柴烈火,凤姐早已不是冤家是仇家了。只有这一个,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地牵着他的心,虽然也会偶尔遗忘,最终心还是系在她的身上。
  

  好时光不多了。毕竟是个插足者,天真的二姐还不知道,那只被她无形中伤得太深的雌凤已经敲响了反击的战鼓……

  

  这只喵太抢镜了,楼主必须带它出来搏个版面……

  

   楼主觉得87红楼梦剧组很遗憾的一点是没有做到每位主演指定一位化妆师,这就导致了演员的妆容质量忽高忽低,很不齐整,黛玉的妆尤甚(或者不如说大家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有的场景化的那妆,粉底厚得都快赶上琏二奶奶了!

  你们看尤二姐这两张图,和上面同样粉色褙子的妆面就大不一样,要自然通透许多。

  我觉得化得最好的几处(后期的病中妆容是大家公认的神来之笔,就不放上来了)。如果从头到尾都能保持这个水准,陈晓旭的林妹妹形象不说做到完美,起码形神上还能再近好几步——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今天的更新就到这里啦,预知后事如何,窃听下回分解……
  

  被危机步步进逼的尤二姐,一只脚已经踏到了悬崖的边缘而不自知,还一味兴兴头头地张罗妹子的婚事,于是就有了姐妹二人推心置腹的情节。二人都穿了鲜亮的夏装,一个是丁香紫,一个是淡鹅黄,明明一般的娇艳,小的却是明显比大的多出一份成熟来。

  

  来一张二人都是姑娘时的合影,尤二姐愈发显小了。

  

  我们不得不感叹这两个女人在男人问题上天悬地殊的认识。做姐姐的,一心竟只要妹子走自己的老路,目光短浅到认为只有贾家的男人才是安身立命的托付;另一个,就显得那么清醒理智,令人叫好,对着尤二就是一番数落:“姐姐糊涂!”

  四个字重逾千钧——总算二姐身边还有着这么一道脆弱的屏障。这妹子刚烈如火,有着常人难及的义气和胆识,和她的伶俐犀利相比,二姐真可谓糊涂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是的,走火入魔了。她与贾琏原本只是一场过火的游戏,谁也没有想到回发展到后来的境地——他竟娶了她。她呢?我们来看曹公的描写: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

  她怎能不走火入魔?嫁给贾琏,初时或者只是受了情欲的蛊惑,后来终于真情流露,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在乎,她忽然开始计较起之前从不看重的“淫”字。而她那么耿耿于怀的贞节,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开始只是试探与挑逗,想不到的恩情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只这一次,太意外,她那么美丽,带给贾琏全新的感受。要抽身也不难,那个时代的男人,可以付出真情却不必专情;她却傻傻地坠入爱情中去了,在他面前自卑,已经注定了是最后的受害者。更痴傻的,是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尤二,尤二,枉她风月场中打滚数年,到头来还是犯了男女调情的大忌——动了真心。
  

  最终的较量终于来了。千古不变的戏码:一个花心的男人,两个被伤害的女人,正妻与妾室的纠缠,连养在深闺的侯门千金林黛玉都明白的道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这是注定的悲剧。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开篇的序曲却是一场喜剧,我们还是要赞叹本书伟大的作者曹雪芹,他在这几回书中用出神入化的笔力塑造了一个八面玲珑,堪称“红楼第一名嘴”的讨巧小厮兴儿,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解读《红楼梦》的门,还有谁比他思维更敏捷、词锋更机警、心思更俏皮、语言更传神?尤二尤三与他一番趣谈,又带着读者游了一遭大观园。他口中对各位奶奶姑娘的评定,句句成了经典: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凤姐;

  大菩萨李纨,二木头迎春,玫瑰花探春,多病西施林姑娘,雪堆出来的宝姐姐;

  还有那经典中的经典:“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每次读到这里都暗暗叫绝。一场家下闲谈,单听他这番“阔论”,仿佛就看见了兴儿神采飞扬妙语如珠的精彩画面;下人们这样的无拘大胆,那尤二的慈和怜下可以想见。
  

  凤姐就不同了。毕竟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奴才,那一场“闻秘事凤姐讯家童”,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势均力敌。

  这边要骂,开口却是夸:“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

  那边要讨饶,先拿出苦肉计“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

  这边定了计策要保密,偏偏要撺掇:“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

  那边要立功,不动声色地招出一条重要把柄:“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

  总之,无论如何瞒不住,该来的,总是来了。

  另外说一句,凤姐儿此时的着装风格已经从明亮的红色系转入了青、蓝等较为深沉的颜色,她处理家事的手段越发利落。这场戏里,她穿一身亮缎孔雀蓝的缂丝大袖褙子,月白中衣小袄,下面配一条宝蓝盘锦银线勾花马面裙,头上高梳牡丹髻,围着镶珠勒子,斜挽着几把珠钗的造型,已经很有历练过人生的稳重劲儿。可是,再稳重的女人知道了丈夫变心也会暂时守不住分寸,所以,这样打扮的凤姐,配上了比狡兔还精明的心窍,比狐狸还爽利的言辞之后,最终提炼出的,是一个比毒蛇还毒辣的计谋……
  

  这个片段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贾府一般仆人的着装风格。仆人们的衣着在质料上是和主子无法相提并论的,很少见到丝绸绫缎类上等织物,多为棉、麻、绢等,色泽也偏暗沉,以青、蓝、黑、褐四色为主。兴儿旺儿都身穿粗棉长袍,旺儿年长,又是凤姐的心腹,故而服色鲜明;兴儿是一般家下小厮,便穿了暗一些的褐色。

  

  几乎是在转眼间,尤三姐死了,挡在她身边的第一道屏障被撤掉了;

  紧跟着,秋桐来了,这秋桐与贾琏原本“只惧贾赦之威……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这又是个措手不及的打击,第二道屏障便也开始形同虚设;

  凤姐复仇的战车轰然逼近,“借刀杀人”的计划也已经布置周密,荣国府张起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将这头迷途羔羊吞入彀中……

  即使是在今天,我们仍然不能不“佩服”王熙凤在迫害尤二姐一事上从头至尾所表现出的毒辣、果断与阴狠。作为一个从未受过文字教育,仅有生活经验作为智囊来源的持家奶奶,她将世俗中私欲、权利、手腕与机心玩弄到了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相信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这些新时代的读者在读到这个片段的时候,仍然会被这个女人强烈的嫉妒和报复心理震撼得不寒而栗——也是一个可怜人,她只是不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罢了……
  

  她的计划周详、紧密、灵活机动,完美得近乎天衣无缝,我们不妨以现代人的眼光小加总结:

  第一步:以退为进,混淆对手判断力。

  她突然间变成了让全家上下纳罕不已的贤良佳妇,穿起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头上皆是素白银器,打扮得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开口闭口。自称只是“奴家”;转身顾盼,声声叫着“姐姐”。可怜那尤二仅有的一丝防备如何经得起这样的糖衣炮弹,果然兴儿的预言成了真:“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她几乎是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就缴械投降了。
  

  第二步:散布舆论,增加对手心理负罪感。

  很重要很致命的一着,共分两个方面:

  正面攻略,收买老太太、王夫人,得了贤良名,作足好人。

  反面攻略,大闹宁国府,兴师问罪,撒泼打诨,将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与贾蓉打闹中情挑,银子、官司统统搞定。一双翻云覆雨手,看得我们目瞪口呆——怎么怎么?原来要杀人的人也可以这么振振有辞威势如山?!
  

  第三步:巧借外力,直攻对手练门。

  尤二姐是性情软弱的象征,存了改过向善的心,便不敢再自毁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善名。面子上要勉力支撑,心理承受里便越来越脆弱。

  不用说,这个弱点被精明的凤姐嗅到了,便发动身边家下人等“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首当其冲一个善姐,紧随其后一个秋桐,谗言流语不绝于耳,精神轰炸声势浩大。

  这个可怜的女人呢?头油也要不来,唯“暗愧暗怒暗气”而已。
  

  第四步:斩草除根,不给对手任何生还余地。

  一个软弱的女人被折腾到这个份上,如果说还有活下去的勇气的话,那勇气只能来源于与自己紧密相通的血脉。这一步,凤姐走得过于凶险恶毒了。二姐生病,小厮们请来请去,只请来一个臭名昭著的蒙古大夫胡君荣,这个重大的失误不能不引得我们反复思考,是果真没有名医?还是有人背后捣鬼?还是二姐命中注定要还这一段孽债?

  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凤姐赢了,赢得干脆清净掷地有声。这个曾经操办过秦氏出殡大场面的女强人,将自己显赫于世人面前的手段转入地下,对付弱女子尤二姐,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要赢的了,这根本不是同一重量级的对决。一把牛刀,杀死了一只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鸡。二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暂时输掉了这场争斗。

  对的,是暂时,因为真正的失败者,还在后头。
  

  花枝巷,一段好时光。花在枝上,才有芳香,离开了滋育她的土壤,一朝赚入大观园,风摧雨折,获病失子,她就像风雨后的落花,消退芳姿,委顿满地了。她的死亡是一次无声的反抗,她选择了痛苦的吞金自逝,这与众不同的死亡方式将让每个知道她死因的人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这死亡也是她最凤姐最后的反击,至死,她只自怨却从不怨天。尤三姐梦中为她捧来退敌的宝剑,她在梦中也只是那般的哀叹:“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

  死前她妆饰自身,心中已是一片坦然,懂得体面上路。《红楼梦》众多女儿的死状里,也只有她一个“比活着还美貌”。美丽赴死,她终于保留了自己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她去后,阖府为她哭泣,他们想着她“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风流的二爷搂尸大哭不止,发誓要为她报仇……

  于是我们终于不寒而栗了,为凤姐,为那个直到此刻仍在为阴谋得逞而自鸣得意的凤姐。不错,整盘棋一直在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展开,只是在最后一招时,尤二姐用“人心”这一计无招之招给了她致命一击。未知大获全胜后的她,可曾听到了隐约已经响起了衰颓之音?
  

  在《红楼梦》之前,有一部电视短剧《月季皇后》,现在怕已无人记起了;里面的女主角美得令人心悸,演员就是我们的尤二姐——张明明。

  月季皇后的剧照。
  

  当年的她

  

垂眼角的美人天生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但笑起来又会显得温润可亲
  

  三十年前圆明园培训班的珍贵影像

  

  【此情无计可消除·尤三姐篇】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尤三姐的美,是一种奇怪的组合。她有着与黛玉相仿的脸庞(“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兴儿语),又有着晴雯般刚强火热的烈性,前者如水,后者如火。真要将三个人比一比的话,黛玉代表了“灵性”,晴雯是大胆的“野性”,三姐便是奔突的岩浆一般的“烈性”了。再加上几乎是天赋异禀的婀娜风情,锤炼出的人儿如同流光璀璨的火钻,闪射间早已盈盈照亮了东府那鄙陋灰暗的阿鼻世界。

  她的气质做派是第一流的泼辣大胆,可是我们仍然可以从作者多次修改的文字中感知到她的与众不同,特别是与两个姐姐的不同:尤氏对贾珍的屈从百依百顺,近乎懦弱;二姐为贾琏的短暂爱情献上的生命的厚礼。

  相形之下,她的独立与勇敢,她刚出场时对贾蓉那淡淡的态度,她坚贞的爱情观,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是全书中开出的奇葩,宝贵而难得。所以这是个相当难以把握的角色,纤弱,又要强悍;纯净,兼有火辣。

  雌锷雄锋枉自寻,柳郎当事误沉吟。美人饮剑无穷恨,背面丹青见苦心。

  ——周汝昌《红楼二尤》

  第一个尤三姐原本并非我们现在看到的周月,而是大美人乐韵。熟悉87版的人们都会记得那段和她有关的依稀往事——十七岁、丹凤眼、凤姐第一人选、全剧组第一美女、盼望出国、个性刚烈……

  然后香港和罗烈就出现了,她辞演凤姐,再辞演尤三,成全了邓婕与周月。再然后她和罗烈去了香港,去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傻,便闹,和所有第三者的故事也如出一辙;闹到最后,男人报警,完全不顾这女子浓烈的爱恨,而她,羞愧之下,选择了跳楼自杀。

  下图是她的试装照,左是凤姐,右是三姐,造型很简单。乐韵的五官搭配很端正,有英武之气,符合王熙凤气质中的果敢决断,不让须眉;邓婕的凤姐,妙在“媚惑”二字,迷人。
  

  很多年过去了,想起她,还是那四个字闪在眼前:红颜薄命。

  下图的文字解说告诉我们,这时已经改演尤三了。

  对的,周月是第二个尤三(最初定的是李纨的扮演者孙梦泉),而有趣的是,她最初被指的却是李纨。这女子性格淡定朴实,荣辱不惊。据说当时导演还为更换了她的角色而向她致歉,她的回应是:“不介意。”

  

  二十年后再聚首的那一刻,当导演再次提起这件事,她仍然从容地说:“不后悔!”这种洒脱和不羁,也的确是深得了尤三姐这一人物的真谛了。

  我个人特别惊异于红楼梦再聚首时的周月,几乎与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大变化,甚至觉得她比当年更加漂亮,不得不相信,上天有时候真的很钟爱某些幸运儿的。

  (二十年了,侯长荣也依然英俊啊!这身段,比当年不差什么。卤煮挺喜欢年代秀这个节目的,请过不少红楼西游的演员,侯老师去玩过好几期,还带着夫人香菱一起去了,还有宝玉、猪八戒、高小姐、小白龙)
  

  拍完红楼梦后,周月去了澳大利亚学习,在澳洲生活了很长时间,积极从事中澳文化交流。1995年回国,又开始从事影视方面的工作。

  

  这件襦裙是她在剧中所着的第一套亮丽衣裳,大开领的设计很好地强调了那迷人的“一痕雪脯”。她的气质做派是第一流的泼辣大胆,那个春夜,为着打消珍琏二兄弟的不轨念头,更为着保全自身贞洁,她施展出独具的壮士断腕的魄力,不惜牺牲名节,运用了最危险也最有力的武器:性感,一把淬火的钢刀!

