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俊之死,那些在他脑海中奔跑的脱缰野马

题图来自网络

邻居张英俊

文/远岫

张英俊死了。

消息传来,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来自全国各地支援“三线建设”的人们,如今已纷纷离世。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厂早已破败不堪,他们的后代随着工厂的破产倒闭又分散到全国各地,但更多的,则无处可去,留在了工厂所处的县城,淹没到县城的各个角落。人们行色匆匆,听到熟人提起张英俊,也只是漫不经心地一句:库房那个张英俊啊?这么多年没有他消息了,死了啊?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张英俊三十来岁,住在工厂西北边的一栋家属楼。

这栋老楼与工厂许多家属楼一样,由建厂初期的职工宿舍改建而成。朝南的一面,是后来根据地势加盖的厨房和卫生间,很简陋,但光线还行;中间过道就是原来的外走廊,现在则随着厨房门的开关忽明忽暗;客厅和卧室全在北面,北窗后则是一溜儿比一楼房间还高的配套杂物间。

张英俊住一楼,是一套三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和所有一楼邻居一样,他家的客厅卧室终年阴湿晦暗。

这样的住房条件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在当时,对于在粉尘和机器轰鸣声中三班倒、四班倒的工人们来说,能分到这样有独立厨房卫生间的房子,已是相当满意了。人们上班劳作,下班打牌喝酒,安居乐业,岁月静好,并没有人贪心不足奢求房间有阳光。

一楼晦明变化的过道里,终日弥漫着奶腥味和尿骚味。那是张英俊一岁的小儿子散发出来的。

张英俊的邻居肖阿姨是湖南人,做得一手好菜。肖阿姨退休前是某车间的天车工。当年有“子女接替父母顶班”的政策,大儿子顶了她的班,二儿子和小女儿也通过工厂内部招工顺利参加了工作。儿女不用费心均成为国营企业正式职工,有了铁饭碗,这让肖阿姨很自豪——尤其是女儿,要知道每次招工指标都是男多女少,有几个老同事的女儿连考几次都没考过呢,找对象都受影响。

肖阿姨的日常生活,除了精心为一家人准备饭菜,就是与一帮退休的老姐妹跳跳舞、打打牌,再八卦八卦这沟里的人和事,日子也算惬意。

张英俊搬过来后,很快与肖阿姨熟悉起来。他经常到肖阿姨的厨房,向她学做菜。张英俊高大健壮,却衣着邋遢,整天向肖阿姨唠些鸡零狗碎,祥林嫂般絮叨,但绝口不提自己。

厂子大,人多,肖阿姨之前对张英俊并不熟悉。但她喜欢有人陪着说话,对张英俊唠嗑的内容也不挑拣。只是时间长了,看到张英俊的生活状态与常人不太一样,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心,对张英俊的私生活进行了打探,断断续续地,肖阿姨总算拼凑出了张英俊的来处。

张英俊老家在东北黑龙江,少时跟随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来到工厂。在厂里的子弟学校读完高中后,张英俊和肖阿姨的大儿子一样,顶替母亲工作,顺理成章成为“厂二代”。

张英俊一米八的大个子,弹得一手好吉他,虽然只是个工人,但凭着颜值和才艺,很快成为众多女工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可张英俊早已有了心上人,那便是同为“厂二代”,又是黑龙江老乡的卜红。卜红不但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一弹一唱一跳,珠联璧合,羡煞旁人。

结婚自然是水到渠成。上世纪八十年代,这对佳偶天成的组合,曾在工厂的东北老乡圈子里传为佳话。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卜红的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医院检查结果,双方都没查出什么毛病,可就是怀不上孩子。

三代单传的张英俊父亲沉不住气了,话说的一天比一天难听,最终明确提出必须离婚。张英俊架不住父母寻死觅活的凌厉攻势,只得与卜红洒泪而别。

那年头不会生孩子是罪该万死的大毛病,离婚后的卜红被周围人指指点点,心灰意冷,郁郁寡欢,后来干脆回了东北老家。

卜红走后,张英俊也没了精气神,终日消沉借酒浇愁,墙角的吉他布满了灰尘。

几年后,有人从临近的县城给张英俊介绍了杜晓华。杜晓华在县城开着一家茶社,她精明能干,充满活力,重燃了张英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杜晓华带了个三四岁的女儿,到工厂与张英俊一起生活。几个月后,杜晓华生下一个儿子。张英俊乐得合不拢嘴,申请到了现在这套住房,和肖阿姨做了邻居。

肖阿姨发现,得了孙子的张英俊父母,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开心,已经退休的他们,并不经常带孙子,甚至极少去张英俊的家。

杜晓华生完儿子几个月后,就给孩子断了奶,回县城继续打理她的茶社。工厂离县城较远,来往不是很方便,杜晓华骑辆摩托车,一个月能回来住上几天。

张英俊因卜红的事脑子受了刺激,无法再在原岗位正常工作,厂里早给他调整去了仓库。杜晓华一走,张英俊就得一天到晚带着俩孩子。

杜晓华带过来的女儿卉卉已经四岁多,自己会吃会喝了,可是儿子川川还不到一岁,到哪儿都得带着奶粉奶瓶和尿布。那时候没有尿不湿,孩子一会儿尿一会儿拉的,张英俊身上,奶腥味和尿骚味终日不散。

仓库的工作虽清闲,但绑人。有时候实在顾不过来,张英俊的母亲也会来帮忙带一带。肖阿姨每次看见那老太太,都想张口打个招呼,但老太太极不耐烦的脸色,每次都让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杜晓华和张英俊也曾提出过,给肖阿姨点辛苦钱,让她帮忙带孩子,被肖阿姨断然拒绝。一方面,是作为国营企业退休工人的优越感使然;另一方面,儿女都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她不能不为他们的面子着想。但出来进去的,她看不得两个孩子遭罪,一天到晚也没少看顾。

