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
第一章辨伪及考证年代的必要
书籍有假,各国所同,不只中国为然。文化发达愈久,好古的心事愈强,代远年湮,自然有许多后人伪造古书以应当时需要。这也许是人类的通性,免不了的。不过中国人造伪的本事特别大,而且发现得特别早,无论哪门学问都有许多伪书。经学有经学的伪书,史学有史学的伪书,佛学有佛学的伪书,文学有文学的伪书,到处都可以遇见。
因为有许多伪书,足令从事研究的人扰乱迷惑,许多好古深思之士往往为伪书所误。研究的基础先不稳固,往后的推论结论更不用说了。即如研究历史,当然凭借事实,考求它的原因、结果,假使根本没有这回事实,考求的功夫岂非枉用?或者事实是有的,而真相则不然,考求的功夫亦属枉用。几千年来,许多学问都在模糊影响之中,不能得忠实的科学根据,固然旁的另有关系,而为伪书所误,实为最大原因。所以要先讲辨伪及考证年代之必要,约可分三方面观察:
甲史迹方面
研究历史,最主要的对象专在史迹方面。因为书籍参杂,遂令史迹发生下列四种不良现象,很难一一改正,把研究的人弄得头昏:
一、进化系统紊乱我们打开马绣《绎史》一看,里面讲远古的事迹很多,材料亦搜得异常丰富。假使马绣所根据那些无穷材料全是真的,那么中国在盘古时代业已有文明的曙光,下至天皇、地皇、人皇、伏羲、神农、轩辕,典章文物,灿然大备,衣服器物,应有尽有,文化真是发达极了,许比别的古代文明还高得多。不说《绎史》,就打开最可靠的《汉书·艺文志》,里面载神农、黄帝时代的著作,不知道有多少,至于伊尹太公的著作更是指不胜屈。要是那些书都是真的,则中国文明与世界文明的进化原则刚刚相反。所谓「黄金时代」,他人在近世,我们在远古。中国文明万年前是黄金,千年前是银,以后是铜,渐渐地变成了白铁。若相信神农、黄帝许多著作,则殷墟甲骨全属假造,不然就是中国文明特别的往后退化,否则为什么神农、黄帝时代已经典章文物灿然大备,到商朝乃如彼简陋低下呢?《绎史》所根据各书与《汉志》所载神农、黄帝著作,皆本无其书,由后人伪造假托。诸君在小学、中学所念中国历史教科书,里面所载神农、黄帝的事很多(最近出版的教科书许改变了),其时程度极高,世界所有文物大体俱已齐备,我们觉得真可以自豪了。不过古代那样发达,为什么老不长进?旁人天天进步,自己天天很退,我们又觉得非常惭愧。其实原本不是这回事,是书籍参杂,把进化系统紊乱了。姑且放下古籍不讲,稍近点的如《周礼》,向来的人都说是周公所作,不过其中有讲地理民情全为战国时秦汉间的事物。如果相信《周礼》,则周朝声教所及与战国及秦汉差不多。然事实不如此。民族是慢慢地涨,起初是占据一小部分,后来扩充得很宽。造《周礼》的人看见当时文化如此,依榜现实的社会,构成理想的社会,所以把一千年后的战国或秦汉同一千年前的周公时代弄成一样。如果《周礼》是真,周朝八百年可谓毫无进步。自春秋经战国及秦到西汉,中间一千多年,一点亦没有进步,然事实不如此。因书籍年代不分明,历史进化系统全给扰乱了。我们读史的人得这种不正确的观念,对于民族的努力上大有妨害。
二、社会背景混淆这一条与前一条所讲内容差不多,稍微有点不同。我们读古书,不单年人看事,还要看时代背景。一般的社会状况究竟是怎么样,因为书籍是假的,读书的人往往把社会背景弄错了!即如《西京杂记》,分明是晋人葛洪所作,后人误认为西汉时刘歆所作。葛洪同刘歆相距三百多年,葛讲东晋时事,刘讲西汉时事,若以《西京杂记》作为东晋时的资料,那就非常正确,若以此书作为西汉时的资料,说西京即长安,那便大错特错了。又有一部小说,名为《杂事秘辛》,此书疑即晚明时杨慎用修所作。杨老先生文章很好,手脚有点不干净,喜欢造假。据他说,由一处旧书摊中得来,内容讲东汉时梁冀家事。其时皇帝选妃,看中了梁大将军的小姐,由皇太后派一个保姆去检查梁小姐的身体。文章描写得异常优美,但是全非事实,系杨老先生自掩笔墨,假托为汉人作品。假如杨用修坦白地承认是自己作的,明人小说已曾能够有此著作,在文学界价值不小。但是他不肯吐露真相,偏要说是汉人做的,后来的人不知底细,把他当作宝贝,以为研究汉代风俗、典礼、衣服、首饰的绝好资料,那就错了。我自己许多年前曾上这个当,把他当作汉代野史看待,其中有讲缠脚的地方,本是作者自不检点所留下来的破绽。明时缠脚因而想到汉人缠脚,若相信这部书是汉人作品,因无断定缠脚起自汉朝,不起自五代,岂非笑话?