  贾琏意欲将三姐许给大哥贾珍,索性到西院捅破了这层纸,故意试探三姐:“你过来同小叔子喝一杯。”三姐如何不知?美丽的她,眼光如新拭的刀锋,早就洞穿了人性的弱点,欲擒故纵?那是凤姐过时的手段;手到擒来,这才是尤三姑娘无敌的绝世神功!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

  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唬住了贾琏,吓醒了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那一双秋水眼愈发添了饧涩淫浪,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晃着耳坠子,翘并寸金莲,没有半刻安闲;她唤着哥哥,呼着弟弟,满口浪语,声声娇啼,显出一份珍琏二人从没见过的绰约风流。

  香红馥郁,不是只有个性分明的探春才能被称为玫瑰花的,这盛开在缭绕着瘴气乌烟的环境里的奇葩,正是一朵娇艳异常的野玫瑰!她把自己打包成礼物送上前去,那满身的荆棘却刺得人望而生畏——“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她不顾一切地施展着自己作为女人最有力的武器,目的只有一个——守住清白,为他,柳湘莲,一个她悄悄想了五年的男子。

  于是我们想起了戏剧舞台上的京剧剧目《宇宙锋》,想起那个聪明的女子赵艳容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两度装疯(注:“宇宙锋”系秦二世胡亥赐给大臣匡洪的一口宝剑。弄臣赵高特权跋扈,欺君压臣,赵高便设计派人盗取宇宙锋行刺胡亥,反诬姻亲匡氏父子所为。匡洪全家被害,只匡扶在妻子赵艳蓉与仆人赵忠协助下逃出虎口。艳蓉被赵高接回家中。胡亥见艳蓉貌美,欲收为妃。艳蓉则坚决不从。在侍女哑奴暗示下,先后在家中和金殿装疯哭闹,胡亥只得遣其出宫。艳蓉携哑奴出逃,几经生死,在潘军中与匡扶相聚。后艳蓉在金殿历述其父罪状,赵高被斩,匡家冤仇得以昭雪);我们也想起了阮籍,想起他宁可不顾身体健康狂醉数月,只为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注:《晋书·阮籍传》中记载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依稀仿佛中,曹雪芹将尤三姐化身成了率真超然的真名士,她用她独有的方式珍重自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个有着难得的真性情的女子,俗世名利早已看淡,她唯一觉得珍贵的,就是踏踏实实的生活本身,别人的观点和意见几乎丝毫也不能影响她。为了实现心中的梦想,她可以跨越一般的拙劣见识,主动争取所爱,也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摇身一变成为娇羞待嫁的小女子。

  是个冤家,没有办法的一段纠缠,那段单相思里有的是一个女子对爱情全部的憧憬与渴望。张学友有一首歌叫《只要共你活一天》,觉得很适合唱给三姐听——可以寂寞落拓,可以勇敢把自己完全改变成另外一个人,陌生得让见惯了世故人情的珍蓉兄弟两个也暗自称奇。在那种一面之缘已经可以交付终身的年代里,她的爱冷静而激情澎湃。之前的放旷淫奔,在一片真情正式昭告天下并且得到了众人默许之后,“竟又换了一个人”似的展现出了坚贞自守的品行。

  她的第二个造型出现了,浅浅的丁香紫,外衫下露出一抹热烈的红,冷与热鲜明对立。我们的思绪飘飘荡荡,隐约想起宝玉眼中的宝钗,贴身的红袄,她也有过,那珠宝晶莹的璎珞正是藏在大红袄的无限风情之中。所以三姐的形象因为那一身的淡紫与大红胶结,形成了与以往形象完全不同的风格。她是美丽的,美到见惯美女无数的宝玉在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为她冲锋陷阵:“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那块忙玉的爱与恨都有着鲜明的理由,有意无意之中,作者也安排尤三姐给了他公允的评价:

  “(宝玉)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能够看出宝玉的与众不同,这样的女子,只在言谈间便越过了无数庸脂俗粉。
  

  姐妹二人都穿着浅淡的春装,姐姐的柳绿葱黄比妹妹还要娇嫩;妹妹的冷静自制看上去反而有姐姐的意味。

  同样是对待爱情,姐姐的懦弱如纤藤缠树,柔肠百转:“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

  妹妹却主见分明,毫不含糊。且听姐姐对贾琏的转述:“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

  ——她终于亲口说出了自己最纯真的爱情宣言:世人有何眼光真把我看作了荡妇淫娃?响当当的男人,一个也就够了!
  

  这样我们才知道原来她之前的乔张作势都是假的。聪明的姑娘!——也是可怜的姑娘,当她褪下火辣的红装,一心做起百合的美梦,我们才知道她的纯真是那么的彻底!而这纯真的,已经不仅仅是身体,还包括那份强悍的自信,是的,拥有如黛玉一般的绝世姿容,坚贞品格的她是那么的自信自负:被我爱上的,必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为此,她为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献上了自己几乎是全部的耐心与信任,却完全忽视了被爱的另一方,有没有扛起同等责任的勇气与力量?

  叹一句吧,那个叫柳湘莲的不羁的人,为什么不肯像她一样,也在一个不熟悉的人身上付出同样的耐心与信任?

  爱情,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是平等的啊。

  她在等待中憧憬爱情隆重的到来,却根本没有料到,伴随它一起来到的,竟是理想惊涛骇浪般的幻灭!

  她的红终于渐渐隐退,变得浅淡而温存。娇柔的嫣红代替了石榴花耀眼夺目的绮丽,两重衣代替了低胸短襦,玲珑腰身变成了隐藏在阔大衣袍下的往日风光。感性接替性感,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庄重,凛凛秋水,凄清一如手中之剑。

  “冷飕飕两痕秋水”——过目难忘的形容。图上的三姐眉宇间威严庄贞,很好的表现了她对爱情的向往和诚挚。
  

  有了爱人,便有了牵挂和想念,她不再豪放,也已经开始懂得躲在房门后倾听那羞人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

  

她听到的是坏消息。

  心心念念想着盼着,爱慕他俊美无俦的好容颜,爱慕他过人的风骨和傲世的情怀,好容易等到他骑着白马翩翩赶来,听到的却是叫人撕心裂肺的告白:

  “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
  

  那么多对她的指责与欺侮她都用笑去面对,此刻,泪水终于因为最爱的否定再也无所顾忌。

  在这里想插播一个小道具,它在小说中出现了那么多次,电视剧总算给它露了一小脸。三姐身边的长案上摆着一架西洋水银镜子,它被一块淡紫色布囊遮罩了起来。那么,这个遮罩镜子的布帘叫什么呢?为什么要罩上它呢?

  熟读红楼梦的朋友一定不陌生,我们来看一组文字:

  第三十四回: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

  第四十二回: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

  第五十一回: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
  

  它的学名正是叫做“镜袱”,雅致讲究的一个物件。说起具体作用,五十六回里也有文字交代。这一回写宝玉做梦遇见甄宝玉,睡梦中惊醒,搅扰安眠。过后袭人和麝月劝慰他时,曾有如下介绍: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镜者,鉴也,古语中多惊醒、参照之意。宝玉这个噩梦正是作者煞费苦心安排下的一个独特情节,贾宝玉在镜外,甄宝玉在镜中,一样的行止样貌,于无限曲折处传递一段隐约的风光。真真假假,费尽猜疑,似乎是有意在借甄宝玉的人生经历给宝玉一个提示或警醒的意思。这也是宝玉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平日作为,这个梦境,理应起着与警幻仙姑托梦等同的艺术线索作用。

  可惜甄宝玉的人生在红楼梦中始终是个未解的谜团,有人说他最后娶了林黛玉,有人说他先一步于宝玉而出家,也有人,如高鹗,只给他安排了一段最平凡世俗的生活——让他和李纨的堂妹李绮结成了夫妻。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和曹公塑造这一形象的初衷背离甚远,脂砚斋在元春省亲夜点中的戏剧《仙缘》文后所缀之批“伏甄宝玉送玉”也成了一个遗憾难解的谜。

  还有一个有趣的情况,就是书中每当有镜子出现的文字,似乎都和黛玉宝玉有极大的关联,两个自恋的小人儿!一段哀伤的镜花水月。

  镜子之上还要戴镜袱,这终是富贵人家多讲究而寻常百姓不在意的烦琐,所以除却《红楼梦》,我们从别的渠道了解到的关于它的资料是少而又少。这是一幅清中期彩绣麒麟送子图镜袱,缘饰为织金五彩栏杆。
  

  回到三姐的悲剧上来。

  她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了,原来一个人的清白真的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只要自己是清白的,就可以藐视一切,就可以无所畏惧;原来没有见过面的爱情真的不如传说中那么无坚不摧。

  他是有顾忌的,当然,换了她也会。闭一闭眼,清泪已经夺目而出,后悔吗?不!她没有错!是她爱的那一个,被污浊的尘嚣迷蒙了双眼;怨他吗?不!谁叫自己,恰恰是活在尘嚣中的这一个!

  要解释吗?更不!她不屑于说,他不屑于听,如果误会已经构成,即使那冰山的一角可以消融,海面下的凶险又有谁能够预料?

  桃花树下鸳鸯断魂的瞬间,她用果断而彻底的死亡印证了自己最后的美丽,将一份只属于她自己的完美爱情用最独特的方式展现在了他的面前,霍小玉一般另人喟叹伤感,她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去印证她的爱——如果你选择两不相见,那么我也可以选择让你永世不忘!

  此情无计可消除——这句诗,拔剑之前,说的是她;拔剑之后,说的是他。

  她用凄楚美丽哀婉惊艳的笑容,留给他一生的愧疚与想念。

  玉山倾倒再难扶!

  柳湘莲薄弱的意志终于葬送了一个女子纯洁的生命。这样的故事,在中国的历史上并不少见。明陶宗仪《辍耕录》记载:戴复古未遇时,流寓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祝英台近》,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矣!

  南宋时有个名叫戴复古的落拓文人,一次机缘巧合,娶到了一个性格刚烈、情感丰富的女子。然而天下男人的通病驱使他隐瞒了已经在家中娶妻的实情,为那可怜而多才的女子埋下了悲剧的根因。婚后二人产生了爱情,女方尤其炽烈。三年之后,戴不堪内心自责,如实告以真情,并不得不决定舍妻归去时,其妻不仅婉言劝父,且以所有装奁赠夫并投水殉情。

  戴复古之负其妻有如柳湘莲之误尤三姐,而这样的悲剧其实在很多时候是可以避免的。我们不妨设想:假如戴复古在娶妻之初如实相告,假如柳湘莲在听到宝玉言辞后细加访查,这些美丽的生命也许就不会失去灿烂的光辉了。天下间的男人和女人,以之为戒啊。

  特引戴复古妻之作《祝英台近》以飨三姐: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

  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

  後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挠墙……为毛有两段没发出去啊啊啊啊啊!这是加在喝酒那段之前的:

  关于尤三姐的贞洁还是荒淫的争论,一直以来也是《红楼梦》中的一大公案。现有文字看来,作者对她的塑造应该是用了“贬中褒”的手法,将其与二姐时时放做一处,在乌烟瘴气的东府里,她未出场时已经埋伏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处暗笔。贾敬殡天,珍蓉父子星夜赶回,路遇贾(王扁)贾珖汇报家中情景,曾有如下的描述:

  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直笑得那为父的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众所周知,尤二姐是的确与这父子二人有染的,如此情形之下,三姐的为人作风自然叫人起疑;后来她一出场便是和贾蓉在一处打情骂俏的文字——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更难免令人浮想联翩。所以当作者写她长相身段有似黛玉的时候,很多的朋友便觉得心里很是有些疙瘩。

  其实综合全书来看,三姐的泼辣香艳,豪放不羁,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她也是个伶俐聪明的女子,虽然行止比大家闺秀们多出几分轻浮与粗陋,幸好却只是形于外,并非实于内。惟其如此,她对柳湘莲的情根深种,刚烈至于以死相证才有让人不可抵挡的吸引力。爱红楼的人们玩味再三,到了最后,仍是会毫不犹豫的爱上她——柳湘莲偏偏不买帐——这个没福的!