张英俊尽己所能对川川呵护备至,对卉卉却极其厌恶,轻则喝斥重则打骂。卉卉头发稀疏,瘦小的身体好像一阵风都能刮跑。看见张英俊,她会怯生生地叫“爸爸”,但小眼神总是在地面游离,从不敢抬眼看高大的张英俊。

张英俊又上班又带娃,做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卉卉就长期饥一顿饱一顿,时常会饿的爬桌上偷饼干吃,被张英俊发现后照着头脸就是几巴掌:“吃,吃,就知道吃,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卉卉却只敢抽泣,不敢大声哭。杜晓华回来后,看到女儿老鼠般的眼神,免不了骂张英俊几句,但也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张英俊本来就会做几道东北菜,又跟肖阿姨学了几样湖南菜,他很满意自己的厨艺。偶尔,杜晓华带朋友过来玩,张英俊就乐呵呵地忙活,做一大桌子菜,菜上桌他就闪人,给自己泡上一杯茶,踱到肖阿姨的厨房,炫耀下厨艺,再唠唠做菜心得。

肖阿姨说:小张你也去跟他们一块喝点啊,大男人别总钻我厨房。张英俊哈哈大笑,扯着大嗓门道:肖姨,我不爱喝酒!

张英俊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了下去。曾经多才多艺玉树临风的张英俊开始发福,每日扛着个大肚子手忙脚乱。他头发油腻,胡子拉碴,浑身奶渍油污。可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儿子,他的眼神是欢喜的。

渐渐地,人们也习以为常,不再为他摇头叹息。

大儿子结婚另立门户后,肖阿姨夫妇申请了新房。经过一番论资排辈,肖阿姨家在新建的家属楼里,分到一套有阳台、卧室朝南的房子,搬走了。

等着做奶奶的肖阿姨闲来无事,常常到老邻居那儿串门、打牌。用她的话说,趁着孙子没出世还能再跑跑,孙子生下来就没时间了。其实心里是挂念着张英俊那两个孩子,尤其想起卉卉那一声软软糯糯的“奶奶”,鼻子就发酸。所以时不时的,肖阿姨会做点好吃的,去看一看孩子。

川川四岁时,杜晓华突然带着一双儿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英俊的家。众人皆瞠目结舌,却又隐隐觉得在意料之中。

张英俊失魂落魄又无可奈何。儿子的突然离开极大刺激了他,很快便旧疾复发,又开始夜不能寐神情恍惚,颠三倒四地胡说。他曾数次去找杜晓华,想见一见儿子,都未能如愿。

后来,身体每况愈下的张英俊办了病退,随着叶落归根的父母一起回了东北老家。

2000年秋,肖阿姨从县城乘公交车回家,在车上竟意外碰到了几年未见的张英俊。

他依旧邋遢,憔悴不堪、神色黯淡,声音却还是那么洪亮:“肖姨,我去看川川了,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了,他不认识我了!”他绝口不提卉卉,仿佛从不认识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儿。

肖阿姨心下恓惶,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他回老家看见卜红没有。只字不提从前的张英俊,瞬间眼泪就下来了。他抬手擦了擦眼睛,扭脸望向车窗外,斜阳下,收割过的田野一片荒芜。

闹哄哄的公交车上,肖阿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了张英俊讲述卜红。

当年,万念俱灰的卜红,靠家人四处托关系,调回了东北的一家工厂。从此,她再也没回来过这个寄托过青春梦想,也承载过痛苦屈辱的地方。可是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面前,个体如浮萍飘絮,渺小的不值一提——卜红回去没几年,便逢东北下岗大潮,卜红不可避免地成为下岗大军中的一员。工作难找钱难赚,老家的亲戚早已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帮她。

为了生存,卜红找了个大十几岁的工人结了婚,不想也生下一个女儿,在千里之外一扫前耻。再后来,卜红的男人也下了岗,日子捉襟见肘。这男人便逼迫风韵犹存的卜红去歌舞厅赚钱。卜红不愿意去,男人就打骂她:你也不看看啥年头了,谁家媳妇儿还闲着?你不去吃啥喝啥?看我整不死你......

张英俊回到老家,在一家歌舞厅找到卜红。眼见当年清纯美丽的卜红,如今衣着暴露一身风尘,不禁悲从中来,肝肠寸断。自此,张英俊开始咳血。

彼时,张英俊和肖阿姨的工厂,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日渐颓败。

有段时间,下岗职工开荒种地,甚至偷庄稼、偷猪饲料吃的传闻不绝于耳。

再接着,废弃掉的厂房、宿舍楼、食堂、电影院开始坍塌,家属区也大都人去楼空。

偶尔,在某个蒿草疯长的楼前,人们会见到一两个白发苍苍、面目清癯的“老三线”人,在周围乡村的方言包围圈里,固执地操着一口普通话,留守在这片曾经挥洒青春和热血的土地上。

他们保留着三线人的生活习惯,忍受着盛夏成群结队的蚊子,寒冬凛冽的西北风,陪伴着昔日高大巍峨的工厂,与它一同衰老,不愿离去,不舍离去——张英俊的老邻居肖阿姨便是其中一员。

那年秋天,是肖阿姨最后一次见到张英俊。几年后张英俊的死讯,肖阿姨并没有听说,她正挂着氧气瓶,躺在医院的ICU。

她的几个曾在国营企业有正式工作,让她觉得终生都有了保障的儿女,也都散落到县城的各个角落,为生存奔忙,没有人记得曾经的邻居张英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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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远岫,70后,喜欢有故事的人生,愿以草木之心,常怀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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