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七回)
回目: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我们不难发现,在《金瓶梅》小说的整体情节架构中,每每发生一件悲剧事件之后,紧接着就是一段过渡性喜剧加闹剧的情节,从而在读者心理上,一方面有一个暂时脱离压抑心情的缓冲休息时段,另一方面又形成小说文本中悲剧与喜剧氛围的巨大反差,强化小说的反讽和批判性。比如:第六回叙述武大被毒杀,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还在偷欢中,紧接第七回就是孟玉楼婚礼的一场闹剧;第十回叙述武松复仇失误打死李皂隶而被充配,紧跟着就是西门府妻妾玩赏芙蓉亭;第十四回叙述花子虚因郁闷丧身,紧接第十五回就是佳人笑赏玩灯楼;第十九回蒋太医被打又被扫地出门,紧跟着就是李瓶儿匆忙草率的出嫁西门庆。到当下第二十七回,“宋蕙莲五回”的悲剧已经进入收尾,西门府将再现一番喜闹剧。
上回末说了,宋蕙莲呜呼哀哉死后,孙雪娥怕西门庆回来怪罪,求得月娘包屁,只说是蕙莲自己寻了自尽。作者写西门庆的反应很讽刺,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他凭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递了状子,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只说宋蕙莲专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钟,怕家主见责,自缢身死。知县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验尸官)查验作结。这个场景,又与武大之死作了一番照应,深化了小说的社会批判。西门庆又让贲四和来兴儿,将蕙莲尸体送往地藏寺化人场,给了火工五钱银子,叫多架些柴薪。依此似乎可以证明,至少从小说书写的明末时期开始,中国已经有了火化习俗,统治阶级的环保意识已经确立——只是,从武大和蕙莲被火化看,又都属于社会最底层贫困人口的被迫行为,想来那些有权有钱者依然会买一幅好棺材厚葬,让子孙后代每到清明时节,至少有一处祖坟拜祭。不料蕙莲老父,卖棺材的宋仁已经得知,赶来抚尸叫屈,声称西门庆倚势强奸女儿:“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尸首?”众火家都不敢烧,贲四、来兴儿只得将棺材停放在寺院里赶回。宋仁可怜,却又颠倒夸张事实,将女儿塑造成贞节烈妇,完全是无赖行径,实难以给读者更多同情。兰陵笑笑生描绘市井民风客观生动,剖析国民性深刻敏锐,这是《金瓶梅》最杰出的艺术成就之一。
此回接着叙述,来保从东京请托蔡太师人情回来,在卷棚里向西门庆报告经过情形,表明事情很顺利,蔡太师答应立即通知山东巡按侯爷,将盐客王霁云等十二名寄监者释放。管家翟叔还嘱咐西门庆,在蔡太师六月十五日生日那天,务必上东京去,他有话要当面讲——那时候的高官大府的管家就象现在的秘书,有许多高官本人不好办的事,自有机灵的秘书接办,当然也难免私下搞些事,翟管家就是一个很精明的例子。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旋即叫来保去向请托的乔大户回话。到此,小说情节陡转,叙述贲四和来兴儿走来,来兴儿附耳低言,将宋仁拦尸,说话又甚是无礼等话说了一遍。西门庆大怒,立令写帖送与李知县,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绳子把宋仁拿到县衙,反控告他倚尸诈财,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得双腿鲜血淋漓,再写了一纸供状,再不许到西门家缠扰。同时,责令地方火甲同西门庆家人,立即将尸体火化交讫。宋仁归家,两腿棒疮不散,又害了一场病,不几天,也呜呼哀哉了。中国古代的司法体系是公检法三位一体,只要买通主事官就生死立变,这就是皇权的人治而非法治的最荒唐野蛮之处。
西门庆了毕宋蕙莲之事,就开始准备蔡太师生日礼物。李瓶儿从自己先前收藏的花公公物品中,拿出四件补缺: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俱是织金边五彩蟒衣,想是宫内物品,比织来的花样品质强好几倍。西门庆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打包,还是叫了来保,连同吴主管,于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不提。
