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鸟巢直播(上)


我从未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去鸟巢,而且还因这场盛大的鸟巢直播信访案荣登全县人民热搜榜。当然,本文纯属虚构,也没有可供入座的号。

1

2016年,我因为一件鸟巢直播特大信访案成了全县大热门,也让我在一年之内公费去鸟巢玩了一个多星期。

那年春季,我包的马蜂窝村里有一个上访户,在微信朋友圈扬言,说猴年马月鸡日鸭时将带着八十岁的老奶奶去鸟巢直播,直播自己和奶奶从鸟巢上腾空落地。这个消息一出来,我的电话立即被打爆,镇县市省各级领导乃至媒体的电话纷至杳来,让我立刻马上赶到鸟巢,想尽一切办法阻止鸟巢直播事件发生。

好的领导,立刻马上出发去鸟巢。好的领导,立刻马上现在已经登上了去咸阳国际机场的专车。好的领导,立刻马上现在即将登机去鸟巢。好的领导,立刻马上已经在鸟巢360度蹲守,保证万无一失。

我迅速将这张常用电话卡切换到离线模式,然后用另一张电话卡给即将成为直播大热门的陈大叔打了个电话。陈大叔啊,我是包村干部小孙,听说你要带陈奶奶去鸟巢直播——是啊是啊,我现在已经到了鸟巢,提前给你走走场子——嗯,我刚刚在鸟巢游了一圈儿,发现鸟巢的安保系统非常严密,陌生人很难有机会爬上去——嗯,我已经带了小陈支书、维稳办大刘主任、派出所石头所长等十几个人混在游客里想办法,我们一定能找到鸟巢安保系统的漏洞,确保陈奶奶在鸟巢直播成功——嗯嗯,好好,不谢不谢。

打完电话,我急速叫上镇维稳办刘主任,马蜂窝村小陈书记,马蜂窝村警务室石头,我们三人缓悠悠驾车上了高速,不过我并没有直奔鸟巢,而是先去了清华北大,这两座圣殿比鸟巢有趣的多,足够我在里面游玩一个星期,我还混到里面去上课,体验了一番天之骄子的生活。至于鸟巢直播,我敢打一百个一万个包票,这位可爱的群众永远绝对去不了鸟巢,更不可能去直什么播。




2

陈大叔是我所包的马蜂窝村里一个非贫困户。陈大叔原本住在高山峻岭的小磨沟组,居住条件非常恶劣,又一直没有能力搬迁到镇上或者城里,便让亲戚打听到西沟口一个孤寡老人李大爷,承诺对李大爷生养死葬,从而继承了李大爷的家产,举家搬到了李大爷的老宅里落了户。

西沟口土地肥沃,气候温和,陈大叔一大家子人耕种李大爷的土地,经营李大爷的林地,两口子勤劳耕种,两个娃勤奋苦读,逐渐在村里立住了门户。

两年之后,陈大叔推倒了老人的土房,新盖了两层小洋楼,又到派出所重新立了户口,将自己的名字换成了户主。陈大叔自己一家4口住在二楼,一楼留了一个大客厅、一个杂物间,一个厕所,又单独开了一个门,辟出一间独立房间供李大爷居住。李大爷从此正式退出了西沟口历史舞台。

我包马蜂窝村的第一年,小陈支书带着我走访群众,就遇见了这位老人。当时老人正拄着拐棍,坐在门外的场地上晒太阳,一见着我和小陈书记,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大头哇,你可要给我做主啊。老人扔掉了拐棍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太阳地里给我们磕头。

大头是小陈支书的小名,据说小陈支书出生时因为头大导致母亲难产而死。十八岁去河南挖矿时,又因为头大获得了矿老板的赏识成了矿山包工头。小陈书记竞选村支部书记那年,花了八千八百八十八元,请了京城一个大师给他起了个官名——陈贵之!选举大会上贵之全票当选村支部书记。

当时,镇上陈书记亲自参加并主持了选举大会。碰巧陈书记也是一口南蛮地道本地方言,与马蜂窝村方言颇为相近。当陈书记大声宣布选举结果时,马蜂窝村两委会的喇叭震天动地播放出:恭贺“陈鬼子”当选为马蜂窝村村支部书记——

