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 | 阴历六月六“打褙壳”
文|苏若男
可曾穿过妈妈手工布鞋?还记得那种松软、透气、带着手汗、生理酶、给脚长成一样、独一无二的布鞋?
“脚下无鞋周身穷”,那双布鞋定义百姓的立脚之稳,是妈妈一年中只能赢、不能输的硬仗。
想起那双太过用心、太过沉重的布鞋,五味杂陈,不禁联觉常香玉“你要是不相信哪——请往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这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哪啊——“那个一叹三喊的拖腔,哭喊着声张天下女人琐碎的伟岸。
懵懂的时候,一回遇雨,把布鞋脱下来,打光脚板儿,左手捏鞋,右手挡雨使劲冲。那时虽小,但可以帮妈妈打褙壳了。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妈妈做鞋那一套完全顺应自然。她的月份课目是,阴历六月六打褙壳,七八月下鞋料,九十月间纳鞋底,冬腊月绱鞋帮。
比起后头的千针万线,打褙壳是布鞋的一年之计。
小时候,不清楚三个字咋写。“打”,没问题,有“取“拿“搞“弄“”买”多种意思,余下两字,直到读冀东丰润施文亚先生小说《清平草》,才看清两个字的正规书写——“袼褙”,然而和川话大不同。意思是一样的“用碎布和旧布加籿裱成的厚片。”
手工布鞋鞋帮制作
打褙壳那天,妈妈拿出开犁的架势,一锑锅浆糊,一把棕刷子,一副自家的门板,母女俩就开始“打”起来。
在家门前的宽檐下,两根条凳支门板,门板上刷水洗净灰尘。妈妈说,妮儿,洗干净,褙壳才撕不烂。
抢“太阳”的活路,手脚要麻利,妈妈特意穿挥洒自如的短袖子偏襟衣服,钮门上别一条白帕子,佝着腰,蘸一刷浆糊,点刷,刮开、刮匀、抿薄……
第一层用比较大块的“料”,如像缝头剔净的裤片,衣服门襟,用烂的铺盖、床单的边边……妈妈说,记到啊,当门前不沾浆糊,方便揭褙壳,这层和最上层都由妈妈掌握。
第二层,用平日家裁剪、改衣服剩下的领窝、边角余料和小块旧布。那时候我矮戳戳的,妈妈搭小板凳喊我站上去,“你来铺!”交棒时,大轮廓出来了,母亲额头湿了,就手挑起手帕沾汗。
妈妈用大片勾边框,大轮廓中间的缝用小片慢慢填裱,妈妈要求既无缝又不重、不皱。其时,我做的就是用碎布把母亲留下的空白铺满;经此一遭,才晓得布都是有走展的,纬线比经线走展大,斜拉走展最大——正方形可拉成平行四边形。如果缝子重了,就动剪刀,弄不好,母亲要栲脑壳的。
做鞋底的褙壳裱五层;鞋帮少两层。褙壳中间层会夹较次的针织料,比如汗衫,有一回上手就想丢,妈妈捞起来:咋丢了喃?也是一层料呀。
六月六太阳火辣,这天打褙壳,可以掲两张,鞋帮这张抖一下“咣、咣、咣”响;鞋底那张卷成筒,拳头杖它,有着牛皮一样的质地。
六月六这天,也是一次集体活动,如像前院幺勾子他妈、陈妈妈、后院的王妈妈几家院邻约起打。他们要问妈妈,你打的褙壳咋个那么脆喃?“熬浆糊放砣白矾”我妈说。你看我妈是老经验了。1938年春节,她给苏家三房侄儿、侄女做了一箩筐棉鞋,是新娘子的过门大礼;1940年3月在重庆给抗战将士做过鞋。由此我估摸我妈妈,至少出嫁前已成做鞋能手。
记得王妈妈家的门板上部镂空,就找我妈借门板,这一来,褙壳未干透就掲下来,另找地方晒。
七八月下鞋料,任何人插不上手。母亲取出垫絮底下的纸样,在棕绷子大床上摆开战场,先用耙耙饭粘褙壳,左、右脚颠倒粘成“太极”图,再使铅笔勾,揭开再画、再勾……五层褙壳一只鞋底,五层勾完下剪。鞋底最上层小一圈,白布条缘边;底板上敷三、四层新白布;鞋底大样出来,粗针大线钉拢,浆糊满刮鞋边……
鞋帮不分左右脚,只需一层褙壳;黑充织贡敷面,土白布做里。
九十月,白天最常见母亲的围腰包斜插一只挽麻绳的鞋底,随时掏出来纳,哥哥玩笑说,“灶门前烧火都要ju两针!”那真是见缝插针!夜深人静听到“喔豁”,一准是针屁股从顶针滑脱了。妈妈是不用夹板的,她说膝盖上ju锥子好使劲。
有时我手痒,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摸摸ju几针,竟无一次躲过母亲的金星火眼:“爬、爬、爬,乱针!”妈妈肯定返工。祸惹了,也学了接麻绳手艺。妈妈纳好的鞋底版,敲得梆梆响,扇屁股也是很痛的。
冬、腊月绱鞋底,母亲用的是暗绱,就是鞋面看不到绱线。从瓮子(前掌)开始,到瓮子结束,这个有点考手艺。一双绱好,粗线钉到一起,挂柱头几天后收捡进箩筐。
小动物脚掌天生一坨肉垫。妈妈的鞋绵绵暖暖,穿着走,脚底是妈妈的手:放心啊,我的儿!穿着跑,妈妈的手是助跑器,快跑啊,我的儿!鞋帮是那艘船,“瓮子”是妈妈做的护套,多加了两层新布,用棉线缝成船头的铁甲:我儿,大胆往前走,碰石头有妈给你扛!
母亲滴血的爱低进尘埃。
6月18日邹鲢鱼喝茶,脚友耀川说,他母亲绱好的鞋子是要用楦头塑型的,我听了心窍大开:一针一线,是妈妈们的高山雪谷呀!(题图:战旗村十八坊手工布鞋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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