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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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金瓶梅》(第四回)
回目: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金瓶梅》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色情小说,这一点不用争论。色情小说多以粗俗的感官刺激来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优秀的色情小说确实很少,更遑论伟大。然而,《金瓶梅》是一个例外,色情描写没有损伤小说的艺术性和精神深度,并且多数时间,因与人物个性和环境的高度融合,这些极端的描写更增强了小说的内在丰富性,形成世界小说塔尖上的独特风光。
写到这里忽然笑起来,想起贾平凹的《废都》,不知道当初搞的那些圈圈是真是假,却极具时代的幽默感,我一直坚信它是当代小说的最佳杰作。
紧接前回,话说三人在茶坊吃酒闲话勾兑。一个是有备而来的高富帅公子哥,一个是急着飞出牢笼而乱撞的落难美女,不觉已是烘动春心。王婆见机而动,说老身到县东街买一瓶好酒来,有好一歇儿耽搁,有劳娘子好好相待公子坐一坐。金莲说干娘休要去,奴喝酒够了。王婆劝道,大官人又不是别人,今天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婆子见金莲没动身回家的意思,便走出屋,把门拉上,并用索儿拴了,就地坐在路边,让两个孤男寡女成其好事。至此,一切都照着原“挨光”计的剧情展开。
金莲见王婆走了,房里只剩下自己和那位帅哥,毕竟有点害羞,就把椅子扯开一边坐着,却不时偷眼晙看。西门庆坐在对面,径直把那双馋涎欲滴的眼睛瞪着美妇,问道娘子尊姓?金莲见西门庆笨笨的样子,低头笑答姓武。西门庆装着没听清楚,反问姓堵?金莲笑得更开心,别转头去低声说: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方才笑道:想起了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县前卖炊饼的三寸丁姓武,叫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金莲的脸羞得通红,却又一面低头微笑,说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假意没想到,呆了半日,才失声说真是委屈了。金莲仿佛没听明白,第三次笑着斜瞅他一眼,说你又没冤枉事,怎么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金莲的脸色通红,是羞愧,还是已经欲火攻心,或者两者都是?西门庆此前是嘘寒问暖,给金莲好印象,再是自降身份,说着家里拖家带口无帮手的苦状,引金莲怜惜,此时大凡女人也多半会不由自主产生点骄傲清高,还有点温暖的女性同情心。而西门庆此刻再点出金莲最隐秘的心痛,这转折真是非常高明,将女人直接从云端打压到地面,自感羞愧,便好施救于水火了,这是王婆教科书上没有的,足见西门公子自身素质不错,确是卜键在《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一书中所评的老资格混混儿。
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使劲开发自己的幽默智商,氛围轻松。金莲好象也在全力秀纯真,一会低头弄裙子儿,一会咬着衫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再斜溜帅哥一眼儿。西门庆这时又称怕热,脱了上面的绿纱褶子,交娘子帮忙搭在干娘护炕上。金莲还在咬袖儿,别转身不接褶子,低声笑道:自己的手又不骨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便笑着自己去放,一面伸手隔桌要搭褶子到床炕上去,又按剧本故意拂落桌上一只箸在地,凑巧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仿佛不知,仍然斟酒相劝,待拿箸子吃菜,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金莲低头用三寸金莲的脚尖踢着箸,笑说这不是你的筯儿!西门庆走到金莲这边,蹲下身去拾箸,却捏在了娘子的绣花鞋头上。金莲一时风情万种笑将起来,假装正经道:你怎这的罗唣,我要叫起来哩!潘金莲到底有多纯情,一直有疑问,或许这些细节都是出于本能的表演,但起码还不邪恶。西门庆一面双膝跪下,说请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便摸娘子的裤子。金莲仿佛生气,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要大耳刮子打呢!西门庆死皮赖脸,笑称娘子就打死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把金莲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俗话说,美女只怕赖皮汉,一般讲,女人就吃这一套,以满足小小的自尊心,而西门庆从小在花街柳巷走窜,自然深得这些秘技淫窍。再说潘金莲,自从当初与张大户勾搭,老头儿的那话儿软如鼻涕脓如酱,几时能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三寸丁的那话儿又能有多大力量,不想今天遇着风月久惯,那驴大行货,本事又高强的西门庆,如何不喜欢得颠三倒四。