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瑛:两大急性传染病战役,中医建功凭的是什么?

▲周仲瑛 首届国医大师,著名中医内科专家。1928年6月出生于江苏省如东县,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国医大师。世代中医,幼承庭训,随父周筱斋教授学习中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医诊法”代表性传承人,2009年获首届国医大师称号。先后曾任江苏省中医院副院长、南京中医学院(现更名为南京中医药大学)院长。周仲瑛独创痰瘀同源学说,在疑难杂症和急危症、心脑血管疾患方面造诣颇深。
他擅长用中医药治疗传染病,治疗出血热扬名国际,指导弟子在北京、广东抗击非典,为中医抗疫赢得荣光。
他主持编写《中医内科学》等多部教材,创建内科学总论,擅长复合立法,组方选药,疗效显著。
他创办中医急症学科,用大量临床案例改变“中医是慢郎中”的偏见。
2014年3月,85岁的国医大师、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周仲瑛,脸色红润,和蔼可亲。在南京接受专访时,他一口气谈了两个多小时,精力充沛。
成才之道:跟随父亲背医书 “业医必先精文”主要是《古文观止》
吕玉波:周老,您是出身中医世家,又在上海新中国医学院跟随名师进修,成才经历很有代表性。能否跟我们说说?
周仲瑛:我1928年出生在江苏省如东县马塘镇。父亲周筱斋是闻名乡里的中医大夫。小时候,家乡先后流行疫痢、疫疟、麻疹、伤寒、天花、猩红热、登革热等传染病。看到众多患者经父亲治疗摆脱了病痛,我对中医产生了感情。13岁时小学毕业,日本人侵略占领了马塘,学校没有了。我失学了,就开始正式随父亲研习中医。
父亲认为“业医必先精文”,首先要先熟背四书五经,然后再系统学习内经、伤寒、本草等医学典籍。我学文最主要的就是《古文观止》,我能背得滚瓜烂熟的就有一百多篇,包括《桃花源记》、《归去来辞》、《师说》等。如果没有传统文化基础,确实不容易搞懂中医理论的内在含义。
17岁开始跟随父亲出诊,晚上还要听父亲传授医理、医道。学习方法是“从源到流”。所学第一本书是《素灵类纂》,然后读《伤寒论》《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经》等经典著作。这些著作都是父亲根据自己的经验,从中医书籍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些医书由浅及深,由医理到临证,讲解清楚、纲领明白,实用性又强。学医无取巧之门,主要篇章条目烂熟于心,到临床后就能触类旁通。
1947年,我考入上海新中国医学院中医师进修班学习。当时上海的著名老中医章次公、朱鹤皋、蒋文芳、盛心如等,都亲自授课,临床带教。我大开眼界,熟悉了不同医派的特长。1955年,江苏省中医进修学校招募学员,我又去学了,重新温读了许多中医专著,还接受了西医学知识,为后来的科学研究打下基础。1956年开始,我留在江苏省中医院当住院医师,一直干到现在。
学术之道:深入疫区治疗出血热,将病死率从8%降为1%,获科技进步一等奖
杨志敏:有人认为,对付传染病是西医的事,中医主要是调理保健。但您擅治疫病,治疗流行性出血热等传染病扬名全国,有什么宝贵经验?
周仲瑛: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暴发流行性出血热疫情,患者先后出现发热、出血及肾脏损害,常在短时间内致人死亡。江浙一带成为重灾区,一度造成恐慌。
我受命开展流行性出血热的临床研究。我先跟着查房,接着带研究团队深入疫区,在临床第一线救治患者。
我提出,流行性出血热属于中医学“瘟疫”范畴,首次将其命名为“疫斑热”,这一病名后来得到中医界的广泛认可。临床医生编有这样的顺口溜:“高烧脸红酒醉貌,头痛腰痛象感冒,皮肤粘膜出血点,恶心呕吐蛋白尿”。我们运用中医“卫气营血”的方法,针对疾病各期拟订了治疗方药,但临床效果并不满意。后来我想到,对于这种传变迅速的疫病,如果死搬“卫气营血”分期而治的方法,可能滞后半拍,延误病情。于是修改了诊治方法,治疗以“清瘟解毒”为原则,临证要区别病期特点,分别采用清气凉营、开闭固脱、泻下通瘀、凉血化瘀、滋阴生津和补肾固摄等治法。
统计表明,我们的团队治疗了1127例流行性出血热患者,病死率是1.11%,而当时的病死率一般在7.66%左右。特别是对死亡率最高的少尿期急性肾衰病人,应用泻下通瘀、滋阴利水的方药治疗,使病死率下降为4%,明显优于对照组的22%。1988年,“中医药治疗流行性出血热的临床及实验研究”获得国家卫生部科技进步一等奖,并到前苏联进行国际交流。
后来,我们围绕传染性疾病进行了多项研究,事实证明中医在这一领域有优势和特色。比如,对乙脑、病毒性腮腺炎和重症感冒等病毒感染性高热的研究,被列入国家“七五“攻关课题,研究成果于1994年获得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三等奖;研制了新药“清瘟合剂”、“清气凉营注射液”等。
抗“非”之道:中医不单纯针对病毒,始终针对患病的“人”
林琳:周老,我最难忘的是2003年遭遇非典时您给我们的指导。特别是我和杨志敏两个女青年医生被派到香港支援抗非,经常晚上给您打电话求助。如果没有您和一批名老中医的支持,我们很难取得抗非的胜利。
周仲瑛:我还记得非典初期你在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情景。在抗击非典战役中,你和北京的仝小林博士,这两个学生,一南一北都作出贡献,得到国家表彰,我很欣慰。
