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坡诗话

《竹坡诗话》

《竹坡诗话》 周紫芝  烟霏笺校

周紫芝、字少隐，号竹坡居士、静观老人、蝇馆主人，宣城人。两赴礼部试，不第。高宗建炎元年，曾应诏上书。绍兴十二年，以廷对第三释褐。时年六十一。十五年，以右迪功郎为尚书礼、兵部架阁。十七年为详定一司敕令所删定官兼权实录院检讨。二十一年，出知兴国军。秩满定居九江，约卒于绍兴末，年近八十。紫芝为诗崇梅尧臣、苏轼，为苏黄门庭后劲。集中多谄谀秦桧父子之诗，被四库馆臣斥为“老而无耻，贻玷汗青”。有集七十卷，取黄庭坚“文章直是太仓一稊米耳”语，命为《太仓稊米集》，又有《竹坡诗话》一卷传世。

（一）

杜少陵《游何将军山林诗》，有“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之句，言甲抛于雨，为金所锁，枪卧于苔，为绿所沉，有“将军不好武”之意。余读薛氏《补遗》，乃以绿沉为精铁，谓隋文帝赐张奫以绿沉之甲是也，不知金锁当是何物。又读赵德麟《侯鲭录》，谓绿沉为竹，乃引陆龟蒙诗：“一架三百竿，绿沉森杳冥。”此尤可笑。

霏：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其四“颇怪朝参懒，应耽野趣长。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手自移蒲柳，家才足稻粱。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

戴良少所推服，每见黄宪，必自降薄，怅然若有所失。母问：“汝何不乐乎，复从牛医儿所来耶？”王履道诗：“不见牛医黄叔度，即寻马磨许文休。”语虽工，然牛医，叔度之父耳，非叔度也。

霏：王安中、字履道，号初寮，中山阳曲人。哲宗元符三年进士。调瀛州司理参军、大名县主簿，历秘书省著作郎。徽宗政和间，除中书舍人，擢御史中丞。疏蔡京罪，为翰林学士，迁承旨。宣和元年，拜尚书右丞，三年，为左丞。五年，主联金攻辽，授庆远军节度使、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知燕山府。七年，宋金启衅，以上清宝箓宫使兼侍读召还。除建雄军节度使、大名府尹兼北京留守司。钦宗靖康初，连贬随州、象州安置。高宗即位，内徙道州，寻放自便。绍兴四年卒，年五十九。有《初寮集》七十六卷，已佚。

牛医儿。喻出身微贱而有声望的人。典出《后汉书·黄宪传》：“世贫贱，父为牛医……同郡 戴良 才高倨慠，而见宪未尝不正容，及归，罔然若有失也。其母问曰：'汝復从牛医儿来邪？’”

聪闻复，钱塘人，以诗见称于东坡先生。余游钱塘甚久，绝不见此老诗。松园老人谓余言：“东坡倅钱塘时，聪方为行童试经。坡谓坐客言，此子虽少，善作诗，近参寥子作昏字韵诗，可令和之。聪和篇立成，云：'千点乱山横紫翠，一钩新月挂黄昏。’坡大称赏，言不减唐人，因笑曰：'不须念经也做得一个和尚。’是年，聪始为僧。”

霏：释思聪、字闻复，钱塘人。七岁善弹琴，十二学书，十五学诗。神宗熙宁间落发为僧。徽宗大观、政和间挟琴游汴，日登中贵人之门。久之遂还俗为御前使臣。

东坡诗云：“君欲富饼饵，会须纵牛羊。”殊不可晓。河朔土人言，河朔地广，麦苗弥望，方其盛时，须使人纵牧其间，践蹂令稍疏，则其收倍多，是纵牛羊所以富饼饵也。

霏：苏轼《东坡八首》其一“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桑柘未及成，一麦庶可望。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农父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维扬之扰，衣冠皆南渡。王邦宪客宛陵，与其乡人相遇，作集句云：“扬子江头杨柳春，衣冠南渡多崩奔。柳条弄色不忍见，东西南北更堪论。谁谓他乡各异县，岂知流落复相见。青春作伴好还乡，为问淮南米贵贱。”其叙事有情致为可喜，近时集句所未有也。