三、事实是非倒置现存的有两部书,因为其中有假,很足以淆乱是非。一部是《涑水纪闻》,一部是《幸存录》,都是野史。《涑水纪闻》向称宋时司马光作,原书虽是真的,许是未定稿,后代的人因为司马光大,易于欺世骇俗,于是抽些出来,加此进去,以为攻击造谣的工具。其中对王安石造谣特别多,攻击得特别利害。平常人骂王安石无足轻重,若是司马光骂王安石那就很有力量了。实则光书虽有,已非原物。光之孙司马汲曾上书奏称非其祖父所作,其故可以想见。现存的《涑水纪闻》攻击阴私之处颇多,司马光与王安石虽政见不合,最少他的人格不会攻人阴私,这是我们可以当保的。后人利用他的声名,把攻人阴私的话硬派到他身上,这就是因为造假,使得是非错乱。《幸存录》一向都说是明末夏允彝作。夏是东林党人,人格极其高尚,我们看他不会作《幸存录》那种作品。书中一面骂魏忠贤,一面骂东林党,造伪的人手段很好,使人看去觉得公道。忠贤固非,东林亦未必是,还是自家人出来说公道话。黄宗羲曾讲过,《幸存录》真是「不幸存录」,并且说原著非夏允彝作,夏不会说那种话。虽然如此,《幸存录》至今尚在。我们要研究明末政治,不能不以此书作为参考,假使是栽赃,并不是夏作,亦许早佚,亦许无人过问。因为尊重这个人,遂保存了这部书,这是史迹上最可痛恨的事情。
四、由事实影响于道德及政治有许多史迹本无其事,因为伪托的人物伟大,遂留下很多不良的影响。譬如孔子诛少正卯,何尝有这回事?但是《孔子家语》言之綦详。《家语》以前的著作及周秦诸子亦有一部分讲这件事,称孔子与少正卯同时招生讲学,二人相距不远,好像燕大和清华一样。孔子的学生都跑到少正卯𨙷儿那去了,孔子异常生气,得政后三天,就把少正卯捉起来杀了。后来儒家矜矜乐道,以为孔子有手段,通权达变,还有许多人想去学他。我们看诛少正卯的罪名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润泽而非,记丑而博』四句话。这分明是出于战国末年刻薄寡恩的法家。他们想厉行专制政体,就替孔子捏造事实,以为不只法家刻薄,儒家的老祖宗早就如此呢。其实孔子生在春秋时代,完全是贵族政治,杀一贵族很不容易。孔子是大夫,少正卯亦大夫,又安能以大夫杀大夫?最妙是那个时代前后三事,完全一样:最早是齐太公杀华士,其次是郑子产杀邓析,又后才是鲁孔子诛少正卯。都是执政后三天杀人,同一题目,同一罪名,同一手段,天下万无几百年间同样事实,前后三见,一点不改之理。这明是战国末年的法家,依附孔子,捏造事实。后代佩服孔子的人以为有手腕,攻击孔子的人以为太专制,其实真相不然,若冒昧相信,岂不误事?《家语》是伪书且不用说,《论语》算是最可靠了,但依崔东壁的考证,真的占十之八九,最后几篇还是有假。阳货第十七说:『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悦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下面一段又说:『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大夫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公山弗扰、佛肸两人先后造反,都请孔子去帮忙,孔子都欣然欲往,卒以门人之谏而止,恭维孔子的人以为通权达变,爱国忧民,骂孔子的人就说他官迷,出处不慎。其实公山弗扰乃季氏手下家臣,费又是季氏采邑,孔子当时作鲁司寇,公山弗扰好像北京的大兴县知事一样,孔子好比司法总长,岂有大兴县知事造反,司法总长跑去帮忙的道理?这个话无论如何说不通。关于公山弗扰以费畔的事迹,《左传》中言之极详,可以不辩。至于佛肸以中牟畔时,孔子已经死了十余年,佛肸虽愚,万不会请死人帮忙,孔子纵想作官,亦不会从坟墓中跳起来,亲于其身为不善。这件事,《说苑》中考证得很清楚,亦用不着辩。上面两段话因为在《论语》中,大家不敢怀疑,一般腐儒,故意曲为辩护,尤为可笑。事情的真相紊乱了,使研究历史的人头痛眼花,无从索解,还是小事,乃至大家尊重孔子就从而模仿他的行为,或作了坏事,用他作护符,于世道人心关系极大。这种捏造的事实不仅影响于道德而已,于政治亦有极大影响。譬如《周礼》职官名目繁琐,邦畿千里之内,平均起来,不到十⾥即有一个官,好像学校之内,不到十个学生即有一个教员,岂非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后代冗官之多,全由于此。又如太监制度,在历史上劣迹甚多,但是因为《周礼》都有太监,后世人有所借口,明知其坏,仍然一代一代的实行。汉代的王莽,宋代的王安石,都是相信《周礼》,把政治弄得一塌糊涂。从好的方面说来,只是过信;从坏的方面说来,便是利用。本来没有那种制度,自欺欺人,结果个人固然上当,全国政治亦糟到不可收拾了。而模仿他的行为,或作了坏事,用他作护符,于世道人心关系极大。这种捏造的事实不仅影响于道德而已,于政治亦有极大影响。譬如《周礼》职官名目繁琐,邦畿千里之内,平均起来,不到十⾥即有一个官,好像学校之内,不到十个学生即有一个教员,岂非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后代冗官之多,全由于此。又如太监制度,在历史上劣迹甚多,但是因为《周礼》都有太监,后世人有所借口,明知其坏,仍然一代一代的实行。汉代的王莽,宋代的王安石,都是相信《周礼》,把政治弄得一塌糊涂。从好的方面说来,只是过信;从坏的方面说来,便是利用。本来没有那种制度,自欺欺人,结果个人固然上当,全国政治亦糟到不可收拾了。而模仿他的行为,或作了坏事,用他作护符,于世道人心关系极大。这种捏造的事实不仅影响于道德而已,于政治亦有极大影响。譬如《周礼》职官名目繁琐,邦畿千里之内,平均起来,不到十⾥即有一个官,好像学校之内,不到十个学生即有一个教员,岂非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后代冗官之多,全由于此。又如太监制度,在历史上劣迹甚多,但是因为《周礼》都有太监,后世人有所借口,明知其坏,仍然一代一代的实行。汉代的王莽,宋代的王安石,都是相信《周礼》,把政治弄得一塌糊涂。从好的方面说来,只是过信;从坏的方面说来,便是利用。本来没有那种制度,自欺欺人,结果个人固然上当,全国政治亦糟到不可收拾了。