  这是三姐刚出场时与贾蓉一场调情的戏,较之原文只是“撕嘴”的描写,这个拧耳朵加罚跪的动作委实更见火辣。当然无论是原著还是那场戏里,刻画更成功的其实是贾蓉。无论行动举止还是言辞谈笑,这个蓉哥完全摆脱了秦氏在世时的生涩与稚嫩,变成了一个与他父亲不相上下的,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吃尤二姐的槟榔渣,按住旁边的丫头上口就亲,嘴里不知轻重嚷着“脏唐臭汉”……少了父亲在身边的拘谨,他照样当得起冷子兴当年对他父亲的评价:

  “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近景,周月的锁骨很好看,平而秀挺。

  

  为了表现那份热辣而不放荡、娇淫偏又庄重的性感,史延芹为她设计了这套从头火辣到脚的装束:一件低胸程度仅次于秦可卿的上襦,大红色对襟直领,领口和袖口绣着娇艳盛开的牡丹花,灯光下烧成霍霍一片的火海,却又飞来之笔压上了两道讣告般的黑色滚边——她的穆重本色(当然真正明代的女子敢于这么穿着的几乎没有);

  白色腰封,桃红裙子,粉蓝丝绦,几乎每个细节都传达着她热情放旷、自由无拘的信息,上浓下淡的配合,带来头重脚轻的错觉,正是一份常人不及的轻与浮;

  葱绿抹胸低低覆盖在雪脯之上,只隐隐露出一抹风光;

  鬓边簪一朵石榴花,灿烂地烧着,映红了人眼,欲迎还拒,娇羞不语,与红衣搭配,足以将那个年代的男人谋杀十次。

  妆容夸大表现了她丰润热烈的红唇,加上那媚得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神,她便用这豪放不羁的模样遮饰自己,一如魏晋时不拘小节狂放恣肆的名士,宁可声名狼藉,只求保得清白。
  

  补图

  

【菱花半璧香尘污·香菱篇】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她是另一个尤二姐,却比尤二姐更加不幸。

  她不是主角,却在原著众多脂粉中第一个粉墨登场;她也不是简单的配角,却总是一次次游离在人群之外。

  作者满心悲悯,将一条“应连”(英莲)的线索重任交付于她,用她写出了贾雨村,再由贾雨村引出了梦幻般的主角林黛玉;紧接着,薛蟠为她打死了冯渊,为了避祸而进京,便又为大观园引来了薛宝钗。再后来薛蟠情滥思游艺,她得偿夙愿在大观园中一住半年,憨憨的好脾气使她成了几乎每个姐妹的好友。她正像一条神奇的丝线,串起了全书一个又一个女儿。然后,妒妇夏金桂入主薛府,她成了大观园中第一朵凋零的小花,她的死亡也像一条导火线,引燃了大观园脂粉风流云散的烟火。

  她是甄英莲,也是除了她自己几乎每个读者都熟知的“真应怜”。记得初读《红楼梦》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到“襁褓之中父母违”一句时,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她。小小年纪,流落异乡,身世坎坷,际遇不测。好容易得了暂时的安定,却已反认他乡做故乡,父母成了梦中依稀的泡影。她从来不记得,甚至也没有过太大的悲与喜的表现,一味憨憨地过日子。湘云总算要胜她一筹,明白慨叹自己是个没有爹娘疼的;而她,没有爹与娘的概念,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她的前生。
  

  灵慧勤奋的香菱在薛家其实一直都处于十分尴尬的位置上。因为出身来历不明,她做不了薛蟠的正妻;因为未受教育,她对知识的学习和接纳一直充满了艰辛。这种微妙的身份再加上天生木讷懦弱的个性,使得她在书中出现的时候,几乎都是和贾府的丫鬟在一起。比如我们借周瑞家的眼光第一次看清长大的她时,她刚留头(清代不论男女,刚出生时都要把头发剃个精光,到大约六七岁时开始留头发。先留顶心的,再留边上的,才留头是指头发刚长齐——所以,原作的众多瑕疵中,这是个不得不提的硬伤!已经开了脸给薛大傻子做了房里人的香菱竟然还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匪夷所思),正与金钏玩耍。金钏是府中大丫头,她的衣着特征是和袭人、鸳鸯等一样的,一般的搭配是上袄下裙(或裤),外罩比甲,腰系汗巾。

  没有灵魂、不知来历去处的香菱,也只有无奈地遵从这一法则。下图中的她便是做这样的经典装扮,绛红色短比甲、牙白小袄、同色棉裙、水红绫子绣花汉巾,头上挽着小女孩常见的双鬟髻,唇角带着认命而柔软的笑,好脾气地坐着,似乎在逃避,又像是追忆,浑然记不起自己所经历的苦难,那是前生般遥远的事情。

  曾经她也是出身书香,曾经她也饱经宠溺;可如今她只是香菱,忘了身份,不知父母,不记得本贯何处。纵然有宝钗为她取得好名字,却依旧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幻影。香菱,香菱,美好的香氛并不属于她,她只是沾染了一点草木的清雅气息而已,是长在水中央,有棱有角却不锋利的那一个。见到已经长成的她的读者们,甚至也都清一色地化身成了贾雨村,需要在门子的提醒下,从那眉心的一点胭脂痕才可判断了她的身份。

  说起来,双眉正中生痣,在民间又被叫做“二龙戏珠”,是大吉大利的面相。没有想到,这个说法到了香菱的身上,变成了莫大的讽刺。
  

  香菱在书中是被称为有“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品格”的好女儿,外形之曼妙美丽自然不在话下。演员陈剑月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也就是《红楼梦》书中提到过的“容长脸面”,别称“美人脸”,这为她的化装造型奠定了特别好的基础;化装师给她设计了纤细而末端稍下垂的眉型,这种眉型民间又叫“耷拉眉”,常被看作是倒霉不幸之人的标志,也称“掉梢眉”——只是此香菱之“掉梢”非彼阿凤之“吊梢”,音同字异,人更是天差地别;小巧润泽的唇型勾画得很有红菱风韵,一双秋水妙目清光流转而不见风流,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细节。很喜欢陈剑月的表情,十足乖宝宝模样,端的是一个“憨香菱”。

  

  下面这张外衣相同,中衣由立领袄换成了简单的圆领小衫,发型也不同于之前,是薛蟠迎娶夏金桂后的某一个时刻留下的影象。哀怨三分,麻木三分,忍耐三分。

  “周瑞家的见香菱”的实拍形象如下:淡藕色小袄,佛青交领比肩外袍,精致而平凡的双髻;低垂的双目,含羞的神态。

  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举止,使她得宠新贵的身份,在身后绿门朱檐、头上画栋雕梁、身边富贵奴仆的映衬下,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香菱是一个真正的可怜人儿,失意时选择忘记,得意时亦不声张,房里人的身份远不及与丫头们相处更叫她觉得安全无忧。

  生活已经碾磨得她失去了所有的棱角,隐约中她明白,无悲亦无喜,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这,说的不也正是我们许多人千方百计无从逃脱而最终不得不低头认输的所谓“命运”吗?
  

  再看这张定装照,很朴实很农家的感觉。简单的鱼白色素花交领单衣,手中还提着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的竹编圆篮,质朴得就像乡野间刚刚走出的农家少女——是青儿?还是巧姐呢?

  

  其实《红楼梦》中的诸多裙钗,如若果真能够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难说那不是一种幸福。但又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对于香菱而言才是真正的幸福?又总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醒悟过来,幸福,这个平凡的词语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

  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迷失了自己的灵魂的人,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漂泊不定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命运偏要她吞下那莫名其妙的苦果。爱与恨统统都模糊,她不记得。看书的人总是在评论,说她憨、笑她傻、惋惜她不懂得反抗,却很少有人真正站到她的立场上去为她设想:

  年幼遇拐,离乡飘零,跟随在人贩的身边充当一个无辜的寄生者,她绝对过不上安逸的生活;她的存在与商品无异,有时候甚至还要参与到类似打死冯渊这样的阴谋之中来;即使会进入富贵的人家,因为出身的低下,往往也会被安置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妻不妻,妾不妾;天性柔弱如她,与刚烈的晴雯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也是个被买来的丫头,身份甚至还不如她,却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懂得抗争与反叛,而她,除了逆来顺受根本没有任何自救的方法。

  生活对她,不过是结束一个悲剧,然后再开始另一个悲剧。如花的青春岁月,只有“逃避”才是劝慰自己唯一的办法,所以我们看到的香菱永远是一副含羞带怯的好脾气,只有在宝玉感叹“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时深感受伤,言辞也变得利落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并非是她不明白,她是不愿意去明白。马戏团中受伤挨打的小动物都知道只要顺从便有好日子过,反抗?那是要命的事情!这朵菱花的前半生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伤害,记得的,不记得的,没有人教过她该怎样抗争,假如连自保的权利也要剥夺,那生命对她而言,真的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悲剧了。
  

  又一张我特别喜欢的香菱的图片。这是在清虚观打醮时的装束,轻薄的夏装,浅兰色圆领中衣,翠绿色印花比甲;化妆方面精心修饰了她红润细致的五官;发型简单却不草率,小饰物也多选择了红色系。

  如果仔细看,还可以辨别出图片的背景是初夏的苍苍荷盖。正所谓“根并荷花一茎香”,这香菱,原是那英莲啊。这场戏在原书中的二十九回,正是四大家族余荫犹盛的时节,细读原文的人一定会记得,其中曾经写到香菱有一个叫做“臻儿”的丫头,叫人隐约感觉到此时的香菱在薛家应该还是有一份不错的生活的:正是薛蟠的新宠,再加上端庄持重的宝钗和慈爱温和的薛姨妈(连媳妇夏金桂也降服不了,所以一直不认为她如有些人所言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角色)。

  打醮是在五月初,养菱者都知道,这个季节新菱嫩秧方抽,满湖苍翠葱茏,尽是小巧精致的菱叶。跟随在薛姨妈身后出行的香菱必定也如那初萌的菱秧,满心的憧憬朦胧,简单的心中满足地做着一个生活安定、富足无忧的梦。

  

  当然,如果就此认为香菱只是一个追逐物质安于现状的俗套女子的话,就辜负了原作者的一片苦心。

  那个叫臻儿的丫头全书出场也不过两三回,连句台词也没有,后来竟至于迷失无踪。这样的安排也喻示着香菱的美梦再做不了多久的。她的丈夫薛蟠是个糜烂痴憨的双性恋者,从文中的很多细节看来,他迷恋男风有时甚至过于女子。经历了柳湘莲一顿暴打,下决心远游行艺,香菱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也是仁厚的作者对可怜的香菱做出的精心安排,四十八回的脂批曾对此做了细密的阐述: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无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

  就这样,香菱迎来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最苦命的人儿原来也是有梦的!我们从没有见她对自己生命中的不幸作过更多的埋怨,却在她学习作诗的情节里,感受到了她内心对美好的精神世界的强烈追求。

  大观园,看不够的美景;蘅芜苑,读不尽的藏书。有放任她可以一直读到深夜的宝钗,还有那灵心慧性聪俊无俦的好师傅黛玉!那几乎是我们能找到的关于香菱最精彩的文字。呕心沥血,梦寐以求,该是怎样强烈的一种情感?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逆来顺受的深渊里尚不忘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我们总算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好吧,即使最后的结局是毁灭也无所谓了,最起码,她曾经那样心甘情愿地在主角的梦中熊熊燃烧过!
  

  学诗一场戏里的香菱有两个造型,下图所示是第一款:玫瑰红色的直领对襟褙子,白色中衣,粉红色棉裙。娇嫩的色彩是内心热情的写照,纯白与粉红上下呼应,浅浅叙说着人物本质的纯洁。

  与之前的生活对比,最明显的变化应该是发型,解下了双鬟髻,梳起简单而庄重的妇人发式。已经明白不再是天真少女的身份,可喜的却是依旧保留着少女的气质。在大观园居住的日子里,她的心,活泼泼的,呈现着越来越年轻的趋势。
  

  她手中拿着的那本书,正是黛玉郑重推荐给她的入门之作《王摩诘全集》。

  于是顺便就想说一下她和黛玉。很有趣,香菱要学诗,舍近求远跑去求黛玉,很妙的一个安排。读者看她们密密私语、交心授受,忽然就会明白黛玉其实是个多么单纯明朗而有耐性的少女。全书中堪可称为是黛玉之友的姑娘并不多,香菱竟然有幸得她教引,简直可以说是个小小的惊喜。

  其实原著中早就伏下了一些蛛丝马迹,二十四回写黛玉听《牡丹亭》曲子入迷,“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马上开口啐了一句:“你这个傻丫头!”

  以她素日小性刻薄的个性而言,若与香菱只是泛泛之交,只怕早就着了恼。紧跟着二人还来了一场彻底的闺蜜联谊,“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寻常小女儿的娇态更有夺人心处。

  有了这铺垫,不久后才写到了教诗。爱诗词的人这世界上有很多,却鲜少有人能够在诗歌创作上讲出自己的一番心得。曹雪芹借黛玉玲珑之口,香菱聪慧之性,娓娓道来,将自己的创作理念揉杂其中,得益者又岂止香菱一人而已?这一师一徒都有着寄居人下的苦况,内心对于美好理想的追求也存在着最大的共同点,那就是纯粹与热爱。一个简单的情节,让我们看到了黛玉的才情与寂寞,也读懂了香菱的追求与渴望,正是戚蓼生常说道的“一击两应”,“一喉两歌”了。
  

  第二个造型便是上面发过的与黛玉论诗时的搭配,大红背心,葱绿色袄裙。荷花池畔,苦心吟读,佳人美景,正是对原书“菱藕香深写竹桥”的最佳写照了。

  

  书不离手,手不离书,勤学至此,夫复何求?