霏：王吉甫、字邦宪，同州人。举明经。北宋神宗时为大理评事，累迁大理少卿。哲宗元符二年知磁州。徽宗大观元年知凤翔府。又知齐州、梓州，提点梓州、京畿刑狱，迁开封府少尹。政和二年，出知同州。改知邢、汉二州。卒年七十。

集句近世往往有之，惟王荆公得此三昧。前人所传，如“雨荒深院菊，风约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无思耳。

霏：此句出杜甫《宿赞公房》“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

孔毅父喜集句，东坡尝以“指呼市人如使儿”戏之。观其《寄孙元忠诗》云：“不恨我衰子贵时，经济实藉英雄姿。君有长才不贫贱，莫令斩断青云梯。骅骝作驹已汗血，坐看千里当霜蹄。省郎京君必俯拾，军符侯印取岂迟。”殆不减《胡笳十八拍》也。

霏：孔平仲、字义甫，一作毅父，临江新喻人。北宋英宗治平二年进士。神宗熙宁中为密州教授。元丰二年为都水监勾当公事。哲宗元祐元年召试学士院。二年擢秘书丞、集贤校理。三年为江南东路转运判官。后迁提点江浙铸钱、京西南路刑狱。绍圣中坐元祐时附会当路，削校理，知衡州。又以不推行常平法，失陷官米钱，责惠州别驾，英州安置。徽宗立，复朝散大夫，召为户部、金部郎中，出提举永兴路刑狱。崇宁元年，以元祐党籍落职，管勾兖州景灵宫，卒。平仲与兄文仲、武仲并称“三孔”，黄庭坚有“二苏联璧，三孔分鼎”之誉。著有《续世说》、《孔氏谈苑》、《珩璜新论》、《释稗》等。

绍兴初，有退相寓永嘉，独陈用中彦才虽邻不谒。及再相，有荐之者，止就部注邑连江，戏作小诗云：“命贱安能比钜公，偶然年月与时同。只因日上争些子，笑向连江作钓翁。”盖其所生年月时适与时宰同，但日差异耳。

霏：陈彦才、字用中，平阳人。徽宗宣和中进士。曾知连江县、泉州。以不附秦桧著。

东坡游西湖僧舍，壁间见小诗云：“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问谁所作，或告以钱塘僧清顺者，即日求得之。一见甚喜，而顺之名出矣。馀留钱塘七八年，间有能诵顺诗者，往往不逮前篇，政以所见之未多耳。然而使其止于此，亦足传也。

霏：释清顺、字怡然。北宋神宗熙宁间居杭州西湖北山。王安石爱其诗，苏轼晚年亦与之唱和。

《补续高僧传》：清顺。亦钱塘人。字怡然。诗与师可久齐名。而操行亦同。石林叶梦得曰。熙宁间。有清顺可久二人。其所居皆湖山胜处。而清约介静。不妄与人交。无大故不至城。士大夫。多往就见。时有馈之米者。所取不过数升。以瓶贮几上。日取二三合食之。虽蔬茹。亦不尝有。故人尤重之。

米元章少时作邑，会岁大旱，遣吏捕蝗甚急。有邻邑宰忽移文责之，谓吏驱蝗入境。元章取公牒作一绝句，书其背而遣之，云：“蝗虫本是天灾，不由人力挤排。若是敝邑遣去，却烦贵县发来。”见者大笑。

霏：米芾、字元章，号襄阳漫士、鹿门居士、海岳外史等，生于北宋仁宗皇祐三年，因曾官礼部员外郎，世称米南宫。原籍太原，徙居襄阳、丹徒。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四大家。以恩补浛光尉。历知雍丘、涟水县，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司勾当公事，知无为军。徽宗崇宁间召为书画学博士，擢礼部员外郎。大观元年，出知淮阳军，卒，年五十七。有《山林集》一百卷，已佚。

东莱蔡伯世作《杜少陵正异》，甚有功，亦时有可疑者。如“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以“落”为“荡”，且云非久在江湖间者，不知此字之为工也。以馀观之，不若“落”字为佳耳。又“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以“宿”为“没”字。“没”字不若“宿”字之意味深远甚明。大抵五字诗，其邪正在一字间，而好恶不同乃如此，良可怪也。

霏：杜甫《送段功曹归广州》“南海春天外，功曹几月程。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交趾丹砂重，韶州白葛轻。幸君因旅客，时寄锦官城。”