乙思想方面
书籍是古代先哲遗留下来的东西,我们造他以研究思想之发展与进步,如果有伪书参杂在里边,一则可以使时代思想紊乱,再则可以把学术源流混淆,三则令个人主张矛盾,四则害学者枉费精神。
一、时代思想紊乱管仲是春秋初年的人,《管子》是战国时代的作品,《管子》之中有批评兼爱、非攻、息兵的话,这分明是战国初年,墨家兴起之后,才会成为问题。若认《管子》是管仲作的,则春秋初年即有人讲兼爱、非攻等问题,时代岂非紊乱?又如《老子》,大家以为是老聃所作,老聃乃孔子先辈,其思想学说应在孔子之前,但《老子》中批评仁同仁义的地方很多。仁是孔子的口号,仁义并讲是孟子的口号,以前还无人道及。老子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又说:『大道废,有仁义。』这全是为孔孟而发。从思想系统看来,应当在孔孟之后。黑格尔Hagel论哲学的发达要一正一反一和,思想然后进步。一人作正面的主张,如墨子的非攻、兼爱;一人作反面的攻击,如管子对于非攻兼爱批评的很厉害;一人提出几个问题,如儒家的仁和仁义;一人根本不赞成仁和仁义的价值,然后后代的人又从而折冲调和之,学术自然一天天的发达了。没有墨家的主张,管子的意见无所附丽;没有儒家的见解,老子的批评也就无的放矢。如果说管子在墨家之前,老子在儒家之前,是反乎思想进步的常轨。
二、学术源流混淆前面讲管子老子,虽非全伪,但是时代不同,稍为颠倒便可以发生毛病。有一种书,完全是假的,其毛病更大,学术源流都给弄乱了。譬如《列子》,乃东晋时张湛——即列子注的作者——采集道家之言,凑合而成。真《列子》有八篇,《汉书·艺文志》尚存其目,后佚。张湛依八篇之目,造假成书,并载刘向一序,大家以为刘向曾经见过,当然不会错了。按理,列御寇是庄周的前辈,其学说当然不带后代色彩,但《列子》中多讲两晋间之佛教思想,并杂以许多佛家神话,显系后人伪托无疑。可是后人不知底细,以为佛家思想何足为奇,中国两千多年早有人说过了。夸大狂是人类共同的弱点,我们自己亦然,有可以吹牛的地方乐得瞎吹一顿。张湛生当两晋,遍读佛教经典,所以能融化佛教思想,连神话一并用上。若不知其然,误以为真属列御寇所作,而且根据它来讲庄列异同,说列子比庄子更精深,这个笑话可就大了。列子尚有可说,时代较早,文章亦很优美,比旁的伪书都强。还有《关尹子》,时代更近,中间所讲全是佛教思想,即名词亦全取自佛经。如受想行识、眼耳鼻舌心意,都不是中国固有的话,文章则四字一句同《楞严经》一样。《史记》称关尹子名喜,守函谷,是老子后辈。老子出关,他请老子作书,《庄子·天下篇》亦把老聃、关尹并列,说他们是古之博大真人。这样看来,关尹这个人生得很早,但是《关尹子》这部书则出得很晚。看其文章,纯似唐人翻译佛经的笔墨,至少当在唐代之后。这类的书,是怎样一个来历呢?大致六朝隋唐以后,道教与佛教争风,故意造出许多假书,以为自己装门面。一面又抬出老子作为教主,尊称之曰「太上老君」,又说老聃除作《老子》之外,还作了许多书,其中有一部叫《老子化胡经》尤为荒诞,现尚存道藏中。因为《史记》有老子西出函谷关的话,后人附会起来,说他到印度传教去了,教出来的弟子就是释迦牟尼,佛教之所以发生,还很沾中国人的光呢。老子与释迦,本来没有一点关系,这样辗转的附会,岂不把思想源流混淆?
三、个人主张矛盾单就一个学者讲,因为有伪书的关系,可以使思想前后错乱矛盾,譬如《易经·系辞》究系何人所著,我们不敢确说,前人称为孔子所作,我始终不敢相信,因为里边有许多与《论语》冲突的话,孰为真孔,颇不易知。依《论语》所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带宗教色彩,依《系辞》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孔子又是一个宗教家。到底哪句才真是孔子说的,这就成问题了。如果两书皆真,岂不是孔子自相矛盾?《系辞》又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这个话从哲学的意义看来,虽然很好,可是确因受道家的影响以后才发生的,《论语》中就没有这类话。若两书全信,则是自矛盾,如单信一种,又不知何者为是,何者为非。依我看来,《论语》言辞简朴,来历分明,当然最为可靠;《系辞》言辞玄妙,来历较晦,最多只能认为儒家后学,或进步,或分化的,推演而出。说儒家有此思想可以,若认为全属孔作则不可。又如《墨子》,大部分是真的,然起首七篇辞义闪烁可疑。墨子根本反对儒家,处处与儒家立于对抗的地位,然墨经前七篇有许多儒家的话,当然不是墨家真相,许多人都怀疑它。《墨子闲诂》的作者孙仲容以为是当时儒家势大,盖上许多稻草。同一用意,因为如此,使得研究墨子的人迷惑,看他起初是一个口吻,后来又换一种态度,错认墨子首鼠两端,反为失了他的真相。
四、学者枉费精神佛教有一部最通行最有名的书叫《楞严经》,此书历宋、元、明、清,直到现在在佛学中势力还是很大,其中论佛理精辟之处固不少,但是与佛理矛盾冲突的地方亦是很多。如神仙之力说,是道家的主张,佛教本主无神论,然《楞严经》中不少谈及神仙的话,遂令道佛界限弄得不清楚了。《楞严经》到现在还没有人根本否认它,说它是接班人假造的,我想作一篇《辨伪考》,材料倒收集得不少了,可惜还没有作成。认真研究佛教,应当用辨伪书的方法,考求此书的真伪,如果属伪就可以把它烧了。全书文章极美,四字一句,可惜思想混淆,把粗浅卑劣的道家言和片段支离的宋儒学说参杂下去,便弄糟了。若不辨清楚,作为佛教宝典,仔细研究,或混合儒、释、道三种思想,冶为一炉,还说佛家真相如此,岂不枉费力气?