再说到六月初一,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特别是正午,“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正是烁石流金之际。”西门庆近来因热不曾出门,在家散发披襟避暑。这天正在翡翠轩看小厮浇花草,有一盆瑞香花开得烂漫可爱,金莲和瓶儿穿着家常的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桃线缕金拖泥裙子,瓶儿是大红蕉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甲。金莲没戴冠,拖着一窝杭州攒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髩,额上贴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书中这一段详细描绘的动机,是为后面惊心动魄的情色场面伏笔。金莲看见那瑞香花,就要摘来戴,被西门庆拦住,原来早已摘了几朵,浸润在一只碎磁胆瓶内,金莲又笑着抢过一枝插在头上,又还再次争要一朵,才肯答应去叫玉楼来。这一段细节很生动地呈现了潘金莲活泼,事事争强好胜的性格。
接着是这一回中第一个重要情节的展开。诸人离去,止剩下西门庆和李瓶儿俩个。西门庆见瓶儿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日影中露出玉骨冰肌,不觉辄起淫心,两人就曲尽于飞之乐,西门庆说“爱你好个白屁股儿”,瓶儿告诉西门庆自己已怀有身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满心欢喜,胡乱耍过。不料,二人之言又被潘金莲偷听去,种下妒根。在《金瓶梅》小说的争宠战争中,偷听窥视既是情节转折的伏笔,更是无时无刻“老大哥在盯着你”的现实,西门府从来就没有秘密,这无疑是一种平庸之恶,一种人人自危的很恐怖的生活。于是,西门庆洗脸时,金莲反讽道“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在众人吃酒时,金莲又专坐豆青磁凉墩儿,玉楼劝坐椅子上,又道“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在演唱时,金莲又非要瓶儿在旁代板,才肯与玉楼用月琴琵琶弹唱。唱毕,金莲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问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又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金莲与玉楼这一出红白脸联戏,嘲羞得李瓶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如何处。西门庆看在眼里,只得装傻笑骂金莲胡说白道。潘金莲的疯狂嫉妒源于一种安全感的严重缺失(毒杀武大后埋藏在心底的恐惧,进西门府时的一无所有,以及西门庆朝三暮四的性变态等等所形成的压力与伤害,造成了潘金莲对未来的强烈不确定感受),这不仅是小说人物的个人悲剧,也是明末社会的时代悲剧,作为置身事外的现代读者,在愤恨潘金莲之时,也当有一份“理解的同情心”。反观我国当下的社会,虽然时代多有进步,社会各阶层却都同样面临严重的安全感缺失危机。
众人正饮酒,忽雷声隐隐,一阵大雨。少顷,又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这一阵雨来得正好,暂时打断了金莲的妒意。月娘差丫环小玉来叫玉楼,瓶儿也借之离去。西门庆教玉楼弹月琴齐唱《梁州序》相送,其情其景好不浪漫诗意,又充满作者的深刻反讽。送到角门首,金莲也正要跟着遛走,被西门庆一把拉住,险些摔一跤。二人再于太湖石下吃酒,金莲弹月琴,投壶儿玩耍,其间有春梅穿插往来。略过一段闲文不提。只说西门庆与金莲玩过一阵,金莲提仪到葡萄架那儿去投壶玩耍,月琴挎在胳膊上,再弹唱了《梁州序》的后半截。两人并肩,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从翡翠轩前穿过,就到了葡萄架下,书中有一段词描述详细,“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作者兰陵笑笑生先前已是做足铺垫功夫,由夏景写到赠花,写到瓶儿孕喜,写到游乐,写到弹唱,美景美人美心情,简直是一篇抒情散文。而这一切,不过都是这个葡萄架的序文,史上最著名的葡萄架即将闪亮登场,演出一场令世人惊艳的传奇。这个葡萄架何尝只是好,更足以与夏娃的苹果树比肩,成为人类贪欲与淫念的永恒隐喻。