客有诵渊明《閒情赋》者，想其于此亦自不浅。或问坐客：“渊明有侍儿否？”皆不知所对。一人言有之。问其何以知，曰：“所谓'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此岂非有侍儿耶？”于是坐客皆发一笑。

霏：陶潜《责子》“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杜少陵之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而告之曰：“欲子砍断其手，不然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馀尝观少陵作《宗武生日诗》云：“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则宗武之能诗为可知矣。惜乎其不可得而见也。

霏：杜甫《宗武生日》“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綵衣轻。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

士大夫学渊明作诗，往往故为平淡之语，而不知渊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读山海经》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岂无雕琢之功？盖明玕谓竹，清瑶谓水，与所谓“红皱檐晒瓦，黄团系门衡”者，奚异。

霏：陶潜《读山海经》其三“迢递槐江岭，是谓玄圃丘。西南望昆墟，光气难与俦。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余读秦少游拟古人体所作七诗，因记顷年在辟雍，有同舍郎泽州贡士刘刚为馀言，其乡里有一老儒，能效诸家体作诗者，语皆酷似。效老杜体云：“落日黄牛峡，秋风白帝城。”尤为奇绝。他皆类此，惜乎今不复记其姓名矣。

霏：此诗亦见金人赵秉文《仿老杜无家》“弟妹他乡隔，无家问死生。兵戈尘共暗，江汉月偏清。落日黄牛峡，秋风白帝城。中原消息断，何处是秦京。”

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郭功父有《示耿天骘》一诗，王荆公尝为之书其尾云：“庙前古木藏训狐，豪气英风亦何有？”方回晚倅姑孰，与功父游甚欢。方回寡发，功父指其髻谓曰：“此真贺梅子也。”方回乃捋其须曰：“君可谓郭训狐。”功父髯而胡，故有是语。

霏：郭祥正、字功父，自号醉吟居士，谢公山人、漳南浪士，当涂人。约举仁宗皇祐五年进士，为德化尉。神宗熙宁五年权邵州防禦判官。六年，为太子中舍，与江东路家便差遣，为桐城令。后任签书保信军节度判官，未几弃官隐姑孰青山。元丰四年前后，通判汀州。五年，摄守漳州。七年，因事勒停。哲宗元祐三年，起知端州。四年，致仕。卒年七十九。祥正诗格俊逸似李白，同时人梅尧臣誉之为“真太白后身”。有《青山集》三十卷。

郑谷《雪诗》，如“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人皆以为奇绝，而不知其气象之浅俗也。东坡以谓此小学中教童蒙诗，可谓知言矣。然谷亦不可谓无好语，如“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风味固似不浅，惜乎其不见赏于苏公，遂不为人所称耳。

霏：郑谷《雪中偶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郑谷《旅寓洛南村舍》“村落清明近，鞦韆稚女誇。春阴妨柳絮，月黑见梨花。白鸟窥鱼网，青帘认酒家。幽栖虽自适，交友在京华。”

世传杨文公方离襁褓，犹未能言，一日，其家人携以登楼，忽自语如成人。因戏问之：“今日上楼，汝能作诗乎？”即应声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怕惊天上人。”旧见《古今诗话》载此一事，后又见一石刻，乃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题，宇画清劲而大，且云布衣李白作。而此又以为杨文公作何也？岂好事者窃太白之诗，以神文公之事与，抑亦太白之碑为伪耶？

霏：杨亿、字大年，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宋太宗雍熙元年年十一，召试诗赋，授秘书省正字。淳化三年赐进士及第，迁光禄寺丞。四年，直集贤院。至道二年迁著作佐郎。真宗即位初，预修《太宗实录》。咸平元年书成，乞外补就养，知处州。三年，召还，拜左司谏。四年，知制诰。景德二年与王钦若同修《册府元龟》。三年，为翰林学士。大中祥符六年以太常少卿分司西京。天禧二年拜工部侍郎。三年，权同知贡举，坐考成就差谬，降授秘书监。四年，复为翰林学士，十二月卒，年四十七。谥文。世称“杨文公”。

韩退之《城南联句》云：“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黄团”当是瓜蒌，“红皱”当是枣，退之状二物而不名，使人瞑目思之，如秋晚经行，身在村落间。杜少陵《北征诗》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此亦是说秋冬间篱落所见，然比退之颇是省力。

霏：《城南联句》韩愈与孟郊连句长诗。《北征》杜甫名篇。二诗皆为长诗，故不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