  

  说起香菱,一定会想到石榴裙。这是一件相当旖旎妩媚、精致细腻的女性衣装,说不出为什么,只要是这几个字从唇间悄悄流泻而出,便是一串美丽的珠翠。石榴,中国人深爱的佳果。籽丰寓多子,多室寓宜家。有饱实之形,悦目之色,晶润之质,甘酸之味,一年四季,碎叶或红如丹枫,或翠似苍柏。值五月间更有如火榴花,明媚照目。几乎从无委顿萧条之态,总是带着一份纯中国化的喜悦展现于世人面前的。

  它美,它好,我们的祖先就毫不犹豫地将它用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小儿女大婚之喜,洞房中深深浅浅的各色红润之中,总也少不了一条娇憨稚趣的石榴百子图。平常呢,它就成了姑娘们的最爱,她们比照它的色彩,为自己染就一条条热情如火的石榴红裙。

  晋张华《博物志》载:“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榴种以归,名为安石榴。”

  据说这是我国关于石榴的最早文献介绍。如此看来,秦汉的美人委屈了,彼时无石榴,自然也不会有石榴裙之说——红裙倒未必没有,《诗经?七月》有“我朱孔扬,为公子裳”的句子,但也只得缺乏想象力地含混叫一声红裙或丹裳而已;

  《陌上桑》中,秦罗敷绝色惊人,春日青青桑树下,她的美丽寄托于“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装饰中。上紫下黄,这种搭配很有一种鲜明乃至于刺目之感,估计也只有在初升的日光及大面积的青翠背影衬托下才可以显出一份别致的娇嫩清冷;

  《西洲曲》中开始有了“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天真少女形象,开始穿红,却是上衣,杏子的红也是遮遮掩掩的和黄混杂在一起。仲夏初熟,打眼望去,那红从上到下都写着稚嫩。

  必须感谢武则天,假如没有她那一曲大名鼎鼎的《如意娘曲》,估计石榴裙的美名仍旧不见经传: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很难想象一国之君也曾是这么个柔肠悲婉的妇人,可是她的“看朱成碧”“憔悴支离”都是真的,而且有明证:不妨开箱检验,请看我石榴裙上的斑斑珠泪痕。《诗经》里很早就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说法,痴心的女子为了爱情,可以放任自己脂粉惨淡,首如飞蓬。武则天更加聪慧,偏用了最鲜艳的色彩,偏用了这光谱最长最奔放洒脱的暖色,调制成一条长可曳地的裙,用它的暖对比自己的肠断,冷冷生出了“无处话凄凉”的凄凉之感。

  如意娘不如意,石榴裙从此却声名大震。特别是国力富庶的大唐治下的女子,正是体丰貌端的最美时代,除了那抹神秘娇艳的红,还有什么衬得起李唐美女的玉骨冰肌?我们幸运地找到了历史的明证:

  周昉《簪花仕女图》正中,有位头戴荷花,高梳峨髻,身穿诃子装的贵妇,其所系之轻软长裙不正是石榴裙的精魂所在吗?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石榴裙出现了不止一次。全图最左侧的少女,身着素白短襦,下系石榴红裙,臂上挽一根长长的嫩绿披帛,偕同情人共赴荣华盛宴,悦悦之心,可见一斑;

  

  图中最美的“清吹”部分,最右边端坐了一位手持长笛,着绿衫系红裙束青巾的女子,一片石榴红高贵端庄,清丽雅致。说得上是石榴裙中最正宗的一条了。
  

  此外,在张萱的《捣练图》和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中出土的木俑身上,我们也都见到过这种美丽可爱的红裙装。

  

  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中出土的木俑

  下面是几条传世实物,清代的石榴裙做成了凤尾裙式,前后有裙门,两侧多褶皱,下有阑干彩绣,裙幅上另有多种镶拼。和唐时那种净面阔幅的大红裙子比起来,这种石榴裙添了许多谨慎恭肃的意味,显得郑重且方正。有清一代,民族众多,国力与思想却均不及之前诸朝,石榴裙的热情风韵之美无声中便减退了许多。

  

  

 曹雪芹生活在清代,他笔下出现石榴裙足可以证明,当时的女性也大多喜欢这种浪漫感性的衣着。电视剧中香菱的石榴红裙就是遵照这种样式裁减而成,与传世实物相比,各色文饰少了很多,主要应该是考虑到了香菱为人侧室的身份。服装师还为她做了一件同色的短上襦,这个憨憨的姑娘就这样穿着她的新衣,与一帮小姑娘斗草,才引出了后文情解石榴裙的环节。
  

  说起来,香菱解裙这个情节的安排,历来也是《红楼梦》诸多公案中的一桩。无论什么原因,在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外界男子面前宽衣解带,这种做法都叫食古者难以克化;再加上这一回书中提到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夫妻蕙”、“并蒂菱”等花卉名称,因此坊间才有了一些观点,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宝玉和香菱。陈婴先生的《香菱和宝玉<石头记>中的爱情悲剧》一文以及学者汪宏华先生的讲座中,都曾经提到了香菱才是宝玉最后的配偶的说法。

  唉,写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个人很不赞成这种断章取义的看法,至少从文本来看,相较于二者的姻缘,我看到的更多是宝玉的天真和香菱的单纯。当然不可否认这些花草衣裙的设置同样倾注了作者的一番苦心,如果真要我从中寻出一些什么象征手法的话,我想,这也许是后文写宝玉为流言所袭的一大伏笔。

  石榴裙,香菱有,袭人也有;夫妻蕙,花生并蒂而得名,曾经被宝玉剪下簪于平儿鬓边。

  袭人与宝玉的私情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但是单凭她一个人的作为,恐怕还构成不了对宝玉的伤害。平儿与香菱就不同了,这二人一个是贾琏的通房丫头,一个是薛蟠的房里人。罗敷有夫的身份决定了她们与宝玉这样千丝万缕的纠缠一旦被发现,并且这把柄落入了早已有意加害宝玉的人的手中的话,无论对于任何一方,只怕都是个致命的打击。而因衣服花卉遭罪受牵连,是《红楼梦》中很常见的表现手法。

  所以,清俊的平儿,我愿意相信她一直是清俊的;纯真的香菱,我也不愿意横生枝节将她看作淫奔的象征。

  《红楼梦》全书无一处虚言,更重要的是它还表现了作者伟大过人的悲悯情怀,他的思想早已经超越了当时社会所能达到的高度。香菱解裙,如果只做一段香艳情节的伏笔来读,只怕也会辜负了作者的深意了——一家之谈。
  

  现代社会,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开箱验取石榴裙”几乎成了一件过时老土却又奢侈不过的事情。我们忙着谈恋爱,忙着埋怨爱人不爱自己,我们已经习惯了结束一段等待再随时开始另一段等待。石榴裙的相思古意已经找不到了……

  前段时间看了台湾“汉唐乐府”剧社演绎的大型南音乐舞戏《韩熙载夜宴图》,震惊且伤感,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还好还好,总算还有那么一些人珍视着古老的中国文化。并不华丽的霓裳羽衣,单薄幽静的白妆仕女,峨冠博带的仕宦贵族,凝视他们三秒钟,时光仿佛已经开始倒流。恍惚中禁不住想:大唐天宝年间,哪一个丰姿韵致的女子是我的前身呢?

  感谢汉唐乐府和云门舞集,因为有这样一些人,中国的气息还将继续,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投身于对古老文化的拯救与保留工作之中去,聚沙成塔,才能最终把根留住。

  附:汉唐乐府《韩熙载夜宴图》节选之阮郎归

  【//v.youku.com/v_show/id_XMzYwMjY5MDI0.html#Top】

   据说曹公将红色赋予他笔下喜欢的女子,除了小红之外,香菱的红石榴裙也表示曹公很喜欢这个女子吗?曹公应该爱他笔下每个人物,可是能赋予红的,应该是有他特殊的感情在里面。

  书中曾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我还不大懂这裙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只是觉得这裙子跟香菱人生一样,掉入污泥,也清洗不净了,裙子还可以换一条,可是她只经历了短暂的学诗的快乐时光就被折磨致死了。

  这个情节也真是姐姐对香菱这个人物小标题的真实体现——菱花半璧香尘污。

  ————————

  你的说法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读到这一情节时的疑问:“石榴裙到底是用什么染成的?为什么宝玉说它不禁染?”

  其实石榴红就是鲜艳夺目的大红色,也称茜素红。秦汉之际,我国用以染就大红色的原料主要是朱砂。早在远古时期,人们已经懂得用朱砂和碳墨、绿松石等涂在甲骨文字的凹陷处以凸显字迹,也因此而有了“涂朱甲骨”的说法;

  封建社会的历代帝王利用朱砂的红色粉末书写的批文又称“朱笔御批”,目的是为了看着醒目和长期保存;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着一位名叫清的寡妇,她的祖先在四川涪陵地区挖掘丹矿,世代经营,成为当地有名巨贾的故事。

  由此可见,在秦汉之际,这种红色颜料应用广泛。1972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大批彩绘印花丝织品中,有不少花纹就是用朱砂绘制成的,埋葬时间虽长达两千多年,但织物的色泽依然鲜艳无比。

  朱砂价格昂贵,东汉以后逐渐成为道家方士炼制丹药的主要原料,于是植物染料后来居上,代替了朱砂成为染色主要原料。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诸色质料》里曾有红色系染料的相关记载:

  大红色——其质红花饼一味,用乌梅水煎出,又用碱水澄数次,或稻稿灰代碱,功用亦同。澄得多次,色则鲜甚。染房讨便直者,先染芦木打脚。凡红花最忌沉、靡,袍服与衣香共收,旬月之间其色即毁。凡红花染吊之后,若欲退转,但浸湿所染吊,以碱水、稻灰水滴上数十点,其红一毫收转,仍还原质。所收之水藏于绿亘粉内,放出染红,半滴不耗。染家以为秘诀,不以告人。

  莲红、桃红色、银红、水红色——以上质亦红花饼一味,浅深分两力口减而成。是四色皆非黄茧丝所可为,必用白丝方现。

  【红花】
  

  紫色——苏木为地,青矶尚之。

  【苏木】
  

  染红的染色剂主要是茜草、红花、苏木、朱砂等,前三种最常用,并且都需要媒染剂助成染色。依媒染剂、浸染次数的不同,同一种染料会产生不同的颜色,比如,茜素在不使用媒染剂时是浅黄色,浸过明矶媒染剂后,才会出现红色。茜草染红套染时,依浸染次数,由浅红到深红有不同名色,“一染縓,再染赬,三染纁”(《尔雅》),“三入为纁,五人为緅, 七入为缁”(《周礼?考工记?钟氏》)。石榴裙的大红色基本以红花、茜草、苏木等搭配碱性媒染剂染成。

  【茜草】
  

  书中写道,香菱的石榴裙的质料是“绫”——丝织物的一种。常见的绫类织物品种有花素绫、广绫、交织绫、尼棉绫等,其中素绫是用纯桑蚕丝做原料的丝织品,质地轻薄,多用于裱表裱图;其它绫类织物色光漂亮、手感柔软,可以做四季服装,《红楼梦》中多次写到,比如“葱黄绫子棉裙”、“白绫裙子”,可见是当时常见的衣物质料。

  丝类织物和毛料一样,都属于蛋白质纤维,特别怕酸碱性物质的侵袭,遇碱则易褪色。香菱的裙子是新做的,而染就石榴红又需要使用到一定的碱性物质,所以衣服本身便比较脆弱易褪色,书中又写到弄脏香菱裙子的乃是“一汪积雨”。雨水是呈弱酸性的,PH值约为5.6-6.0,被雨水浸湿后的石榴红绫酸碱中和,染色剂的持久性受到影响,效果自然立即减退,所以宝玉才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

  曹雪芹出身江南织造世家,对于织物的熟悉与研究程度自然比一般人更纯熟,他信手一笔,还真是让我们这些读书的人思量半天呢。

  至于作者对香菱是否喜欢,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是比较显见的。作者对书中几乎每个女子都有着一份特别的怜爱与关怀,对香菱更是在怜爱之余还多出了一份深沉的同情。他写她额生胭脂痣,乖巧玲珑活泼讨喜;又写她穿着石榴裙,那正是四月底五月初的初夏天气,石榴花开,红艳娇媚,动人无比;芦雪庵联句,她也曾经参加,并且抢在众姐妹之前吟出了“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这样的佳句,从后文平儿口中的“十来件大红衣裳”判断,那一天,她应该也是穿着一件漂亮的大红冬装。

  电视剧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这一细节,所以香菱出场时真的披了一件漂亮的大红斗篷,坐在银装素裹的师傅黛玉身边,一个妩媚娇俏,一个冷艳清幽——作者甚至为她安排了这样贴心的好友,自然是深爱着她的。

  当然,一朝春尽,香菱的命运也就发生了不可挽回的逆转。情解石榴裙那天是宝玉的生日,这一日,她在园中玩得好生痛快,先是于酒席上过了把射覆的瘾,真正感受到了来自文化氛围里的快乐与自由——那天她主要是穿了下面这件玫瑰红色的窄袖褙子,鲜亮的色彩,提醒大家她仍然是少女的年纪。
  

  后来,与人斗草,情解石榴裙,见识了宝玉的呆与痴;晚上,又被邀入怡红院掣花名签子,掣了一枝“连理枝头花正开”的并蒂花签——看似吉利喜庆,又哪里知道这诗的下句却是叫人愁眉驱谴不得的“妒花风雨便相催”呢?那一夜,她也玩得无比活泼,探春掣了签子却不肯喝酒,到底被她和湘云李纨等灌了下去。

  只是好景不常,不知道什么时候,秋,悄悄地来了。

  辇路,江枫古。楼上吹箫人在否?菱花半璧香尘污,往日繁华何处。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

  ——秦观《调笑令》

  秦观的词作缠绵柔絮、伤感哀婉,是和《红楼梦》全书氤氲着的细腻情思尤为相仿的。当年读到这阕《调笑令》,就觉得中心摇摇,知道是香菱的写照了。很多红学家研究香菱的命运,总是喜欢引用曹雪芹的原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来感叹她结局的不幸;个人觉得那句“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足以成为她成年后悲剧的开端之写照,若不是薛蟠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嫁于冯渊的香菱很可能就和后来的宝钗一样,是个落拓人家不卑不亢的少奶奶了。可惜的是繁华一梦,人生多舛,转瞬之间,富贵指望成烟云,新欢的爱意从来也只是旧爱的前身,香菱的梦也到了将醒之际。

  这大概是香菱在剧中留下的最后的美丽倩影了,也是我个人特别喜欢的一张照片,淡雅柔润的藕粉色比甲,玫瑰红汗巾,牙白小袄。薜荔墙边,绿萍池旁,一朵菱花同样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个女子就是这么纯净坦荡地美丽着,只求过一份自保的安稳生活。薛蟠要娶新奶奶的消息转移了她在诗文上的注意力,这个单纯到近乎没心没肺的地步的女子忽然之间做起了平姑娘辅佐凤丫头的美梦,应该是多年来的漂泊屈辱,也让她怕了去和别的女人玩弄勾心斗角的游戏——要和平,只要和平。她只是要一份和平的相安无事的生活,不介意屈居人下,也心安理得地为丈夫觅得门当户对的好因缘而欢喜。

  寂寞的只能是宝玉。

  可怜可爱的宝玉,紫菱洲的陨歌已经让他嗅到了家族没落的气息,对于怅惘地追思着不幸的迎春命运的他,香菱的喜悦无疑是又一件伤心的消息。又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从此将走进一个不知结局是生或者死的梦境中去——她却依然那么喜悦。这样的人生,到底还有着什么存在的意义?可爱的宝玉,是那样一个天才的有着哲学家头脑的人啊,当凄凉之雾遍被于华林之上,能够呼吸感之并为之而伤心几至落泪,那必定无疑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了。

  香菱的悲哀之处,便是完全不懂得宝玉的悲哀。不仅不懂得,她还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因为曾经隐约记得自己的不幸,那份感情就近乡情怯始终不愿提起。好象温水中渐渐习惯了伤痛的青蛙,她已经不会跳也无法跳,可能有力量会帮助她,而她也已经不愿意再接受。秋风中转过身,石榴裙角仍旧是鲜红的,她喜悦着自己的喜悦,把一份真心的关怀拒之门外。

  还能够怎么样呢?蓼红苇白断肠时,香菱改名为秋菱,从此依据誓言,做了新奶奶的人。那一套半旧的藕色衣裙穿到了生命终结时。

  下图便是一场并不势均力敌的对衡。大奶奶夏金桂的衣服运用了金黄色,来彰显她身份的高贵,相形之下,布衣香菱卑微如一粒尘土。
  

  还有更难堪的——沦为了嫉妒和淫威的双重牺牲品。一只陷入虎豹口中的弱小羔羊,又有什么力气去和悲苦的命运抗衡?