二人于葡萄架下投壶,春梅拿来酒,秋菊掇着果盒。投过十数壶,金莲桃花上脸秋波斜睨,已经醉了。西门庆又叫春梅到后边取酒,金莲叫把凉席和枕头一并带来,春梅撒娇不干,西门庆好言劝春梅只管取酒,教秋菊抱凉席枕衾来。我们假装不知道小说后面的情节如何发展,到目前为止,西门庆对春梅每每迁就礼让,与所有收用过的丫环都不相同,一方面得益于主子金莲的受宠,二方面也源于自身的聪明、直爽可爱处,却甚少金莲一样的恶妒,为后来成为守备夫人,甚而最后高风亮节愿谅了吴月娘建构了合理的性格基础。还有一层或许更关键,春梅比蕙莲高尚许多,从来没向西门庆要东要西贪小便宜,完全是一个无私俸献的备胎劳模。能拥有一个聪明可爱,又不干涉自己鬼混,又无私俸献的女人,可以说,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而春梅是所有女人的标高,男人真应该感谢她。闲扯打住,秋菊半会儿就将凉席枕衾抱来,金莲分付:“放下铺盖,拽上花园门,往房里去,我叫你便来。”西门庆脱下玉色纱襟外套,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净手(撒尿),转来看见金莲脱的上下净光,仰卧于衽席,脚上穿大红鞋,手摇白纱扇。西门庆乘着酒兴,也脱个净光,坐在凉墩上,又把金莲的红绣鞋脱下,用两条缠脚带拴住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上。二人正在美处,春梅烫了酒来,见此情景,赶紧放下酒,直奔假山顶卧云亭,假装搭伏着棋桌儿耍子。书中旁批:千百忙干事处,却插叙春梅,总映不快心事也。看来,再是女人的楷模,春梅也还是有不为人知的郁闷心事。西门庆看见春梅,嬉闹着将春梅拦腰抱到葡萄架下,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金莲的怪姿,其间,不乏西门庆的性游戏。随后,西门庆不胜酒力,在醉翁椅上睡着了,春梅也一溜烟离去。想来潘金莲一直醉着,待西门庆一个时辰醒来,发现妇人依然吊于衽席之上,已是目暝息微,舌尖冰冷,慌的急忙解缚下来,扶坐半日,金莲才终于星眸闪动,甦省过来。这一段情节在本版中多有删节,补读完整版可以还原发现,里面充满了既生动写实,对了解人物性格有重要帮助,又富于嬉戏反讽,颇具性爱中施虐与受虐病理学的描写,从而成为《金瓶梅》小说最受关注的一段特色内容,这个葡萄架从此永远留在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之中。
潘金莲之所以在葡萄架下差点丢了小命,除了自身难除的淫欲本性,更深一层,还有张竹坡回前评所说:“西门心知金莲妒宠争妍,而不能化之,乃以色欲奈何之。……真小人之家法也。”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莫过于人心,对比前面西门庆在翡翠轩对李瓶儿的温柔怜惜,后面西门庆在葡萄架对潘金莲的变态施虐,李瓶儿与潘金莲的争宠战争已经是激荡展开,而西门庆至始至终都是抹不去的背景。
色情内容是《金瓶梅》小说的污点,也是读者关注的热点,又是作家和批评家的难点。这一回在梁羽生和侯文咏二先生的书中都没有评点,或者被出版社删除。从西方古典的《十日谈》到现当代的《洛丽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北回归线》等,从中国古典的《金瓶梅》到当代的《废都》、《上海宝贝》等,性描写如何掌握好审美与写实度,也就是说,如何在体现自己的文学旨趣的同时,不超越社会的道德接受界限,或者突破禁区的代价,是否有益于文学与思想的拓展、建构,一直是文学艺术创作最头痛的敏感区。有些写实细节可能很生动,或者与文本风格非常切合,又多少属于情节所需,却难免被读者讥为恶趣,受到道德与审美的双重非难。但是,无论是作为科学,还是文学艺术,对人类自我的认识与探索只要是严肃的,都应该受到保护,这也是一个开放和理性的社会应该有的自信,人类理性文明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