2003年5月,我在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周仲瑛教授论非典型肺炎的中医药辨治》,用中医理论阐述了SARS的病证和治疗。认为该病很可能是先有伏邪,后因新感而引发。病人可能是先有肺热内伏,加之外感时邪疫毒而发病。其中外感时邪以风邪为主,与“春温”密切相关。以三焦辨证为依据,可将该病分为初期、中期、极期、恢复期四期进行辨证治疗,针对不同病期及主症特点,制定相应的治法和系列专方专药,中医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在阻止非典病势发展、降低病死率、提高临床治愈率等方面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提出,预防疫病,应芳香辟秽解毒,可选用藿香、苍术、白芷、草果、菖蒲、艾叶、冰片、蚤休等制成香囊,佩挂胸前。至于对甘温益气之品及大剂清热解毒药的应用,若从增强人体免疫功能及抗病毒等方面讲,实无可厚非,但从中医理论来看,造成非典型肺炎流行的是温热疫毒,病性本身属热、属实,应因势利导、轻清宣透伏邪为是,即使“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扶正亦应以清养肺气为主,而甘温补益之品恐有助热生火之弊,而清热解毒药也可能有“药过病所”、苦寒伤胃之嫌,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这些想法,后来在抗击非典实践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中医治疗传染病,一方面针对病邪,另一方面着重调整并提高机体整体抗病功能。因为中医并不单纯是针对病毒而治,而是始终针对患病的“人”,强调整体、辨证及个体化治疗。数千年来,从东汉末年张仲景《伤寒论》到清代吴鞠通《温病条辨》,从伤寒学派的诞生到明清时期温病学说的形成,中医在抗击传染病方面积累了极为丰富的宝贵经验。今年是抗击非典十周年,又有禽流感疫情,希望进一步重视和加强中医对急性病毒感染性疾病辨证救治规律的探索,充分发挥中医辨证施救、综合救治的优势。
传承之道:我80岁时总结了几句 古为今用 西为中用 知常达变
周仲瑛非常重视中医学科的建设,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建内科学总论——辨证论治纲要,确立了以脏腑为辨证的核心、内科疾病系统分类的基础,为临床专业分化的发展开辟了新途径。
他1988年在全国率先开设了中医内科急症学课程,并主编《中医内科急症学》教材,在本科班、专业证书班、研究生班及全国进修班进行系统讲授。他还在南京中医药大学组建了中医急难症研究室,创建了中医内科急症学科。
吕玉波:周老,对于中医传承,有什么建议?
周仲瑛:我80岁时总结了几句,“古为今用,根深则叶茂;西为中用,老干发新芽;知常达变,法外求法臻化境;学以致用,实践创新绽奇葩。”
我对学生要求严格。作为中医的研究生,一定要有深厚的中医理论功底,要能够运用中医的理法方药分析和处理临床问题,要做到知常达变,学以致用。对于论文和科研,临床病历必须详细记录病人的真实情况,好亦录之,不好亦录之,决不能弄虚作假。
养生之道:吃得好,睡得香,想得开
年过八旬的周仲瑛,每周六次门诊,总是精力充沛。周仲瑛笑着说,他的养生秘诀非常简单,“吃得好,睡得香,想得开”。
“吃得好”,并不是指周仲瑛经常吃什么山珍海味、滋补保健品。他的一日三餐其实就是老伴做的家常便饭,但他从来不挑食,更不暴饮暴食。“心中有美味,自然能嚼得菜根香。”
不论是忙碌还是空闲,周仲瑛都能“睡得香”。有一次,周仲瑛和学生王长松一起诊治肿瘤病人,正赶上修路,路途异常颠簸。就在大家心烦气躁时,却发现周仲瑛已经在前排的座位上酣然入睡了。
“养生必先养心”。周仲瑛历经磨难坎坷,都能心态淡定,宠辱不惊。分析解决问题时,精力集中,思维活跃,能够拿得起;闲暇休息时,则心境平和,杂念全无,能够放得下。可谓“想得开”。他说:“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就是最简单有效的养生之道。■

大师轶事
公开珍贵防疫方 配药送地震灾区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强烈地震,80岁的周仲瑛考虑到,大灾之后有大疫。他提笔写下了两个预防疫病的处方:
处方一:蚤休10g,贯众10g,淡豆豉10g,青蒿12g,连翘10g,一枝黄花15g,前胡10g,光杏仁10g,桔梗5g。水煎服,每日2次。这个方子命名为“防疫清解方”,主要用于防治疫毒犯肺所引起的呼吸道感染性疾病,表现为发烧、浑身酸痛、咽痛,咳嗽等症者。
处方二:炒苍术10g,白芷10g,苏叶10g,藿香10g,陈香薷5g,清水豆卷10g,厚朴5g,法半夏10g,陈皮6g,石菖蒲9g。水煎服,每日2次。这个方子命名为“防疫化浊方”,主要用于防治秽浊伤中所引起的消化系统感染,表现为头目昏沉、胸闷呕恶、腹泻等症者。
根据其药方,南京中医药大学迅速配制了6000服颗粒剂,随校医疗队紧急送往灾区。防疫推荐方的发布会吸引了众多媒体,当问及为何要将这么珍贵的配方公开时,周仲瑛说:“这两个方子说珍贵也珍贵,因为这是我60年从医经历积累而成的经验方;说不珍贵也不珍贵,因为中医原本就是要为人民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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