  

  只有哭诉、哀求、沉默、任命、屈服、妥协罢了。

  直到一缕香魂,终于随风而逝。
  

  她拉开序幕,她合上幕布。

  大观园众女儿的悲剧是以两个人为起点的,一个是误嫁孙绍祖的贾迎春,她代表了所有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另一个,就是不幸迎来了新奶奶的香菱。

  前者是懦弱而无奈的,明知山有狼,却又不得不向山中行;后者呆憨,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着会娶进一个如宝姑娘般贤良或者如凤丫头般能干的主子,欣欣然做着美梦,幻想自己可能是平儿,或者袭人,成为奶奶们离不了的左膀右臂,过一份世俗而精彩的家常生活。

  听她絮絮地说着新奶奶的好处,宝玉终于失望了:“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

  迎春尚知姻缘有恨:“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香菱却连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一载即已赴黄梁的迎春只是开头的暗示,变成秋菱的香菱在遇见命中克星之后,大限也不远矣!

  两地生孤木,香魂返故乡。拼了命也想着成为知书识礼的佳人的她,终于是枉费了一番苦心。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贾母篇】

  我每写完一个人,总要把这段时间截取的图片做个简单的总结,道具篇民俗篇都是这么总结出来的。而这一次,我总结到最后,也把我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个人物,她的衣裳之华丽不输凤姐,样式之繁多不让钗黛,发式之丰富不让其余诸裙钗——她,就是两府中领袖级的灵魂人物,亲眼看着贾府由萌芽至极盛再至衰颓,享尽世间繁华,充满人生智慧的史太君贾门史氏,人称贾母者是也!

  凡读《红楼梦》的,几乎没有不喜欢这个开朗乐观、宽容平和,同时又缜密凌厉、机敏洒脱的老太太的。原因很简单: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几乎永远都有欢笑伴随。

  且不说在这欢笑的背后蕴涵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机心、勾斗、阴谋、冷漠,至少,她的存在,让我们看到了公侯世家内闱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的一生,是封建贵族生活起伏迭变的一个缩影。

  我们不妨先看一下她在全书第五十七回里给自己做的一个口头小传:

  “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很精彩的两句话,这个老人的自信和威严一下子就跳到我们面前来了。从“作重孙子媳妇”一直到“也有了重孙子媳妇”,前后算起来纵横七代人,又经历过那么些“大惊大险千奇百怪”,其间的辛苦煎熬,苦乐欢笑,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

  细算来,她的丈夫贾代善应是第四代——所以才有“重孙子媳妇”之说;向上数,贾演贾源是第三代,贾家也是由此受封,可知当她入主贾府的时候,贾家另有两代未受封的先祖在世。

  之后她生下赦、政、敏子女三人,就是贾家的第五代了;珍、琏、珠、宝玉、环、瑞、琮等是第六代;蓉、兰、芸等是第七代,那秦可卿更是“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浩浩荡荡的大半生,她成功地稳居全府最高统治者的尊位并非偶然。通观全府的奶奶太太们,她既不像邢夫人般卑俗蒙昧,另人生厌,也不像尤氏般唯夫命是从,毫无威严;王夫人的心机可以与她相抗衡,德行却相差太远;凤丫头的灵巧聪明较与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却难赶得上她的宽雅大度;余者如愚蛮的赵姨娘、粗俗的璜大奶奶,泼辣狠毒的夏金桂……根本不是对手。只有两三个人还算得了她的些须真传,先买个关子,大家想想是谁?

  为了表现这个两府中地位最高的老者形象,造型师和设计师选用了比较厚重华美的色彩及古朴庄重的饰物来为她定位。她的衣服颜色都是极其典雅的,如赭石色、棕红色、栗色、橄榄色、秋湘色、琥珀色,这是暗色系;亮一点的还有豆绿色、石青色、月白色,蓝灰色,喜庆的日子里也会穿亮丽的深绯和古雅的黛绿。质料上多是贵重的织金、缂丝、锦缎等;服装样式上以各种褙子、对襟褂、等搭配朴素的马面裙,大褶裙,领口绣精致的各色吉祥图案;发型方面简洁而多变,尤为华贵,多佩带各种抹额等,钗环珠钏,与众裙钗一色华丽。

  她所塑造的贾母形象正如下图所示,慈祥中更见精明,端庄处不乏气势,慈威并重,堪称经典。

  楼主跑个题,来八一八李老师的贾母之路。

  李婷老师1984年进红楼梦剧组时六十一岁。她原来是定了水月庵姑子静虚这个角色,同时担任剧组年轻演员台词与表演的辅导教师,还兼着配音组负责人。随着剧组的选拔,出于种种原因,原先贾母的候选人皆不合适,贾母危机成为剧组的头等大事。

  后来有一天,剧组各部门负责人聚在一起谈工作,王扶林的目光突然定格在李婷的神态上,随后他站起来说:“李老师,你来试试贾母吧。”

  李婷一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么个重要角色我哪能演好?”

  王扶林苦劝:“你慈祥、富态、有生活阅历,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贾母的影子。”

  副导演孙桂珍(南安太妃扮演者)也劝李婷:“李老师,你就试试吧,别人争都争不到手,你还谦虚什么!”

  当时李婷刚从鼓浪屿拍完一部电视剧回来,整个人被海风烈日吹晒得又黑又糙,与养尊处优的贾母相差甚大。王扶林给剧组的化妆师杨树云施加鸭梨:“李婷的戏很好。用你的化妆手段,让她的外型接近贾母,我就用她!”

  于是第二天杨树云就开始试妆了。先用粉饼胭脂将李婷的皮肤调得白皙柔和,又仿唐代《十眉图》中如下弦之月的“却月眉”,用眉镊修好,再拿绢纱贴去下垂的眼皮,使其成为与两弯眉形对称的喜眼。最后开额去鬓,发迹中线处勾成一美人桃尖,靠耳鬓处往里收,用前额及两鬓的头发各梳两条小辫,分别拉吊与头顶。这样松弛的皮肤就绷紧了,透出白、润、细、嫩的质感,眉眼的拉长,更赋予李婷古代贵妇的神韵。

  化妆进行了两个半小时,最后一位福寿双全的老祖宗就展现在大家眼前了。王导带上他的老花镜,像贾母看尤二姐时一样凑近仔细打量了半日,终于说出一句话:“大有希望!”最终敲定了李婷老师。
  

  好了,我们继续……

  我最喜欢的她的优点,就是对众多女儿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众多”二字的范围,甚至包括出身低微的小丫头。她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很多时候,我想被打动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人。

  对湘云。

  原文: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关于湘云,之前咱们已经交代过了。她到贾府客居的日子是早于黛玉的,袭人伏侍她甚至在宝玉之前,皆因她“襁褓之中父母违”,老太太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的对待。

  虽然不多说,我们却可以感觉到,湘云在贾府如鱼得水的程度要在黛玉之上。个性当然是一个方面,那种从小混惯了的轻车熟路也是不可否认的。而这一切,自然是源于贾母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的真心怜爱。
  

  对宝琴。

  原文如下:

  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这一个爱得更厉害了!除去以上所说的两点外,还送了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成的漂亮大斗篷“凫靥裘”,享受老太太亲自赠衣的也不过三个人。另两个呢?宝玉的雀金呢乌云豹鹤氅,和湘云的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

  宝琴以初进府的姿态一下子就超越了钗黛,一方面自然与她自身的美丽乖巧有关,另一方面,就与贾母那种热情及对女孩儿的真心喜爱分不开了。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宝琴的到来也间接地给老太太创造了一个机会。什么机会呢?就是为自己心爱的黛玉争取一段好姻缘的机会。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熟读《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母与王夫人这一对麻辣婆媳之间存在的最大较量就是宝玉的婚姻问题。宝钗是王夫人选定的,黛玉是老太太认可的,到底选谁?

  两人手中各有一张王牌,前者自然靠的是元妃,后者只能是自己多年来的威信及地位。两者相较,自然王夫人胜算更大。老太太却不紧不慢、不动声色,借着给宝琴提亲一事极其自然地向王夫人表白了自己的态度——我心中选中的,不是宝钗。

  这出戏里要特别感谢最佳表演者王熙凤,就在她自说自唱的一番说道之下,我们的心隐隐定了下来,哦哦哦,还好还好,不是她……

  (宝琴的扮演者王羊是1952年生人,大家算算她出演红楼梦时多大了?和十几岁的姑娘们搭戏,一点儿也不显啊!)
  

  对宝钗。

  原文:

  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

  聪明的贾母,一句话打击一大片——迎探惜再加上一个黛玉,估计心里都要犯嘀咕(傻丫头!),王、薛这一对姐妹呢?全部“忙着笑”,也是和宝玉一般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在正夸着凤丫头和林妹妹的时候托起了宝钗。“全不如宝丫头”,这是何等中肯的赞美!

  姐妹二人不得不慌的,静下心来细品这话,味道有些不对了。原来原来,老太太在大夸宝钗的时候,暗暗给了黛玉一颗定心丸:你,就是我们家的丫头,放心好了,没有人拿你当外人!
  

  当然,宝钗也并非只能是两方势力的棋子,老太太对她的喜欢当然还是大大的,如原文: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

  “稳重和平”四字后脂砚斋有批语:四字评倒黛玉。

  可知宝丫头的大方端雅,也是老太太不得不肯定的,不然也不会亲自拿了钱给她做生日。有人曾评说这是老太太的曲线救国方略,先安抚了再说,我却宁可相信,在她内心深处,对宝钗仍是有着那么一份真诚的喜爱的。
  

  对凤姐。

  原文: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

  辛苦的凤姐,一年到头为合府上下人等操心奔波,结下了无数的仇家,累出了一身的毛病。可一旦稍有疏忽,婆婆邢夫人能当场把她气得“灰心转悲,滚下泪来”;王夫人更不用说,不分青红皂白拿着个什锦春意香囊,就把她所有持家的辛劳抹杀殆尽(这个夫人才是真正的无情啊);尤氏个性懦弱,当着她的面也说出谶语一般的话来:“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真正疼惜她,明白她苦处的,全书两个人而已。一是那赤胆忠心最最难得的平儿,第二,就是这个借着她取乐,也是真心维护着她的老太太了。

  凤丫头借当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鸳鸯开了大柜子。高鹗续书被大家骂得不成样子,贾母在家世败落时对阿凤的安慰却写得叫人动容。而能够做到这点,原因也是不言而喻的,也许当日的老太太在做当家奶奶时,也曾经受过如她一般的苦楚啊。唉,想想看,一个被人刁难的老太太……那是背后的故事了。

  对尤氏。

  原文:

  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尤氏也是个可怜的当家奶奶,下人们多不伏管教,两个妹妹又先后自戕而亡。要承担丈夫出轨的压力,还要受小姑子的气,最后甚至于被休弃!真可说是命薄已极。她的苦处书中从未听她抱怨,老太太一句“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她就红了脸,可以想见与贾珍感情也不很坏。

  可是仔细想想,这么个人儿其实也就是平儿与袭人被扶正后的样子罢了。刘心武说她应该入薄命司——除了年龄大点还真合适。这个中秋夜已经很凄凉,老太太在自己难受的时候还能体谅到她,也难怪她要一夜陪着了。
  

  对探春。

  原文:

  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心气高傲而又渴望受到肯定的探春,听到祖母这一声“可怜见的”,还不知道要欣慰得怎么着。老祖母能够忍受孤独凄凉已经不易,还能够打起笑容与晚辈逗趣开心,且言辞间多方体谅,这样的关怀也只有发自内心时才会叫人动容。

  不仅如此,探春也算得到过老太太持家理事的真传。比如处理迎春奶母引起的一系列争执时,老太太就明确指出:你是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然后条分缕析,对症下药,或赏或罚,很成功地解决了捆扰园子里的一大弊题,无形中也给探春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对于后来“杏元和番”孤身远适的探春来说,这些教导也许是更有用的。
  

  对惜春。

  原文:

  说笑之间,已来至沁芳亭子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惜春原是宁府的姑娘,自幼被老太太带在身边。她个性清冷,老太太却依旧百般疼爱。我尤其喜欢的就是这场戏里,她指着惜春这么笑呵呵的说“她就会画”的时刻,自豪、骄傲、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而且不仅布置了这作业,后来还兴致勃勃亲自督导,提高了大家对惜春的关注度。性格孤介的惜春如果再没有了她的关爱,真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模样了。
  