丙文学方面
大凡读一种书籍,除研究义理外,还要诵读文章。至于文学的书,可以供我的欣赏更不用说,若对于书的真假,或相传的年代不弄清楚,亦有前面所述,时代思想紊乱、进化源流混淆、个人价值矛盾、学者枉费精神几种毛病。
一、时代思想紊乱、进化源流混淆现在所唱的国歌『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相传为帝尧或帝舜时所作,好歹是一个问题,但是唐虞时代,便有此种作品,而《诗经》三百篇应该是春秋时代的诗歌,亦不过尔尔,则夏商周三代的人皆应当打板子,为什么几百年乃至千年之间老不长进呢?所以按进化公例看来,《卿云歌》不会是唐虞时代所作。又如伪古文《尚书》有一篇《五子之歌》,说是太康有五弟,太康被灭,其五个兄弟因思大禹之戒,感而作此。开首几句说:『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以下全篇文体大略都是如此。我们看这首歌,文从字顺,此刻虽令小孩子读之亦能读懂,可见当时文章明显极了。但是我们试读《周诰》、《殷盘》看,便觉得诘屈聱牙,异常难读。何以夏朝在前,容易明白,殷周在后,反而难晓呢?不惟《周诰》、《殷盘》难懂,就是殷墟所发现的文字亦复难以索解。如《五子之歌》属真,则中国文学演进的步骤真是奇怪极了。《古诗十九首》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各万余⾥,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经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忽复道,努力加餐饭。』(录一,余从略。)我们看,何等风华典雅,真可以说一字千金。据《玉台新咏》所说,十九首中有八首为枚乘所作。枚乘是汉景帝、武帝间的人,已经作有如此好诗,他死后百余年间何以无人能作?直到东汉时才有几篇五言诗,有一篇为大文学家班固所作,音韵即不调和,词旨亦很平淡,直到东汉末出了一个蔡文姬,三国时出了一个曹子健,他们的诗倒与《十九首》差不多。如《十九首》真有些是枚乘所作,则西汉至三国中间毫无进步,实在无法解释。在年代未考清楚以前,文学史无从作起。再如词人之祖相传为李太白,太白有两首词据说是后代词曲的起原,一首菩萨鬘『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还有一首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两首词,神气高迈,大家以为非太白不能做此。但是太白词最初只有两首,后来《樽前集》增至十余首,旁的选本又多至几十首。唐时的词已经如此好了,为什么五代的《花间集》亦不过尔尔?再说《花间集》中,双调的词很少,纵有之,字句亦一样。但李白的词都是双调,而且字句一样,这亦可疑。盛唐有词,中唐百余年间无人作词,直到晚唐才有一个温庭筠。按进化原理来看,不当如此。若太白之词为真,则文学史很难作,若由各方面考证其伪,则文学史的局面又当大大不同。
二、个人价值矛盾、学士枉费精神再就个人而言,有名人的作品,赝品很多。名气愈大,假的愈厉害。即如《李太白集》,严格考起来,其中有四分之一是假的。有一首题目叫《笑矣乎》,内容恶劣,文格亦卑下,显非太白所作。此外类此者尚多,留心研究太白的人不可不加以辨正,若不辨正,真令人「笑矣乎」了。为什么假,盛名之下,最易盗窃。传抄的人,辗转加入,于是愈假愈多,愈多愈假了。晚唐时有一个李赤,处处模仿李白,自称为李白之兄,并且说他的诗文比李白还做的好,《唐文粹》中还有他的传,天天吃酒赋诗,后来发疯,堕在茅厕里淹死了。一个「白化」,一个「赤化」,一个死在水中,一个死在茅坑里,无独有偶,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件事情究竟真否虽不可知,但他想学李白而作了许多如《笑矣乎》一类的诗,许是有的。若没有考虑清楚,则李白本人自相矛盾,词作得那么好,诗作得那么丑,若拿《笑矣乎》来考试,简直是不及格,而且该打。《东坡集》,其中亦有假。据清代纪昀所考订,假的有好几十首。作假的原因与太白集中假诗正同,因为慕名而混入的。造出假诗,诬蔑作家,真是可恨!若从作品研究作者人格,李白、李赤相去何啻天渊,以李赤的诗断定太白人格,以后人假诗断定东坡人格,一则误事,而且白费功夫。再要举例,还有许多可讲,不过已经可以说明大意,用不着辞费了。总之,中国书籍许多全是假的,有些一部分假,一部分真,有些年代弄错。研究中国学问,尤其是研究历史,先要考订资料后再辨别时代,有了标准,功夫才不枉用。我所以把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作为一门功课讲,其用意在此。好在前人考订出来了的已经很多,尚有徯径可寻,不大费事。诸君旁的功课忙,不能每一部书都作考证,但是研究学问又不能不把资料弄清楚,最好有这样一种演讲,把前人已经定案了的或前人未定案而可疑的,一一搜集考核出来,随后研究本国书籍才不会走错,不会上当。
第二章伪书的种类及作伪的来历
伪书的种类很多,各家的分类法亦不同。按照性质,用不十分科学的方法,大概讲起来,可以分为十种。现在依次讨论如下:
一、全部伪此类书,子部很多。如《鬼谷子》《关尹子》之类皆是。经部书亦不少,如《尚书孔氏传》《子贡诗传》《孔子家语》皆是。
二、一部伪这类书,古籍中多极了,几乎每部都有可疑的地方。如《管子》《庄子》之类,其中一部分为后人窜附,先辈多已经论及了。即极真之书,如《论语》如《左传》如《史记》尚不免有一部分非其原本,他更何论?有的同在一书,若干篇真,若干篇伪;有的同在一篇,大部分真,参几句伪。
三、本无其书而伪如《亢仓子》《子华子》之类。《亢仓子》一书,《汉书·艺文志》及《隋书·经籍志》皆不著录,因《史记·庄周传》称其为书《畏屡虚》《元桑子》皆空言无事实,故后人据以作假。《子华子》,《前世史志》及诸家书目并无此书,因《家语》有孔子遇程子倾盖之事,《庄子》亦载子华子见昭僖侯,后人从此附会出来。
四、曾有其书,因佚而伪如《列子》,昔称列御寇撰,刘向所校定,共分八篇,《汉志》曾有其目,早亡,今本为魏晋间张湛所伪托,全非刘向、班固之旧。如《竹书纪年》,晋时出河南汲冢,当系战国时人所撰,至唐中叶而没。今通行本为宋后人所假造,惟王国维所辑则真,可以证通行本之伪。
五、内容不尽伪而书名伪如《左传》,原名《左氏春秋》,与《吕氏春秋》《晏子春秋》相同,本为创作,今名《春秋左氏传》,与《公羊传》《谷梁传》相同,不过《春秋经》三注解之一而已。原书本真,经刘歆之改窜,大非本来面目,名字改,内容改,体例亦改。其中内容百分之九十可靠,然因书名假,精神亦全变了。
六、内容不尽伪而书名人名皆伪《管子》及《商君书》皆先秦作品,非后人伪造者可比,很可以用作研究春秋战国时事的资料,惟两书皆非原名。《管子》为无名氏的丛抄,《商君书》亦战国时的法家杂着,其中讲管仲、商鞅死后之事甚多,当然非管仲、商鞅所作。
七、内容及书名皆不伪而人名伪如《孙子》十三篇,为战国时书,非汉人撰。《史记》称孙武、孙膑皆作书,则此书也许为孙膑作,或另一个姓孙的人所作。今本称孙武所作,非是。又如《西京杂记》分明为晋时葛洪所撰,述东晋时事甚详,然后人以为刘歆所作,则大谬。
八、盗袭割裂旧书而伪如郭象《庄子注》偷自向秀,王鸿绪《明史稿》偷自万斯同。此种偷书贼最可恶。《庄子注》十之八九为向秀作,十之一二为郭象作,然研究时颇难分别,虽知有伪而无可如何。《明史稿》为一代大事迹,万斯同为二千年大史家,内容极可富贵。王为《明史》馆总裁,盗窃万稿,大加改窜,题曰横云山人所著书,这无异杀人灭尸,令后人毫无根据,居心尤为险毒!
