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分三派:存古派、研究派与折中派
去年鄙人曾考证《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用这件故事证明元曲是明人伪造,并不真是元代的著作,脱稿之后,就正于郑君过宜,过宜便将这篇考证登载在《正谊社特刊》上,鄙人因此文字因缘,得认识正谊社是海上极有名的一个票房。
今年正谊社又将发行特刊,过宜君又向鄙人征求文字,因想颂扬两句好话,似乎失之浮泛,若议论两出戏曲,又好似班门弄斧,太不自量,不得已,只好把鄙人二十年以来所见的票友,分几派抽象地提出来,介绍给正谊社诸君以及爱看《正谊社特刊》的诸君,或者于研究戏曲上,有个比较,亦未可知。
第一类:存古派
在未学戏曲的之前,第一先要求真正的脚本,第二方才讲到正面的传授,因为曲师教戏,无人不自命正宗,究竟他是不是正宗?能知道!又以何为标准,实难断定。若以脚本来判断,便容易鉴别。
鄙人有一位朋友,学了一出《群英会》的鲁肃,有一天在北平清唱,出场诗句念:“剑气冲霄汉,文光射斗牛。”陈墨香便说:“听你这两句念,便知道你这出戏来路不正,一定不是好玩意了!若是正路货色,应当念‘一心谋汉室,参赞在东吴’才对。”及至这位朋友唱完这一出,大众却说唱得甚好,可惜不对。
祝惺元(饰鲁肃)之《群英会》
又有一位朋友彩排《珠帘寨》,自命真正谭派,鄙人与名票包丹庭同去听戏,这位朋友所念的定场诗是:“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打死国舅段文楚,唐王一怒贬北番”四句,包丹庭便不往下看了。
后来这位朋友问丹庭何以不看,丹庭说:这是余叔岩,不是谭鑫培。因为谭鑫培的定场诗后两句不是如此,如若不信但看前两句何等文雅,后两句何等粗俗,叔岩是杂凑而成,精神全失,有何可听?这位朋友一听此言,从此便不唱《珠帘寨》,此派主张师承不乱,事事法古,所以鄙人便替他取名为“存古派”,北平老票友大都属于此派。
第二类:研究派
凡学戏曲,不必全依古法,如有人能改良,或自己有所发明,虽把全词改完,亦不失为佳作。
如王瑶卿所授人的《贺后骂殿》唱词,与旧本几乎完全不同,若在存古派或者认为不堪入耳,而在研究派,却以为是戏曲改良。所以研究派最反对时慧宝、陈德霖等人,说他是食古不化。
王瑶卿与弟子及女儿铁瑛之合影
这一派的票友,专研究新腔、新装饰、新词句、新脚本……只要是古伶工所没有的玩意儿,他都视为神品,唱旦的不是《太真外传》,便是《柳如是》,再不然便是《青霜剑》,唱生的不是余派《上天台》,便是余派《摘缨会》,大都现在北平、天津、上海这一派势力最大。
第三类:折中派
不问戏的新旧,但问他好与不好,所以这一派的票友,学起《玉堂春》来,必定要学荀慧生,学起《宇宙锋》来,必定要学梅兰芳,学起《六月雪》来,必定要学程艳秋,学起《彩楼配》来,必定要学陈德霖……
北平的票友不去说他,上海有一位刘辅良君,青衣唱得极好,他从小喜禄学《落花园》,从顾森伯君学《武昭关》,从程玉菁学《祭塔》,又想从江子诚君学《彩楼配》,择善而从,倒深合“圣人无常师”的一句话,可是在存古派眼光中看来,说他太杂,不成统系,在研究派眼光中看来,又说他尚不能完全革新,未免不脱腐化之气。
程玉菁、王铁瑛之《福寿镜》
而在折中派眼光之中,又是一个见解,他说戏曲原为娱乐起见,何苦缚束太严,存古派默守陈规,毫无进步,固然不能引人兴趣,至于研究派,亦有短处,但知革新,对于旧玩意不问良窳,一概认为不合时宜,亦属偏见,不知新玩意不过把老玩意改头换面,只可认聊备一格,其实并也不是什么真正创作。吾辈游戏,不必问他是什么道统,只要我个人觉得好听便罢了,这一派新旧兼收的,便叫他折中派。
以上三派,若讲过去的成绩,存古派第一,因为他信仰心重,不见异思迁,所以他的进步快,择师严,选曲精,所以他的玩意实在,这是他的好处;拘守旧规,不敢丝毫变化,对于新玩意不问好坏,一概反对,这是他的短处。
研究派信仰心和存古派一样,但不过见异思迁,所以进步因而反迟,这就是欲速则不达了,至于迷信新法,蔑视古法,与存古适得其反,惟有折中派极是旷观,不受各种拘束,可惜成绩比前两派不如,这就是信仰心弱的原故,所以鄙人深愿票友用前两派的精神,行折中派的主义,那便是上等玩票了!
(1930年《正谊社纪念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