  当然,如果要列一个最疼爱的女儿出来的话,那就只能是黛玉了。我们来看一看她们的初遇: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

  大家可要注意,疼惜以上诸多人等的时候,贾母都是一贯和善且笑吟吟的,只有在与黛玉相处的很多环节里,她流下了轻易不见的泪水。比如此刻“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这种哭法,也就是在宝玉几次生命垂危的时刻曾经有过罢了。

  这一句初读第一感觉是粗俗,公府太君怎么能是这种哭法?细想品味,才明白这几个字竟有“千钧之力”(脂批)。黛玉之孤苦,不仅是身世悲楚,且兼个性脆弱孤独,较之湘云更苦一筹,又加上是亲生外孙女,怜惜之情自然便再近一步,这种哭也是发自内心,真情流露了,以至于“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近处李纨的侧目,不远处王嬷嬷的感伤,小雪雁的黯然都不是虚假的啊。
  

  再来看一幕有趣的场景: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原文中是没有老太太的相关举动的,拍摄时李婷老师把宝黛二人揽怀而笑,喜剧的效果一下子就出来了,黛玉羞得用团扇遮脸,宝玉——哦,什么也不说了,根本就是个美人!近处的宝姐姐呢?大家仔细品位她的矜持和得意吧——大获全胜的可是我哦! 不过淑女风范不可招摇滴,切记切记。

  

  除了对姑娘们和年轻媳妇们,对府中的丫头,老太太也自有一份独特的方式。她身边有著名的八大丫鬟:鸳鸯、珍珠(袭人)、蕊珠(应是珍珠去后的补充)、鹦哥(紫鹃)、琥珀、翡翠、晴雯、玻璃,又兼后文补充提及的优伶文官及做粗使的傻大姐等,一众人等在她的调理下,或淳厚善良如鸳鸯,或贤良温柔如袭人,或爽利灵巧如晴雯,或灵心慧质如紫鹃,合府中出色的丫头有一大半出自她的房中。

  这并非偶然,一是贾母委实会调理人,如凤哥所说“一个个调理得跟水葱似的”;再一点,就是她对这些女孩儿们也有着一分难得的关爱。比如我们看她在“慧紫鹃情辞试忙玉”里对紫鹃: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刚开始自然是生气的,又是“眼内出火”,又是骂做“蹄子”,又是作势要打。可到了事情真相大白,却是一声感叹“你这孩子”,语重心长一番点拨,过后不提。这种恰倒好处地惩责与教导,也正彰显了她的领导才能中对亲信人等恩威并重,点到为止,并不苛责的长处。相形之下,同样是为了宝玉,王夫人打在金钏脸上的那一巴掌的确过了。
  

  再说鸳鸯——也是两府中拔头筹的好女儿啊,老太太对她的信任远大于对其他的儿孙。只是也是个悲剧,不忍说,等专门说到鸳鸯的时候再细讲吧。我们只需要先明白一点,这主仆二人间也自有一分真情在,贾母为鸳鸯与贾赦夫妇公然地闹翻,鸳鸯为贾母抱定终生不嫁的决心。若说只是一个自私,一个无知,实在叫人难以信服。窃以为,私下里在贾母心中,鸳鸯的确占有一定位置,正如凤姐所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

  打牌这段是在太好玩了:老太太缺一张二饼!
  

今天我们就来顺着这个思路总结一下贾母的三宗罪过。当然,如果我提到优点,大家也不要意外啊,因为有些时候人的优点和缺点的界限是不那么明显的。

  罪过之一:以貌取人,偏听偏信。

  主要伤及对象:尤二姐

  这个罪过应该说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就是以貌取人方面。宁荣二府上上下下的主子丫鬟没有特别丑的,我们提起大观园,也总是习惯性地说:美女如云——为什么?因为有老太太在这里严格把关。她有一番话,很精妙地阐述了自己挑选媳妇们的立场:

  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无数的红学家不知道在这段文字上作出多少文章来,有说这话是说给王夫人听的,是为黛玉做争取;有说贾母心地宽厚,不计较门第高低的。

  个人意见是不管话的背后有什么用意,这句话的可信度集中在两点上:宝玉不适合早婚;选择配偶,一定要“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不计家世,第一点很可能就是为了迁延王夫人,因为在此之前,金玉良缘的口号提得特别响,宝黛钗统统被搞得心绪不宁。她的一句话后,风波虽未平息,却抓住机会发布了有名的“冤家论”,给宝黛吃了一个定心丸,使这二人内心深处忽然醒悟,开始了第一次情感上质的飞跃。

  第二点的“不计家世”可信度或许不太高,因为像王夫人、凤姐这些人的家世可不是一般的好。但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这一点上,贾母简直就是坚定不移地在执行,我们可以举另外两个例子,一是秦可卿,二是尤二姐。

  秦可卿这一大悬案搞得一众人等玄虚不已,考证出乃是废太子的女儿这样的结果来,估计曹雪芹在地下有知,也会佩服自己的:不过是文章没有修缮好,怎么一不留心就把她变成皇亲国戚了……开个玩笑。

  这先放在一边,我们来看秦可卿的出身: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贾母对她的看法: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袅娜纤巧”是模样,“温柔和平”是性格。简而言之,就是她既漂亮又温柔,这在极重视外貌的贾母眼中看来是尤为难得的。所以秦氏与贾蓉的婚姻老太太可能并没有做过多的过问,但是当秦氏进了贾家门,从上到下对她赞不绝口的原因何在?

  不了解内情的人们只怕多数是受了贾母的影响:因为贾母喜欢她,喜欢她的袅娜纤巧,喜欢她的温柔和平。在差不多人人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势利心”的宁荣二府,贾母的好恶几乎决定了从上到下所有人的价值取向。想那秦氏虽有理家抱负,却并没有具体实施过程,靠什么立足呢?在她和贾珍的暧昧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很大程度就靠贾母的这一番肯定了——我们到此打住,关于秦氏的其他内容,择日再谈。
  

  再看第二个尤二姐,我们要感叹了,如果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美女才入得贾母之眼,原文中关于二姐见贾母的一番细节描写可以说是重要参考了: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非常精彩的一段描写,雪做肌肤、花为肚肠的二姐到底在阅人无数的老太太眼中处于什么档次,一段话交代得清清楚楚。二姐的美堪称完美,美到了“美人似的”凤姐犹自不如。这段文字不仅写出了老太太看重容貌,更精彩的是还写出了她判断美人的方法,简直是一绝了。

  先是“细瞧了一遍”——眉眼发肤神韵气度先收于眼内,注意不是一般的看,是“细看”,戴上眼镜去看。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眼光是审慎犀利,甚至是苛刻挑剔地在二姐脸上扫过去的过程。
  

  然后是看手——这下美女们开始感慨吧,时尚界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模特界干脆有一个分支就叫手模。一双纤纤柔荑,香凝玉琢、光滑腻理的效果有时候甚至大于脸的诱惑。

  发现很多红楼迷都特别喜欢黛玉,为什么?原因竟然就是黛玉在剧中有几次手的特写特别漂亮。

  老太太不提眉眼,强调看手,说明在欣赏美女方面她的确是个行家。

  最后注意这个细节“鸳鸯又揭起裙子来”——干吗?旧时女性穿衣服,裙内常常着裤,揭起裙子绝对不是为了看腿部肌肤,而是看脚——尤氏姐妹里的三姐有著名的或翘或并的一对金莲,姐俩同一个老娘,三姐是小脚,二姐自然也是。

  老太太很有趣,他们家里的很多姑娘多是天足。如黛玉湘云在21、22回里,有“忙回身跑了”的动作,更有“怕林黛玉赶上”的心理刻画。按照湘云的爽利个性,她的这番跑必定也是风风火火,如果是小脚,很难跑出这种效果。可是,贾母却爱看小脚,不仅如此,她还看出经验来了。注意鸳鸯的手势,是“揭”而不是“掀”,极有分寸和把握,在贾母没有语言示意的情况下有此一揭,说明是惯常之事了。二姐的脚很是令她满意,她的结论是:“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桃红的二姐鲜艳明媚,看得老太太满心欢喜。剧组特意给老太太准备了一副茶色镜,配上身上穿的茶红绸衣,富贵顿生。贾母有一个优点不知道大家发现了没有,就是正常情况下她极少说谎,赞宝钗和批评宝钗时都不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看法,对二姐也同样如此。
  

  可是,这句结论在毒计已定、妒意正浓的凤姐耳中听来,只能是个巨大的催化剂,使她复仇的心理更加重了几分。所以当她“笑着忙跪下”的时候,我们除了应该感到不寒而栗之外,也不得不赞叹。怨不得人们都说凤姐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一般须眉男儿也赶不上,正是凭这个“忍”字,她才在这出自己导演的戏码里出神入化地赢得了贾母的信任,为她进一步迫害尤二姐赢得了一个有利的筹码。

  

  对,贾母被凤姐的表象蒙蔽所表现出的信任也成了促使二姐迅速死亡的力量。一个她这么喜欢的女孩子,被另一个她同样喜欢的一步步设计着、玩弄着、折磨着,最终归于消亡。如果说凤姐就是那个把生金子塞进二姐口中的人的话,给了她勇气和信心的,正是贾母这种看似随意的维护。

  有时候细想想,难道她真的没有发觉凤姐的用意吗?不是的,在此之前鲍二家的悲剧已经上演过了,她应很清楚地知道凤姐在贾琏纳妾的问题上是什么态度会使些什么手腕——而最终仍然选择站在凤姐的这一边,我们只能说,她对凤姐的纵容不是一般的深,这种纵容,再加上凤姐的狠毒,使二姐从荣庆堂出去的那一刻,就被判定了死刑了。
  

  二姐是这样,身份地位还不如二姐的晴雯就更可知了。

  只是这一回我要为老太太抱个屈,晴雯之死,主要的经手人是王夫人。从信谗言到逐出园,再到晴雯抱屈夭风流,王夫人手段之凌厉毒辣,犹在凤姐之上。

  凤姐害尤二,拿捏准了尤二姐的一条软肋——“先已与姐夫不恭”,犯了一个“淫”字,然后围追堵截,一网打尽;王夫人害的晴雯,却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而在这一过程中她的做法称得上有预谋,有计划,有补救,其雷厉风行,干脆果断的手腕令人望而生畏。

  预谋和计划我们暂时先不说,来看与老太太有关的最后一点,有补救——晴雯是老太太看中了挑进园中给宝玉的人,说白一点,是老太太心中给宝玉定下的姨娘候选人。王夫人的一番杀伐决断行之在先,先斩后奏,老太太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全是经由王夫人的转告: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由上文可见,王夫人关于驱逐晴雯对贾母进行的交代一共有这样几个方面: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一年之间病不离身,且已经发展到了女儿痨的地步;淘气,懒惰。

  这三方面是否属实呢?我们不妨仔细分析一下:

  第一点,属实。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当时的晴雯已经十六岁了,的确到了配人的年龄。
  

  第二点,说晴雯有女儿痨,这就是个主观色彩非常浓郁的判断了。晴雯的身子骨到底如何?

  相信大家都记得她的确害过一场比较严重的疾病,就是五十二回病补雀金裘一节里,先受风寒,再经庸医耽搁,又加上撵坠儿,最后又补了一夜雀金裘,致使病情拖沓。

  但是五十三回的开头却又有一处明确的总结:“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可见后来还是渐渐好了,而且作者特意点明晴雯的个性是“使力不使心的”,也就是咱们平常说的有口无心。所以晴雯害病绝对不同于黛玉的常年缠绵,她不仅恢复了,而且恢复得相当好。五十三回讲除夕祭祖和元宵夜宴说明隔了一年,后来的晴雯是个什么样呢?六十四回有一处描写:

  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溜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

  能和芳官玩得这样尽兴,身体是相当健康的。七十回又有一处: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一片喧嚷, 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是一直到了七十四回又一个秋天的时候,王夫人正式召见晴雯,此时先写了“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一句;

  七十七回借宝玉交代了一句“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

  撵逐时又加一句“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

  宝玉去探望时又写一句“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

  最后是小丫头的补写“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

  前前后后五处典型的语句清楚地告诉了我们,晴雯之病原是不妨,正是因为受到了不公正的打击折磨才一日重似一日,终于冤逐大观园。爆炭一般的她终于被推向了死亡的边缘,再加上一对宝贝哥嫂,这盆刚抽出嫩箭来的兰花就只能在猪圈里含冤而去了。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晴雯之死,病情只是一方面,连番的打击和刻意的毁谤才是促使她病情加重并且很快死亡的原因,绝非所谓的女儿痨。
  

  第三点,说晴雯淘气、懒惰——前者的意味只怕已经不是和芳官胳肢那么简单,已经带上了很重的“任性、不尊重”的意思。这一点,晴雯用自己的生命发出了悲痛的抗议:“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

  是啊,每次读到这里总是眼泪模糊,躺在这里的这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等死;曾经私情勾引过宝玉的那一个,还在园子里好好的活着。悠悠苍天,公理何在?

  后面说的“懒惰”更是站不住脚的。五十一回袭人丧母回家,晴雯和麝月一起伏侍宝玉,已有语句交代她的勤敏:“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
  

  七十三回小鹊仗义帮忙:“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引得宝玉如同上了紧箍咒,连夜发奋,一干人等统统作陪,小丫头困得头磕在门框上,大丫鬟也多不言语,唯一一个依旧精神利索即能骂人又能借机帮宝玉想出装病妙计的,还是晴雯。
  

  七十四回应对王夫人,提到一点“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须知宝玉是连一个扇套子都必须用身边人做的才用,众人中她的手艺最好,还能腾出闲时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只能证明她绝不懒惰!
  