九、伪后出伪如《今文尚书》本只二十八篇属真,武帝时孔壁古文尚书多出十六篇,后人已疑其伪,不久旋佚。东晋时,重出十六篇,又非孔壁尚书之旧,当然没有可信的价值。又如《孟子》,《汉志》有十一篇,七内篇,四外篇,武帝时赵歧作《孟子注》判定外篇为伪,不久遂佚,本无可惜。明人姚士粦又假造《孟子外书》四篇,更非武帝时旧物,这真是画蛇添足了。再如《慎子》,《汉志》有之,后佚,《百子全书》本乃宋以后人零凑而成,其中一部伪托,一部由古书中辑出。近《四部丛刊》有足本《慎子》,系缪荃荪家藏书,说是明人慎懋赏传下,显系慎懋赏伪造,为同姓人张目。缪氏是专门目录学者,居然相信这种伪书,我们看见之后,大大失望。
十、伪中益伪此类书,谶纬最多。如《干凿度》本战国阴阳家及西汉方士的作,恐后人不置信,伪托为孔子于删定群经之后为之,当然全部皆假。今本《干凿度》又非汉时旧物,乃后人陆续增加补缀而成,这岂不是伪中益伪吗?如果研究此书,应以辨别《左传》的方法,下一番抓梳剔校的工夫。
由上面看来,中国的伪书真是多极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伪书,其来历怎样,依我看来有下列四种:
一、好古好古本为人类通性,中国人固为受儒家的影响,好古性质尤为发达。孔子尝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说:『多闻阙疑……多闻阙殆……』孔子如此,其门下亦复如此,所以好古成为儒家的特别精神。儒家在中国思想界影响极其大,儒家好古,因此后来的人每见一部古书都是非常珍重,书愈古愈宝贵,若是后人所作反而没有价值。有许多书,年代不确,想抬高它的价值,只得往上推。有许多书,分明是后人所作,又往往假托古人名字以自重。
二、含有秘密性从前印刷术尚未发明,读书专靠抄写,抄写是极费事的。中国地方又大,交通不便,流通很感困难。又没有公共藏书机关,如今日之图书馆,可以公开阅览,因此每得一种佳本,不肯轻易示人,书籍变成为含有秘密性的东西了。要是印刷发明,流通容易,收藏方便,书籍人人能见,不易随便造假,即造假亦会让人发见的。凡事愈公开,愈是本来面目;愈秘密,愈有造假的余地。书籍亦当然不能例外。
三、散乱及购求中国内乱太多而藏书的人太少,所有书籍大半聚在京城或者藏之天府。古书的收藏传播,靠皇帝之力为多。既然好书都在天府,每经一次内乱,焚毁散失,一扫而空,再要收集恢复,异常费事。隋牛弘请开献书表,称书有五厄『……秦皇驭宇……始下焚书之令……一厄也。……王莽之末,长安起兵,宫室图书并从焚毁……二厄也。孝献移都,西京大乱,一时燔荡……三厄也。刘石凭陵,京华覆灭,朝章国典,从而失坠……四厄也。萧绎据有江陵……江表图书因斯尽萃于绎矣。及周师入郢,绎悉焚之于外城……五厄也……』在隋以前,书已有此五厄,牛弘以后,为厄更多。隋焬帝在江都,把内府藏书携去,焬帝死,书亦散失无遗,这可以算是一厄。安史之乱,长安残破,唐代藏书焚毁一空,这可以算是一厄。及黄巢作乱,到处焚杀,所过之处几于寸草不留,天下文献,丧失大半,这亦算是一厄。以下历宋元明到清,每代都有内乱,而且每经一次内乱,天府藏书必遭一次浩劫,费了许多工夫所聚集的抄本、孤本扫荡得干干净净。书籍散亡之后,就有稽古右文的君主或宰相设法恢复补充,愿出高价,收买私家书籍,宝之天府,把历史打开,大致翻一翻,这类事情不少。如汉武帝广开献之路,置写书之官,一面找人搜集一面找人抄写。汉成帝时,使谒者陈农广求遗书于天下。隋开皇时,因宰相牛弘的条陈,分头使人访求异本,每书一卷,赏縜一匹。唐贞观中,魏征及令狐德棻请购募亡逸书籍,酬报从厚。肃宗、代宗当安史之乱后,皆相继购求典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大乱之后,书籍亡佚得很多,政府急于补充,因之不能严格。从重赏赐,从宽取录,以广招徕,遂与人以作伪的机会。有的改头换面,有的割裂杂凑,有的伪造重抄,许多人出来作这种投机事业,以图弋取厚利,伪书所以重见叠出以此。一方面因为散亡太多,真本失传;一方面因为购求太急,赝品充斥。四个原因中,要算这个最重。
四、因秘本偶然发现而附会古代书籍中经散佚,时常有偶然的意外发现,如晋太康三年,河南汲郡地方有人偷掘古冢,得着许多竹简。经后人的考证,知道古冢是魏襄王(从前人以为是安厘王)的葬地,竹简是战国时的东西。襄王死时,以书殉葬,《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皆从其中得来。古冢中发现书籍本来是可能的,因此后代有许多人造假附会,所以历史上纪载某处老房子、某处古冢发现古书的事情很多。或者发现是真的,书却是假的;或者发现是假的,书亦是假的。于是伪书流传,日甚一日了。又如前清光绪末年,在河南殷墟发现许多甲骨,其上刻有文字,那都是孔子以前的东西,孔子所不曾见过的。本来极可宝贵,不过发现以后二十年来至于今,琉璃厂的假甲骨就很多,因为从前不贵,现在很贵,小者数元,大者数十元,自然有人伪造牟利了。书契典籍亡佚,后有再出的可能,开后人作伪之路。伪书之多,这亦是一个原因,不过没有第三个原因重要而已。
前面讲伪书的种类,以书的性质分,大概有十种;若以作伪的动机分,又可另外别为二类,这种分类法比头一种分类法还重要些。
甲有意作伪的
有意作伪,其动机可归纳为六项:
一、托古这项动机比较上最纯洁,我们还可以相当的原谅。为什么要托古?因为中国人喜欢古董,以古为贵,所以有许多人虽然有很好的见解,但恐旁人不信他,只得引古人以为重。要说古人如此主张才可以博得一般人的信仰,作者心理不为名不为利,为的是拥护自己的见解,依附古人以便推行。手段虽然不对,动机尚为清白。这种现象,春秋战国时最多,如《史记·五帝本纪》赞称『百家言皇帝,其文不雅驯。』可见春秋战国时人皆笃信文化甚古说,以为皇帝时代,各学术思想已经很发达了。《孟子·滕文公》上说『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许行是无政府党,与马克斯派的唯物主义气味有点相近,他因为理想特别,恐大家不相信,所以托为神农以自重。神农去得很远,其时社会如何不得而知,亦许许行理想中的神农时代,真是自耕而食,自织而衣,所以他才去模仿。不特诸子百家托古,即孔孟亦复托古。孔子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又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孟子更厉害,《滕文公上》说『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儒家如此,墨家亦然。《尚贤》中说『尧舜禹汤文武之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亦其法矣』而尤崇拜大禹。《庄子·天下篇》说『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亲自操槖耜……禹,大圣也,而形式天下如此。』大凡春秋战国的开宗大师,莫不挟古人以为重,《韩非子·显学篇》批评他们道『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始定儒墨之诚乎?』这真痛快极了!尧舜死了,没有生口对证,谁知你是真是假呢。孟子可以说「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许行有可以说「有为尧舜之言者孟轲」儒家可以说「有为大禹之言者墨翟」墨家亦可以说「有为黄帝之言者老聃」每一家引古代著名人物以自重其学说,动机不甚坏,不过先生一种主张,学生变本加厉的鼓吹之,所谓『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则流弊就不堪设想了。即如许行并耕之说,本来是他自创的唯物主义、无政府主义,偏要说神农时代如此,后来愈说愈像,便就弄假成真了。《汉书·艺文志》中有《神农》十二篇、神农教田相土耕种十四卷、《神农黄帝食禁》七卷,全部是附会的。最著名的《神农本草》一书 ,相传为神农口尝百草,辨别苦辛,然后编著成书。其实此书与神农丝毫无关,乃汉末以后渐渐凑成,至梁淘弘景才完全写定。又如庄子著书,明白声明寓言十九,因为要发表自己主张,最好用小说体裁,容易畅达。天地篇说『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这本是庄子的理想,借名字以点染文章的,好像曹雪芹作《红楼梦》 ,借宝玉、黛玉的口脗,以发舒他的牢骚一样,后人却因为庄周说黄帝,平空附会许多关于黄帝的事实及黄帝所著的书籍。我们看《汉书·艺文志》所载的那许多伪书,大半由于引古人以自重的动机而出,书之著成亦多半在战国时代,因为战国末年,社会变动很大,思想极其自由。有人借寓言发表,有借神话发表,开宗大师都引一个古人作护身符才足使人动听,他们的学生变本加厉,于是大造伪书,学术所以隆盛在此,伪书所以充斥亦在此。始皇焚书以前,春秋战国间的伪书大概都只有这一个动机。
二、邀赏方才讲每经丧乱以后,出重价求书,免不了有人造假。普通的如汉武、唐太稽古右文,悬赏征集,当然有许多无聊的人专做投机事业,所以每失一回,每收一回,伪书愈多一回。还有几次特别一点的,如汉景帝之子,河间献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他以亲王的力量亲贤下士,访求典籍,得书异常之多,他尤喜欢秦汉以前古文字,搜罗不遗余力,所以古文各经俱从河间献王而出。汉朝经师有今文、古文的争辩,其来源也在此。他所得的遗书真的固然很多,假的亦颇不少,因为造一部伪书既可卖钱又可作官,利之所在,人争趋之,伪书就层出不穷了。汉代除伪古文的经书以外,还有所谓纬书,前回所说的《干凿度》就是纬书之一种。纬书,古代有无,殊不可知,战国末年,阴阳家造作五行神仙之说,这可以说是纬书一大根源。至西汉中叶以后,作品极多,流传亦盛,尤以宣帝一朝为数特伙。宣帝是武帝的曾孙,戾太子之孙,戾太子被谗而死,宣帝自狱中辗转流落民间。当他年轻的时候,常听见《烧饼歌》一类的寓言,偶有几次巧合使他深信不疑,后来他作皇帝,极力推崇奖励,当然以皇帝的威权临之,不愁全国人不从风而靡。其时「《烧饼歌》式」的著作——即纤纬——极为流行,西汉东汉这类东西都是十分的发达。汉成帝时有一宗特别的事情,就是成帝特别喜欢《尚书》,可是《尚书》百篇,自经秦火后,十丧其七,只余二十八篇。成帝因为酷好这部书,打尽了主意,以求得足本为快。于是张霸出来,作投机的事业,造出了一部百两尚书,比足本还多两篇,称为春秋以前旧物。书上,成帝大喜,立刻赐他一个博士的官职,等于现今的国立大学教授。后来仔细研究才知道,除原有二十篇外,尽都是假的。有人主张杀他,成帝深爱其才,又怜他造假不易,仅革博士职,饶他一命。到了东汉时代,不特伪书充斥,《烧饼歌》亦很流行。汉光武一代中兴之主,雄才大略,不愧中国史上第一流皇帝,但是他亦很迷信。光武名刘秀,王莽时,民间有「刘秀作天子」的谣言。时刘歆作国师,欲符合流传的歌谣,改称刘秀。光武正在南阳耕田,有人把这个话传到他耳朵里,说『国师欲作天子啦』光武投锄而起,答道『安知非我 。』后来他居然以一匹夫起兵,打倒王莽,自为皇帝。他觉得《烧饼歌》很灵验,十分的相信。一般人民欲投人主之好,于是矫揉造作,故作隐语以欺世,虽然不是直接假造伪书,但于假造伪书有极大的影响。降至隋代,又有一宗特别的事情。文帝酷爱古书,尤爱易经。当时有一个大学者刘炫,声望学问都很好,在北魏、北周之末,为北方大经师,又作了一二十年的大学教授。因为迎合文帝的嗜好,造了《连山》《归藏》两部易经。他说《连山》是夏朝的易经,《归藏》是商朝的易经,《周易》是周朝的易经。我们年轻时读三字经,中间有几句『有连山,有归藏,有周易,三易详。』就从这里生出来的。《连山》《归藏》,《周礼》中提到过,乃假造周礼的人随便乱说,本来没有这两部书,刘炫因《周易》而想及《连山》《归藏》 。书初上时,文帝大喜,后来知道是假的,以为大逆不道,就把刘炫杀了。一代大学者,因为造假书砍头,太不值得。但须知奖励过分,无异明白教人作假,这也不能单怪刘炫啊。
