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际
史记读到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真的很感慨。
从前对项羽的印象,就剩下四面楚歌和霸王别姬,基本上就是一种悲情英雄的形象,美人陪着英雄末路,诗意的浪漫。
读了项羽本纪,项羽的形象彻底反转,只算得上一个骁勇无谋的战士。
相比高祖本纪,刘邦这位宽厚长者的形象简直不要太好。
不得不佩服司马迁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项羽杀戮性特别重,经常屠城,听不进任何人的建议,在关键节点上表现异常糊涂,比如鸿门宴上,竟将闯进宴席为刘邦解围的樊哙视为上宾,在选都城时,却有着“富贵不贵故乡,如衣绣夜行”这样回家显摆的念头,真不是一个成大事的人。
一个人的勇敢抵不过一群人的智慧。
司马迁有一个基本观点:
项羽之所以不能得天下,就在于他一直如秦二世一般,延续秦的做法,律法严苛,民不聊生,项羽还多次屠城,杀降卒,史记里只用三个字“皆坑之”,背后就是几十万兵卒的性命。
项羽的多次屠城,火烧咸阳,无论对于人还是对于书籍文化的毁灭性,残酷性,都远远超越了秦始皇臭名昭著的焚书坑儒。
天下苦秦久已,谁又愿意再回秦朝呢?
就连陈胜那样的人起义,都能起到星火燎原的效果,而勇猛如项羽,却注定得不了天下。
司马迁说他要究天人之际,哪些事情是天的部分,哪些又是人的部分,看不清这个,无论历史的走向还是个人的命运,都是迷雾一般的,易生怨怼。
项羽到最后,说的还是“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天下兴亡,并非勇者胜,而恰恰有时候是仁者胜。
历史真精彩,也真跌宕起伏,但历史也真残酷,一个人,也许就是一句话,几个字,匆匆而过。
但具体到一个人,太广大的东西没有用,反而需要精微的看待。
一个人的一生,有时候是很漫长的。
爸一直抗拒医院,抗拒很多治疗,除了秉承生死自然的传统观念之外,还有一点,也在于对为什么是自己得了这种病的不解,他们不太能接受仅仅是科学角度的解释,转而质问为什么一辈子行善,到头来天不假年饱受痛苦?
老家人都说“好人生恶病”,老天不长眼,这也仅仅是一种朴素的同情。
我们常常看到好人不得好死,恶人却寿终正寝,这反而让那些好人怀疑人生,这真的太不对了。
人怎么让自己过这一关,这真的很难。
司马迁总结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欣赏和敬佩那些求仁而得仁的君子。
我试图帮他分析,生病这件事情,哪些是天的部分,哪些是人的部分。
把人的部分归结于此生的人间旅途上,把如何死亡的部分归结给看不见的命运安排,这两者最好不要建立善恶有报的因果关联,科学能够让我们去掉情绪,面对现实,我们只能接受,然后再用人的部分去抚慰天所安排的无奈,这也是理智与情感的结合。
一个人如何死亡,是否应该作为评价他一生的唯一标准,或者重大标准?
死究竟是一种基于生时所为的回报,还是作为一种惩罚或者批判?
人和人的区别,不只是死,还有生的部分,甚至更重要的是生,看透这一部分,死只是生的其中一项内容,或者说,死是为生服务的一种手段,它本身不具备独立意义,很多主动选择的死亡、牺牲,都具有生的延续性。
但对于遵循自然规律从生到死的众人而言,也许生与死都不具有可圈可点的部分,那又该如何考虑呢?
或者说,应该把自己安放于何处呢?
每个人到最后都会进行自我审判。
审判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是内在的高贵,不为外在干扰的原则,不求回报的正直良善?
又或者是不明就里的众说纷纭,并不贴己的盖棺定论?
人的善终,究竟是姿体的完整,意识的清醒,无疾而终的最后舒适,还是有更多重考量,比如身死名留、虽死犹生,世人长长久久的怀念,超越历史,超越现实,落在纸面,沉入人心底的永恒呢?
司马迁终究还是欣赏项羽的,他战死不回江东的场面,让人动容,再度回到了英雄的位置。
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好死论结局。
大概才是一种具有人文关怀,注重个体价值的观念,也是史记跨越时空,依旧让我们动容的文学与艺术的价值所在。
人能否接受自己一生所为,这是在生时需要常常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