  综上所述,第一点属实,二三点是无中生有甚至于有意诽谤——一直觉得“寿夭多因毁谤生”说的不仅有王善保家的等人,王夫人,那个“天真烂漫”的王夫人,吃斋念佛的王夫人,也大大的有份。只不过前者是人民内部矛盾,后者就成了统治阶级之间相互倾轧的方式,王夫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促使了并解释了晴雯的死亡。这一回中她是在向贾母告示,也是正式宣战:您为宝玉看上的丫头,我把她撵走了。

  贾母呢?从头至尾她一直在听,一直在微笑,注意在此之前她始终没有任何举动去从旁辅助王夫人,所以晴雯的死与她的偏听偏信关系就并不大。而且,紧跟着,她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第一,她的确欣赏晴雯,而且不是一般的欣赏:“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她太了解袭人了。不错,袭人是有很多优点,却有一个更大的特点: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好巧妙的一记春秋大笔,这明褒实贬的一句话很快就让我们理解了袭人的特点:见新人,忘旧人,只重眼前这一个。所以贾母又以最快的速度把晴雯调度了过去,因为她知道,一旦情况有变,陪在宝玉身边,能为宝玉保守秘密的人,绝对不是她。
  

  比如宝玉赠与黛玉的那两条丝帕,除当事人外再无人知,为什么?晴雯没有说!紫鹃没有说!两个好丫头!好晴雯,但凡她素养稍差一丁点,把这件事撂出来,几乎一下子就可以转移王夫人的注意力,保全自身。她却像忘了有这回事似的,一个字也不提及。

  后来祭奠晴雯时,宝玉对黛玉说了一句话:“素日你又待他甚厚”。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作者写黛玉和晴雯的交往几乎全用曲笔,我们看到的文本资料上她们的情感似乎并说不上好,甚至晴雯还曾经牙尖嘴利地在二十六回里冲过黛玉一回——与她们对应的正是宝钗和袭人之间的亲厚融洽——此刻一经宝玉亲口证实,我们才知道并非没有可能。

  晴雯是有口无心,黛玉是面冷心热,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活泼开朗的晴雯与狡黠颖慧的黛玉在一起交心聊天时,该是一幅多么亮丽的画面!想一想已经觉得是活色生香了,曹雪芹偏偏只是一句“素日你又待他甚厚”一带而过,给人留下无限畅想。

  晴雯死了,来祭奠她的,一个是宝玉,一个是黛玉。此二人以外,复有何人能体会那芙蓉女儿真正的美丽呢?

  这场戏里的人物造型主色调采用了白和蓝,宝玉的蓝色圆领长袍将其内心的忧郁伤感淡淡渲染而出,黛玉的白色褙子和粉色中衣小袄体现的却是她外冷内热的个性。蓝色披帛轻悬于肩臂,似是人物披于身上的一抹青烟,浓淡之间,倍显冷清。

  剧组的布景做得也很好。因晴雯之死在中秋前后(这一点从诔文中的“蓉桂竟芳之月”可以看出),其时正值芙蓉花开的繁盛之期,所以图上可以看见点缀枝头的大朵芙蓉。此花又名“拒霜花”(宋祁《益部方物略记》),花期甚晚,不惧霜寒,正如晴雯之烈性不驯,美质长恒。可惜一缕芳魂,终归泥土,宝黛二人对花沉吟,各自默然,景清人寂,愁怀难谴。

  晴雯之死之所以成了曹雪芹原稿中一个当之无愧的高峰,近四百年来赚无数人热泪,就是因为他完整地塑造了晴雯的形象:热情善良,仗义正直,刚强自爱,风骨凛然。

  @youngsam7979:有个疑问,还请姐姐指点迷津:电视版的芙蓉花是常见的木芙蓉,到电影版则是荷花——当然也称芙蓉,只是到底哪个芙蓉是适合且恰当的呢?

  ————————

  这个问题曹雪芹也给我们卖了个关子,大家看下面的文字: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大家注意到了吗?诔晴雯是因为看到了“池上芙蓉”,即水中的荷花;写好的诔文却是“挂于芙蓉枝上”——宝玉不可能涉水把诔文挂到荷花上的啊,所以,实际祭奠时对照的是木芙蓉。

  由此可见,芙蓉有两处了,一处是木芙蓉,就是晴雯,扎扎实实被祭的那一个;另一处呢,就是水芙蓉了,是谁呢?——黛玉,宝玉眼中初见的那一个。所以我们常常会说: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实诔黛玉!
  

  老太太的第二宗罪是一把闪亮的双刃剑,那就是对宝玉的过度溺爱。

  凡读红楼梦的都知道她爱宝玉,只是那种爱实在是爱到了对他不利的地步,以至于当贾政这个为人父的在教训实在合该教训的儿子时,她也要拦着护着。荣国府自小说开篇以来的第一场大风波——宝玉受笞,就是其中的典型情节。

  这场戏李婷老师表现得特别好,颤巍巍的身形,气忿忿的神态,形神兼具。如下图,这是在出场时的一声威喝:“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宝玉挨打是在暑天,剧中的衣服都是典型的夏装。贾政是一身银白色提团花丝绸家居长袍加灰色裤装,老太太是一件浅驼色褙子——加大码的,搭配乌金马面裙,裙门是棕绿色绣花丝缎。旁边的琥珀是清清爽爽的艾绿比甲配牙黄裙子,几个人的色彩都是较为浅淡的冷色系,很利于表现书中交代的“大暑天的”这一背景。
  

  再来看老太太的怒容。不记得哪个网友留言给我,说她最喜欢李婷老师的眼睛,含笑时慈爱无比,发飚时威力似剑——于我心有戚戚焉!这一对眼睛的神韵不输凤姐的伶俐。

  图上我们看到了她松花色的镶珠抹额,又称额帕、眉勒等,是在我国明清两代比较受中老年欢迎的发饰。老太太在正式场合,几乎每次出场都有一条。再看她的发髻,可不要以为已经是老太婆了发型就不必那么讲究,事实上她的发型永远都是同中有异,端雅大方的。

  还有发色,宝玉挨打是在三十四回,其时老太太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所以头发是疏密有致的亚麻色,发髻正中插戴赤金嵌翠的压发钗,当得起金碧辉煌四个字了。
  

  下图是鸳鸯正在为老太太带这种额帕,横额绕过,系于脑后。大家也可以顺便看看老太太光亮柔滑的发型——当然这个是假发。她后脑上戴的是一个点翠福寿发钗,形状是倒悬的蝙蝠状,取义“福到”。
  

  说起老太太的语言艺术,那叫一个犀利,下图是她振臂高呼给贾政扮丢人时的情状:“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好难得的一个交代,原来他们本非此地人,来自南京是也——小时侯跟爸爸去南京旅游,带回好多漂亮的雨花石。读《红楼梦》到十七岁,突然醒悟,南京的别称不正是石头城吗?原来石头记就是这么说的啊!
  

  王夫人出场了。她这件褙子是明亮的湘色,即浅黄色。这婆媳二人在保护宝玉的立场上是绝对的同一阵线,听听来太太对王夫人的安排:

  “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夹枪带棒,好一顿揶揄,贾政登时便愧得大哭:“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这件衣服再次出场已是三十三集,其时黛玉病入膏肓,偏偏孙家又送来消息说迎春殁了,老太太心疼不已,号啕大哭——忽然想起第一篇我好象忘了写她是怎么对迎春的了。前八十回的确没有明确文字提及,但是87电视剧中却有一场老太太哭迎春的戏。

  贾母的衣服还是那一件,这里有近景可以看清衣服上的纹路,是中国过去典型的双格锁字纹,有福寿双锁之义,是老年人常用的衣服花纹。抹额的色泽与衣服是配套的,中间镶攒珠翡翠,头上的碧玉双簪是她的专用发簪,亮丽晶莹。只是此时老太太已经满头华发,两鬓蟠然,我还记得她当时的哭诉:“才刚离了我几天?……今年还不到十七……可怜的孩子……”
  

  这是厣魔法姐弟逢五鬼一节中的造型,也是哭宝玉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一身加大码,特别喜欢她那条豆绿色的绸缎裙子。

  

  这个角度可以看上衣,灰兰色府绸压黑色缎边的圆领对襟衫,旁边站的赵姨娘还是第一任站爱霞饰演的,形象上要胜过第二任苏秋冬,她那件墨绿色提花缎的褙子也很了不得了,是她的一件比较正式的衣服了。她的身份地位在府中不上又不下,少有鲜亮正式的衣着。
  

  下图是这件衣服的领口近景,头上的发钗变成了赤金点翠样式。这是老太太又一次发飙的狠状,她毫不客气地把宝玉所遭的这一场横祸归结到了赵姨娘的身上:“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很多人觉得好象老太太对赵姨娘也是加倍不喜欢,但是这一回里她并不知道就是赵姨娘害了宝玉啊,为什么还要这么盛气凌人?

  大家仔细听,其实她是把责任又推给了贾政了。原来宝玉的一切祸害都和读书写字有密切关系!在这样的一种溺爱之中,我们只能说宝玉实在是太幸福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被保护到连读书写字都被禁止的地步的啊。
  

  今天来看老太太的另外几件夏衣,顺便说一说她的第三个不对之处——真不忍心说,因为假如她没有这个习惯的话,红楼梦的艺术性会降低很多的。

  这第三宗罪,就是宵乐宴饮,倡导享乐。

  大家不要骂我啊:翡翠你说的不对,很多好看的戏码都是在老太太组织的家宴里发生的呀,比如……

  打住,其实只要读过《红楼梦》的都会知道。但是不得不说,也正是她的这种乐于享受的生活习惯,给贾府种下了许多的隐患,比如文章写到六十回以后的时候,豪宴之风已经越演越烈,宝玉的怡红夜宴埋下多少事端;贾珍开始在家中公然聚赌,而大观园里众婆子之所以连夜开局,除了管理不慎外,实在不能排除上行下效的嫌疑。

  好,理论部分交代结束,来看贾母领导下的一场有名的家宴——两宴大观园。

  下图是一张精彩的剧照了,老太太的银白色丝质褙子和刘姥姥的灰色交领袄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个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老妇人对于生活却有着同样的热爱,当刘姥姥把鲜花插满头的一瞬间,逗笑的不仅是贾府的上下人等,读者也往往莞尔一笑,善意地理解并喜欢她,欣赏她大胆的自我解嘲,更钦佩她乐观的人生态度。在这一点上,她不输于任何人。

  李纨在给她戴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大红的,这个老人的生命力不是一般的旺盛啊。曹雪芹特别喜欢给自己钟爱的人物设计大红的服饰,宝玉和众姐妹几乎人手一件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凤姐的大红绵纱袄,晴雯那血点子般小袄……
  

  这个造型的细节,金光四射的如意连续领口刺绣,贵气逼人。还有一个细节是她的耳环,非常漂亮,晶莹剔透的碧玉。

  一个网友曾经提供线索给我,说当时因为经费不足,剧组的首饰有一部分是仿制的,有一部分是大家轮流戴的,还有一部分是货真价实的珍品,据说是很多家庭无偿提供的藏品——也包括一部分家具和摆设——而且这部分真金白银就用到了一些主角身上,只是单看照片也只能推测个大概。这个耳环真的很吸引我,它还有个配套的戒指,一会发给大家看。
  

  这是在行令了。鸳鸯姐姐这身湖兰色交领压松绿绣花边的比甲是她的御用工作服,重要场合必定出场的。老太太大家就看她的一脸喜气和福气好了,另外她前面有几个小小的摆设大家注意下,就是那个掐金珐琅的花瓶,里面插的东西我小时侯一直觉得应该是锅铲,后来才知道真是铲子,不是锅铲而是香铲。这是一整套焚香用具,包括焚香的香炉、盛香的香盒、装用来拨香料铲香灰的筷铲的瓶子,一套三件,通常被称为炉瓶三事,论分(份)。红楼中这种器具出现过多次,原著第四十回和五十三回中都曾有文字提到。
  

  

  再来几张剧照。

  衣服与游园时一样,仔细看头上的花没了,凤钗也从左边换到了右边——不知是什么时候拍的。政老爹和赦老爹恭恭敬敬伺立左右,看惯了后者在电视剧里的急色模样,再看这笑容居然有些不习惯,哈哈。

  碧玉戒指来啦——我最喜欢的清虚观打醮戏,老太太这身衣服和前一套又不一样啦,换成灰色的了,抹额去掉了云脚边,漂亮而连绵的发髻间双插碧玉簪,点缀金珠,真是富贵的老封君。老太太的表情炫耀而得意:我们去观里,好好乐它两天!

  

  打醮路上有一系列特写镜头表现贾府女眷的装饰华丽,老太太一下子给了三个镜头,分别是胸针、戒指、大珠花。大家一定要看她握扇子的手,看她的手指甲——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假如我们看到的老太太的手仅有几个光秃秃的手指没有指甲,或者骨节粗大褶皱偏多的话……
  

  下面是真正打醮的当日的情形,贾母在和张道士叙旧。我在红楼梦譚网站上见过一个帖子,翻出来给大家看看,观点可真够骇人听闻的:

  作者说,《享福人福深还祈福》一回中,贾母等人在道观时,张道士一出场气氛就突然变了。张道士是代替贾代善出家的人,模样就不必说了,肯定非同一般。书中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以出入贾府上下,从不避讳。而且,这一回中是贾母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丈夫贾代善。

  另外,张道士的法器之中怎么可能有和史湘云配套的金麒麟呢?这说明贾母年轻时候身上的金麒麟给了张道士作信物,这时候又送回来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节中,公母阴阳大小麒麟肯定是结百年之好,所以她认为张道士是贾宝玉的亲爷爷。最后贾宝玉出家当的是和尚,和尚道士本来就是一家嘛!至于史湘云,她最后根本没有和贾宝玉结为夫妻,以前觉得他们后来结合了,但是看了史湘云的判词,似乎觉得不可能。所以她判定:贾母和张道士生了贾政。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帖子的时候是深刻地反省:孤陋寡闻又缺乏想象力的我!欢迎大家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
  

  下面是在在清虚观留下的主仆三人的合影,沉稳雍容、不怒而威的老太太,高洁华美的鸳鸯,秀气玲珑的紫鹃——前几天还见到有人在争论徐丽霞版的紫鹃到底好不好,反方认为不好,个头太矮,鼻头太圆,应比黛玉大,看上去比黛玉还小;正方认为好,好就好在那一对水灵灵的充满了灵气的大眼睛——特别是她扑扇着睫毛睁开它的一刹那!