陈贵之从此只出现在户口本上。老一辈的人都叫他大头,大头;年轻一辈的人只好叫他小陈书记。因为镇党委书记陈立之也姓陈。虽然陈立之书记年龄只有二十九岁,虽然马蜂窝村支部书记陈贵之都已经四十九岁了。

小陈书记为难地摆摆手,对老人说:三叔爷,你这反葫芦倒水的,村上也不好办啊!前几年,我和石头嘴皮子都磨破了,让你住到镇上敬老院去,你嫌弃五保户名声不好听,非要招个螟蛉子——话还没说着,小陈书记便一连声催促,快走快走,这李老汉得了失心疯,小心把你给缠住了。

小陈书记拉着我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小陈书记介绍:这个陈疯子非常奇特,一旦和他搭瓜上,陈疯子就会死缠不放,上一任包村干部小刘,就是因为和他多说了几句话,结果李疯子走哪跟哪。有一次小刘从村办公室出来解手,一进厕所,李疯子鬼一样蹲在厕所拐拐儿里——小刘从此不敢再来我们马蜂窝包村了。

“所以说,来我们马蜂窝包村,第一要务要胆大!”小陈书记给我的进村第一课让我目瞪口呆。

李大爷后来果然来到村委会找我。那天清晨,我刚准备起床,就听见门被什么东西敲得咚咚直响,正准备开门,就听见保洁员陈大姐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表爹呀,领导昨晚加班研究,天麻麻亮刚咪眼,你就来啦?

“菊花呀,我不敢打扰领导,我给领导磕个头烧柱香——”接着,我听到一种沉重而混沌的声音从院子里硬化的水泥地面传进来,夹杂着淅淅沥沥的与露珠相接声,间或又有鸡蛋内壳磕破皮儿的声音。我正要开门,一张皱巴巴的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救命救命!我要住敬老院!住敬老院!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会儿,我听见一段枯木拖曳在地上的声音。我没有勇气开门,偷偷从后门溜出来,登上了村委会二楼的楼台,居高临下,看到李疯子矮小如蝼蚁,远没有窝在身旁的拐杖高大魁伟。

此时马蜂窝村正被晨曦照亮,大如车盖之圆日,从半山腰下的云海里一颤一颤浮将起来,一忽而照亮了绿树四合的村委会大院。跪在洁净无垠的水泥地上的李疯子,逐渐被奶油色的阳光包围着,与他额头上的污垢、额头上污垢里深刻陈列而复杂的皱纹,深刻陈列而复杂的皱纹里曲折流淌的泪水与汗水——层层叠叠,反复颠倒,辉映交响,让我产生了深远而深刻的毛骨悚然。

李大爷最终没有完成住敬老院的心愿。虽然我昧着小陈书记对我的忠告,请派出所石头所长将老人的户口从陈大叔的户口本里拆出来,又给民政上打了一份集中供养救济申请,但最终被镇上大陈书记压了下来。

那个秋季,大陈书记载着我和小陈书记登上了马蜂窝村最高峰——大仙山。大仙山壁立万仞,群山环拱,层林尽染。大陈书记独立山巅之白观,衣玦飘飞,然后将我打的那份申请报告从身底掏出来,手一松,那纸便轻若鸿毛,吹落山涧,随风激荡,一忽而就不知所踪。

“做农村工作,心要善,刀要快!——陈立之。”大陈书记的目光,从山下人声鼎佛的一场葬礼缓缓收了回来,缓缓地说道。

这场葬礼在西沟口陈大叔的院子里宏大上映。唢呐哀哀,哭声喋喋,花圈荡荡,来自秦岭深山的歌师,围着服毒而亡的李疯子敲锣打鼓,唱了三天三夜。在外地做生意的陈大叔,头上围着孝布,肩上扛着引魂幡,失魂落魄地跟在歌师后面,发自内心的悲伤并非是靠装就能装出来的。

李大爷服毒之前,我与小陈书记有过激烈的争论。小陈书记坚持认为,李大爷既然收养了螟蛉子,就坚决不能在享受五保待遇。

更何况,李大爷收养的螟蛉子——陈大叔,也并没有缺失赡养老人的义务。吃的喝的,住的用的,虽然并不合老人心意,家家户户的老人,不都是这么活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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