三、争胜中国人有好古的习气,愈古愈好,以为今人的见解无论如何不如古人的高明,所以有许多学术上的争辩引古人以自重,然绝不诬陷古人,亦未诋毁旁人。争胜是不好的,只要可以达到目的,古人今人一概利用拭杀,未免过于刻薄。为争胜而作假,自西汉武刘歆起。其时经学上有今文古文之争,歆父刘向为大经师,歆自己学问亦很渊博。《汉书·艺文志》即根据他的底稿。在学问上,我们应当敬礼,在人格上,我们就不敢赞同。他姓刘,但是为王莽作国师,又改名刘秀以应民谣,可谓不忠;他父亲是今文家,诗宗鲁诗,春秋宗谷梁,他自己推崇古文,诗宗毛诗,春秋宗左氏,可谓不孝。从前只有《左氏春秋》,后有《春秋左氏传》,刘歆引传改经,又添上许多话才有《左传》出现,他说《公羊》、《谷梁》皆晚出,得出传说,伪漏百出,惟左丘明亲见孔子,好恶与圣人同。《论语》曾有『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的话,当然最为可靠。他专门与今文家作对,春秋既用《左氏》以打倒《公羊》《谷梁》,诗经用《毛诗》以打倒齐、鲁、韩三家,礼则用《周礼》以打倒《仪礼》,又恐怕徒恃口舌,不足以争胜,就全部或一部的改窜古书,如《周礼》,全部由刘歆假造的。《左传》一部是刘歆编定的,其余各经,涂改亦多。汉以后至魏晋间,有王肃出师刘歆的故智,以为要打倒当时大经师郑康成,非假造伪书不可,所以有许多伪书都由他一手造成的。《伪古文尚书孔安国传》据说是他改窜的。主名虽未完全确定,十成之中总有九成可信。《孔子家语》《孔丛子》几乎可以说完全由他一手造成,简直没有什么问题。此外历代假造古书以求打倒对手方的人还很多,这里只举刘歆、王肃二人作为代表。儒家如此,道家亦然。道教与道家不同,道家是一种哲学思想,如老聃、庄周一派,道教是无聊的宗教,最初由黄巾贼张角以符咒煽惑人心,后来愈演愈厉,成为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一派。道教自东汉末起,二千年来,在社会上有极大的势力。直至去年,党军入江西,才把张天师赶走。道教初起的时候,符咒骗人,其中无甚奥义,其后愚民信之者众,这才野心勃发,想树立一大宗派。会佛教自印度输入,道教与之争胜,造出许 多无聊的书,现在道藏中,黄帝著作几达百种,老聃、庄周各亦数十种,诸如此类,伪书甚多,其目的在与佛教争胜,或与儒家争胜。年代愈久,书目愈增,到现代不可胜数了。佛教本身伪书亦复不少。佛经从域外输入,辞义艰深晦涩,不易理会,释书比自己作书都难,大家都有这种经验的。六朝隋唐之间,佛教盛行,真的佛典,正确翻译通来,一般人看不懂,于是投机的人东拼西凑,用佛家的话杂以周秦诸子的话,看时易解,人人都喜欢诵,但不是佛经原样了。佛徒为增进自己的势力起见,为同大师争名起见,一意迎合常人心理,不惜假造伪书的往往有之,如《楞严经》,直到现代,大家还以为佛教入门宝籍,就是因为其中思想与我国思想接近。然而《楞严经》便不可靠,其他无聊作品不如《楞严经》的还多得很哪。
四、炫名这种动机比邀赏好一点,不过还是卑劣,只是为外来的虚荣,不是为自己的主张。假造《列子》的张湛学得当时学者对于老庄的注解甚多,若不别开生面,不能不出风头,而列御寇这个人,《庄子》中说及过,《汉书·艺文志》⼜有《列子》八篇之目,于是搜集前说,附以己见,作为《列子》一书,自编自注,果然因此大出风头。在未曾认为假书之前,他的声名,与王弼、向秀、何晏并称。这算是走偏锋以炫名,竟能如愿以偿。⼜如杨慎生平喜欢吹渊炫博,一心要他人所未看之书。本来一个人讲学,只问见地有无,不问学识之博否,但杨老先生则不然,专以博学为贵。《太平御览》是中国很大的一部类书,根据《修文御览》而出。《修文御览》早佚,杨老先生偏他曾经看见过,后来的人因为知道他手脚不干净,所以对于他所说所写的都不十分相信,否则以他的话作根据,一口说《修文御览》明时尚有此书,岂非受愚?再如丰坊,为明代一大藏书家,范氏天一阁所藏之书多半从丰氏得来。丰氏累代藏书,购置极富,第三代坊好书尤酷。他家里所藏抄本诚然很多,足以自豪,但他犹以为未足,偏要添造些假的,如《子贡易传》《子夏诗传》《晋史乘》《楚梼杌》之类,真是可笑。丰坊又好书,又好名,他的喜欢造假书,许有点神经病作用。晚年,真的秘本固不足以满他的欲望,似乎又赶造不及,结果竟得神经病而死。
五、诬善造作伪书、诬毁旁人。譬如前回所讲《涑水纪闻》是后人假司马光之名痛诋王安石,《幸存录》是后人假夏允彝之名毁谤东林党。其实皆本无此书,或有些书而无毁人的话,系后人假造或参杂进去的。还有想害某人,故意堪栽脏,如宋魏泰欲害梅圣俞,故作《碧云騢》一书,托名为梅圣俞撰。碧云騢者,谓马有旋毛,品格虽贵,不能掩其旋毛之丑。全书一卷,所载皆历诋当时朝士的话,欲借此引起公愤,不幸后来让人发觉了。有一种人,费了许多心血,作成一部书,想出自己的名字又觉得不方便,想抛弃了似乎又舍不得,于是造一个假名,拿去付印。如《香匲集》本为和凝所作,在文学界价值很高,惟其中讲恋的话太多。和凝作宰相后,觉得与自己身份不称,乃嫁名韩偓所作。其实和凝在当时有曲子相公之名,就说《香匲集》是他自己所作的艶体诗亦无不可,偏要故意规避,其动机虽非纯粹出于诬善,然有点相近,终究是不正当。
六、掠美这类人在学术界很多,如前回所说郭象的《庄子注》是盗窃向秀的,王鸿绪的《明史稿》是盗窃万斯同的。《庄子注》还好,没有什么大错,《明史稿》就改得很不堪。所谓点金成铁,令我们读去,常有不睹原稿之憾。又如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编制排比,详略得中,允推佳制,但据邵念鲁《思复堂文集·移民传》称为山阴张岱所撰,谷应泰以五百金购得之。果尔,我们对于谷氏不能不说他有掠美的嫌疑了。
乙非有意作伪的
有许多书,作者不伪,后人胡猜瞎派,名称内容遂乱。既然要辨别古书,这种著作也不能存而不论,以下分为子、丑两部说明之。
子全书误题或妄题者
这类作品又可分为四类:
一、因篇中有某人名而误题如《素问》一书,最早是战国末年的作品,稍晚则在西汉末叶始出,为中国一部顶古的医书。其中虽然可议的地方很多,然亦至可宝贵。古代医学知识,可考见的,多赖此书。原书作者,姓名不传,今称黄帝素问,或称黄帝内经。还有一部《灵枢》,作者姓名亦不传,今称灵枢针经。作书的人本来不想作伪,然因为素问起首有『黄帝问于歧伯曰……』的话,乃属作者假为黄帝、歧伯问答之词以发抒其医学上的见解。而后人不察,即以此误会为黄帝所作,是以今人称赞名医,说他「术精歧黄」以此。又如《周髀算经》一书,当属汉人作品,为中国一部最古的数学书,价值亦极宝贵。原书作者,姓名不传,后人因为起首有『周公问于商高曰……』的话,遂误为周公所作。实则「周」是讲圆,「髀」是讲股,等于现在的几何三角。其称周公、商高,亦不过作者假古人的名字以发抒其数学上的见解。初非有意作伪,后人不察,硬派为周公所作,于是一圆一股的「周」「髀」便成为周公的一条腿了。许多古书,皆以有古人问答之词,因而得名。
二、因书中多述某人行事或言论而得名这类书与前一类相近,亦以战国、西汉时代为最多。如《孝经》一书,不惟不是孔门著作,而且不是先秦遗书,乃汉儒抄袭《左传》,益以己见,杂凑而成。后人因为里边讲曾子的话及曾子所作的事很多,遂以为曾参所作,实大误。此书若认为汉儒作品,有相当的价值;若认为孔门作品,则牴牾挂漏之处特多。又如《管子》及《商君书》本为战国末年著作,其中不过多载管仲商鞅的话及其行事而已,关于管仲商鞅死后的事情,记载亦复不少。若认为战国末年法家作品,其价值极高,有许多很好的参考资料;若认为管商本人所作,则万万说不通。这种书,作者没有标出姓名,大致是一种类书,杂记各项言语行事,起初并不是诚心作伪,乃后人看见书中多述某人言行,从而附会之,因此得名
三、不得主名而臆推妄题许多很有价值的书籍,因为寻不着主名,就编派到一个阔人身上。如《山海经》是一总古代神话集成,最古的部分许是春秋战国时人手笔,最晚的部分当出于西汉东汉之间。因为其中多荒诞之语,历代皆认为一部异书。《史记》虽引其名,但未言为何人所作,惟列子曾说:『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后人因为太史公都看见过,相信确有其书,列子又有这套话,遂编派为大禹伯益所作。实在书中多载春秋战国地名,至早以春秋为止,绝不会出在三代以前。又如《难经》,是中国医学界最有名的古书,内中载八十一个医学上的难题及其答案,当系东汉末、三国时时人所作,与《素问》、《灵枢》齐名。《素问》、《灵枢》要早点,就派给黄帝,《难经》稍晚点,就派给秦越人(扁鹊)是战国最有名的医生,非他似乎不能有此杰作。当初作《难经》的人何尝有意造假,都是后人摸不着主名,无端编派到扁鹊名下。古书如此,近代之书亦然,如坊间通行的《黄梨洲集》,中有《郑成功传》,作品虽然不坏,然绝非黄氏手笔。一则文笔不像,再则恭维满清,有「圣朝」「大兵」等语,与黄氏身份不称。黄为明室遗民,满洲入关,抵死不肯屈节,安有恭维满清之理?大抵当时有人作郑成功传,然因他种关系不敢自出主名,后人因为梨洲有《行朝录》,言鲁王、唐王之事甚详,郑成功为排满中坚分子,为之作传者必系梨洲无疑,遂把此传收入黄氏集中,铸此大错。诸如此类,作者无心造假,后人瞎乱胡猜,遂致张冠李戴。古书如此,字画诗词亦然,所以无名汉碑往往误认为蔡邕所书,无名唐画往往误认为吴道子所作,《古诗十九首》后人多谓出自枚乘,《菩萨蛮》《忆秦娥》两阙,后人多谓出自李白。事情虽不一样,道理完全相同。我们从事研究的人,切忌不要为虚名所误。
四、本有主名,不察而妄题如《越绝书》记江浙间事甚详,为汉魏时人所作,作者滑稽好戏,不愿明标主名,故意在书后作了四句隐语:『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我们这四句话,明明白白知道是袁康二字,作者姓袁名康,还有什么问题?后人不察,偏要编派一个名人身上,以为书中多记吴越之事,细考孔门弟子中,惟子贡曾到越国,遂指为子贡所作,今《四库全书》仍题为子贡撰,这是多么可笑一件事情。佛经中有一部《牟子理惑论》,系中国最先批评佛教的著作,共三十七章,极有价值,自序云:『灵帝时,遭世乱离,避地交州,著书不仕。』把时代、经历、地方都说得很明白。《隋书·经籍志》因为作者姓牟,而姓牟的人只有牟融最知名,遂题为牟融作,已大错特错了,《唐书·艺文志》更糊涂,又考出牟融官职,给他加上官衔,题汉太尉牟融作。本来是隐士,忽然变作达官;本来在安南,忽然跑到中原;本当桓灵时代,忽然提到光武,前后相差两百年。书错还是小事,后人根据作者姓名,用以推断佛教,说佛教之输入确在光武之前,牟融时已经很发达了,这样一来,那真是受害不浅。
丑部分误编或附入
这类作品又可分为五类:
一、类书误作专书如《管子》全书,非一人一时所作,乃杂志体,聚焦若干篇法家言,并未标明何人所作。其中《弟子职》、《内业》等篇,与全书体例不符,范围、文体皆有出入,可见显系杂抄之书无疑。若认为一部类书到还可以,若认为一种专书那就错了。因为其中讲管子的话很多,所以名之管子,实非管仲所作。
二、注解与正文同列,混入正⽂ 《庄子》一书,内篇是庄周所作,外篇乃后人注解庄周之书。抄书的人抄了内篇,又把注解一并抄下,统名之为庄子,但是内篇外篇内容文体俱不相同,一见可以了然,绝不能认为出自一人之手。如认内篇为正⽂,则外篇杂篇必为注解;如认外篇杂篇非注解,则外篇杂篇必为后人所伪托,总之不是庄周所作的东西。一部之中,有注解附入正文处;一篇之中,亦有注解附入正文处。因为古代用竹简,正文是刀刻或者漆书,注解亦是刀刻或者漆书,没有法子区别。如《礼记·王制篇》最末一段:『自恒山至于南河,千里而近。自南河至于江,千里而近。……』下面一段:『古者,以周尺八尺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为步。……』这两段皆与本文无关,当系注解。或者后人读《周礼》读到此处,作了一点考证的功夫,因而随笔记下,所以与正文连接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