  哎呀说得真是太形象了,我喜欢紫鹃,支持正方……不过最大的遗憾就是无论红楼梦聚首还是晓旭去世,一直没有见到关于她的报道。好紫鹃,你为什么没有回来送姑娘一程?

  打醮回来,二玉闹了一个翻天覆地,终于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兴师问罪来了。瞧这威风凛凛的架势,连鸳鸯都为两个丫头担心了。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是特别喜欢老太太的哭戏的?特别喜欢听她拉长了调子有声有韵的哭着喊着:“宝玉啊~~~我的宝玉啊~~~~”的样子,身子还要一前一后的俯仰开合,别人劝的时候就会认真停下来倾听,然后是又一轮的高潮:“宝玉啊~~~~我的宝玉啊~~~~”

  下图里她是为两个玉儿哭了:“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都说林姑娘哭得好,可哪里及得上这位厉害的老人家呢!就这么一番连说带比画,一下子就敲开了两个人尚还迂堵的任督二脉: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

  程乙本的最后一句加了三个字的国骂:“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哈哈,谁说红楼梦整天就是哭哭啼啼不懂幽默,比如此时正是温情脉脉的浪漫时刻,忽然来了这么三个字!真是叫人顿时生出于热泪滂沱中忍不住破涕为笑的冲动,好一个率真泼辣的老太太,好一部嬉笑怒骂的红楼梦!
  

老太太篇的最后,我们来说一说她穿过的冬衣。这可是在《红楼梦》原文中有确切文字描述的,要细讲,大家别嫌罗嗦啊。

  先来看贾府众多老中青美女们的冬季时装发布会现场——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里她的盛装:

  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

  老太太的衣服此处提到了两件——大斗篷和灰鼠暖兜。关于斗篷,黛玉篇已有详细的介绍,在这里就不说了,灰鼠暖兜是要提一下的。

  暖兜又称“风兜”,清曹庭栋《养生随笔》卷三云:“脑后为风门穴,脊梁第二节为肺俞穴,易于受风,办风兜如毡雨帽以遮护之,不必定用毡制,夹层绸制亦可,缀以带二,缚于颔下,或小钮作扣,并得密遮两耳,家常出入,微觉有风,即携以随身,兜于帽外。瞿佑《诗话》云:元废宋故宫为寺,西僧皆戴红兜,盖亦用以障风者。”

  在这里要提醒大家的就是,斗篷本身是可以带帽子的,但是早期的斗篷一般没有,暖兜的作用其实就相当于是一顶较大而厚密的斗篷帽子,只不过是可以和斗篷身子分离开来的。有时为了加强保暖的效果,也不排除帽子之外再加暖兜的用法。老太太的年事已高,出场自然要全副武装,暖兜、斗篷,一个也不能少。
  

  不过看了上图可能有人会说,不对啊,怎么我看来看去,那个暖兜是和斗篷一体的呢?不象你所说的另外分开了呀!

  上图中的几个人物,除了黛玉那件是帽身相连的整体样式之外,其他几件只要仔细看,不难看出端倪的,香菱和李纨的是连帽子都没有的,探春和湘云的最明显,只有老太太说不清楚。

  只好让大家再看下图了,这是元妃受封的喜讯传到府中时的造型,和琉璃世界那一集的造型完全一样,但是注意看她身上披的斗篷——说明那顶看似很浑然的暖兜还是和斗篷身子分离的。不仅老太太如此,薛姨妈和贾府太太们同样如此,三艳亦然。

  这张三艳合影很不常见,迎春最漂亮,湖青斗篷配果绿棉袄,神态幽静中透出紧张,很符合她的木讷个性。
  

  这张图是楼主对着书拍的,拍来拍去都拍不清楚,还有闪光= =只好将就看了,上面那张也是……
  

  也可能有人会代林妹妹提意见:为什么给她做个联体的?为了省钱省料子就可以一下子完事吗?千万别这么认为,事实上是因为林妹妹的斗篷实在太多了(大家自己想,至少四件),为了在同中求异,只好做出不同的款式。不信请看下图,这件大红羽缎的斗篷和暖帽不就分开了?
  

  贾母的大斗篷里穿着的是一件对襟滚风毛的大袖袄,色做酱红,衣料是缂上的金丝团花寿字纹,衣领处也绣有对开的半圆形团花寿字,随衣领走势合为整圆,用寿字做装饰花纹也是老太太的主要服饰特色。

  

  下图是这件衣服的特写了,大家可以仔细欣赏一下老太太的首饰和衣服上的图案,难得能看到后面的蓝宝石压发。
  

  其实说到皮袄,贾母还有一件厉害的衣服,出现于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谬补余香》,原文如下: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

  一段非常精彩的侧面描写,借王太医所见,写尽了贾府煊赫规矩与气势。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子孙辈中的重要人物亲自将王太医领入,宝玉代表贾母自内室迎了出来,其他所见只是未留头的小丫鬟与上了年纪的老妇,有身份的女眷与年轻丫鬟(包括鸳鸯琥珀)尽数回避,化做了碧纱橱后隐隐约约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剪影。信笔写来,却笔笔都是不露痕迹的大家风尚,未经历者的确难以写出。

  如此庄重的场合里,老太太身上穿的乃是一件“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此衣的式样是一件对襟的褂子,清代服饰的意味很浓,文中黛玉、李纨、凤姐都有类似的衣服。皱绸又作“绉绸”,即织有天然皱褶的绸缎,是这件衣服的外表面。羊皮自然是写衣物的内里,而此衣的精华则是集中于“一斗珠”三个字之上的。

  台湾有位著名的美食家唐鲁孙先生,其曾叔祖父长叙官至刑部侍郎,其二女并选入宫侍光绪,为珍妃、瑾妃。珍、瑾二妃是唐鲁孙的族姑祖母。民初,唐鲁孙七八岁的时候,进宫向瑾太妃叩春节,被封为一品官职。

  他对旧京贵族的衣食文化颇有心得,曾著文记叙,蜚声海外。他曾记写有一种羔羊皮叫“珍珠羔”的,估计便是文中提及的一斗珠了。此类羊皮取自尚未产出的羊胎,因其毛绻结如珍珠而得名。珍珠羔是产自青海与西藏地区的一种优质绵羊,羊羔在胎里已经生毛却还未降生,便将母羊剖腹,时间要算得准,太早毛不够长,太晚毛已不曲,这种取皮的方法可谓骇人听闻已极。

  大家不要忘了老太太还有一道著名的滋补菜肴“牛乳蒸羊羔”,出自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

  这道菜的做法咱们稍后再说,从这个线索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旧时富贵人家对衣食的讲究到了何种地步。羊羔既然可以拿来吃,剥下的羊皮自然也可以用在制衣上了。没见天日的小羊羔也要拿来吃拿来穿,实在是有些奢华过了度了。

  电视剧中略去了这一情节,所以我们无缘亲眼得见这件一斗珠褂子的模样了。老太太在剧中正式场合里常穿的衣服是下面这件:秋色(橄榄色)对襟滚风毛边的长袍,下身搭配米色百褶裙。这是宁荣二府过年祭祀祖先时的场景。
  

  此衣近景如下,无论是质地样式与前一件都较为相似。
  

  下面这身说起来只能算秋装,是怡红院赏海棠时所穿。赭石团花亮缎,米褐色滚毛边,领口的蝴蝶花纹连续不断,“蝴”与“福”音近,寓意吉祥。

  

  下面这身是探春远嫁前的装束,绛红色丝绸褙子,米色中衣,领口还是寿字纹,不过变团花形状为较长的矩形,取“长寿”之意。

  另外这一集里老太太戴上了正宗的“朝阳五凤挂珠钗”,即清代命妇们常用的装饰品,又称“钿子”,一般用银、铜为胎架,作成镂空的冠状,上挂各种小凤钗。皇亲们挂九枚,普通贵族五枚,名曰“九凤”、“五凤”等。贾母出身仕宦,却并非皇室宗亲,所以是五枚。书中凤姐出场是“朝阳五凤挂珠钗”,不过拍摄时改成了单枝的大凤钗。老太太这枝钗做得华丽辉煌,十分好看,换了凤姐戴,效果也会不错。
  

  到正式送嫁的时候发型和凤钗变化不大,衣服又是一套。豆绿色大团花福寿绵长纹样长褙子,米色中衣,粉色手绢,是我个人十分喜欢的一套老太太的正装。衣服的花纹特别的漂亮,衣领和袖口处的寿字文与前两种形制又有了较大不同,不仅狭长且有弧度,酷似蝙蝠,取义为“福寿绵长”。

  有趣的是,南安太妃的一身打扮可说得上是全剧一大混搭了,上衣是凤姐的,白色毛皮暖帽是凤姐的,蝴蝶项链也是凤姐的,莲花尾状的凤钗是探春的(大家可以想想都是在哪里穿戴过,哈哈)。

  其实这几件衣饰主要人物穿到的次数都很少,顶多一两次,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白收着放坏了”。经过这么一番错落搭配,效果一般的华丽啊。
  

  这件绿色的衣服也在宝玉大婚时穿过,只是那是个伤心的夜晚,人们只顾得上感叹,漂亮的衣服看得就少了。

  

  下图较为清晰,无论衣料、花纹、做工均可见一斑,精巧富贵,特别是前襟下摆处拼合的如意寿字大团花,精美无比——可惜元春噩耗传来,一场金玉良缘,转眼成了贾府走向穷途末路的哀音。
  

  这是在病中,昏沉憔悴,往日神采飞扬的老人,转眼间只剩下了衰朽的躯壳。那领灰色的交领袍子是她惯常穿的睡衣,此时衬托着满头苍苍白发,日薄西山的感觉只是叫人痛心。

  

  在高鹗续书的后四十回里,老太太的形象除了掉包计一节令广大读者难以接受之外,其余如“贾太君祷天消祸患”、“散馀资贾母明大义”、“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等情节里的贾母塑造得还是很不错的。在全家受到重创打击的情况下,她是最早擦干眼泪站起来对抗骤变的,这样写充分增强了老太太漫长一生中累积起来的自信、坦然等个性的可信度。如果她一点打击也经受不住,那么前半部分书里写到的她个性中的乐观、开朗就失去了依托,成了无处立足的空中楼阁。特别是她对凤姐的原谅、宽恕与帮助,更加体现了她的善解人意,开明洒脱,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文中写她离世时的片段: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

  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一连两处“我的儿”,那语气,那态势,可谓形象生动,充分写出了老人对宝玉、凤姐二人的真心关爱。抱怨湘云、贾赦、贾珍等人的时候,哀伤中仍有两分俏皮,也是贾母平常的语言特征,叫人细看之下,几乎以为这是出自曹雪芹笔下的文字——真与假的恍惚中又叫人觉得是不是他写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至少这个片段的确写出了一个老人临终前对家人,对儿孙的眷恋之情,自有其动人处。于是想起萧赛先生在他的《红楼外传》里曾经提到曹雪芹亲览高鹗续书时所说的几句话来:“有几笔,他费劲也写不过我;有几笔,我费劲也写不过他”,萧先生也可以看作是曹雪芹的知己了。

  电视剧中把贾母之死摆到了矛盾最尖锐,最集中的场景里去表现,在迎春夭亡、黛玉早逝、探春远嫁、元春薨逝等一系列的重大打击下,贾母终于像风中的枯叶一般飘摇坠地了。当贾赦、贾政、贾琏等人锁枷加颈的时刻,鸳鸯一路跌跌撞撞疾行而来,口中悲呼“老太太……殁了!”的时候,全剧的主旋律再度响起,贾政等人委伏于地,痛哭愧悔不止的情形在音乐的有力烘托下更见其哀,悲剧的意味一下子流淌了出来。

  于是我们知道,那个谈笑风声、慈爱可亲的老人终于是不在了,作为贾府重要的精神支柱,她的倒下意味着这场悲剧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击跨几乎所有人的意志——泱泱富贵绵延四代之久的宁荣二府,钟鸣鼎食的日子,烈火烹油的富贵都将随着她的故去而烟消云散,一去不回了!
  

  补图。这是紫鹃试玉那集的衣服

  合照,三姑娘的水蓝褙子只穿了这么一次,头上的两枝步摇好像也是一闪而过……剧组太浪费了!

  

  鸳鸯抗婚一集的片场照

  

  和邓云乡老先生,看两人中间远景放空的三姑娘,石阶上小憩的老爷们,被活动脖子的内侍挡住的二位太太……

  补:第五集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里,第23分钟时,老太太安排琏二爷和林妹妹回南,身上穿着一件金色的衣服,外面另外罩了一件缸靠色皮背心,暗示时节是在冬季——十二回里写那林姑爷病重是在“这年冬底”,贾母打发了贾琏及早带了黛玉“作速择了日期”回去,故而着冬衣背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很少见她穿,乍一看下,略为眼生。

  

  这套金色的衣裳其实在很多场戏里都曾经出现过,比如黛玉进府、薛姨妈进府、宝钗生辰、凤姐泼醋、鸳鸯抗婚等,衣长过膝,文饰富丽,是贾母常穿的华服。

  

  抗婚一场戏的前奏——贾母到赖大家游园,回来后不久就发生了鸳鸯绞发明志的一幕。记得有一个朋友说那一集里她的衣服换得特别频繁,其实是因为之中的许多场景并非同时拍摄完成,所以那一集中的老太太就成了花蝴蝶一般一会儿一套一会儿又一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