书中用一段小赋文,特写了这次狂欢,虽然用词极度夸张,却算不得色情之笔,因此也没有删除,读者自可参读。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何以低低说道,王婆只是恐吓金莲而已,自己亦心虚也。一对色行高手、欲界怨家,却也敌不过俗世的一个老妇。王婆剧本外忽然加入的“捉奸”情节让故事进一步深化,并照应后一回的郓哥报复性大捉奸,强化了讽刺性。王婆更向金莲威胁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得知,还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对武大说去。王婆回身便走,吓得金莲慌扯住干娘裙子,红着脸,低了头,说得一声:干娘饶恕。王婆戏份做足,方才开出条件,要金莲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大官人的欢喜,早晚随叫随到,若一日不来,便要向武大讲。其实,这正是金莲巴不得的心思,只是捉奸的羞耻,一时说不出来。王婆再次催问,金莲方才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王婆做成好事,不忘叮嘱西门庆守信用,答应所许之物,若负心,也要对武大说。王婆见多识广,花样百出,又说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东西互相表记,也才见得真情。于是,西门庆向头上拨下一根金头簪,插在金莲云髻上。金莲怕回家被武大看见生疑,除下簪来袖了,也不肯拿甚物件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世上多少男女的悲喜剧,莫不都是因媒婆的行径而生,而这类故事,在《金瓶梅》还有许多,读者可慢慢欣赏。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金莲起身告辞,踅过后门归来,恰好武大也进门。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见金莲回家,问西门庆,我这手段高明么,西门庆极口称赞:端的亏了干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问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称,色系子女妙不可言。所谓色系子女,合起来指绝和好二字,比喻金莲是一个漂亮懂情趣的女人。王婆又吹牛逼,说这姐儿房里弹唱出身,什么事儿不久惯知道,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了夫妻,强扭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西门庆答应到家便取银子过来,一面笑逐颜开,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纱去了。
到次日,西门庆又来王婆家吃茶,向袖中取出一封十两银子,递与王婆,算是信守诺言。王婆黑眼睛见雪花银子,自是欢天喜地,道两个万福谢了,因道:这么晚了,武大还未出门,待老身往他家,推托借水瓢看一看。王婆从后门踅过武大家来,金莲在房中正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声,问迎儿,说是王奶奶来借瓢,忙迎出来让坐,王婆说自己那边无人照看,悄悄使手势,金莲便知道西门庆来了。王婆拿瓢出门,金莲便一力撺掇武大吃饭,挑担出门做营生去了。金莲到楼上重新妆点,换了一套鲜艳新衣,分付迎儿好生看家,自己往王奶奶家坐一坐,若爹回来,就报我知道,若不听话,打下你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只有唯唯应诺。金莲对武大前妻之女迎儿的态度一向严厉如此:一是迎儿的确有点蠢笨,命运堪怜;二是金莲怨恨武大,迎儿又是拖油瓶,身为后妈自然没有好脸。中国民间文化对后妈一直有偏见,《金瓶梅》正是这种世俗生活的白描,金莲不过是这种认知的再一次证明。
金莲一面走到王婆茶房里来,正是“合欢桃杏春堪笑”,心里美滋滋自不待言。西门庆见金莲来,如天上落下来一般欢喜,也不避王婆,两个并肩迭股而坐。王婆有点心虚,问金莲,昨日武大归家问甚么没有。金莲比王婆能想象的聪明,道:他问干娘衣服做好没有,我说衣服做了,还要做送终鞋袜。这虽然是金莲的随口而答,小说也只是白描,实际又何尝不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巨大讽刺,而后来果然有这报应,正体现了《金瓶梅》叙事艺术的生动与反讽特色。王婆得了好处,对这忌讳也无所谓,连忙安排酒菜上来,让二人交杯畅饮。西门庆仔细端详金莲,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只见吃了酒,粉面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嫦娥,千金也难买。西门庆不断夸奖,将金莲搂在怀中,掀起裙来,看见一对小脚,穿着老鸦段子鞋儿,恰刚半扠,心中喜不自胜,一递一口只顾与娘子酒吃,打情骂俏问话儿。可能现代男人很难再欣赏女人的三寸金莲了,其实在古代,三寸金莲虽然颇能满足男人的变态审美,更重要的作用却是对女人自由的禁锢,使其永远成为男权社会的玩物与毫无自尊独立的附属品。潘金莲一生都在追求自由与独立的生活,可惜这双三寸金莲就是一个终身禁锢的象征,也是古代绝大部分妇女地位的宿命符号。金莲问西门庆年龄,得知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又问家中有几位娘子,得知除正夫人外,还有三四个小老婆,只是没一个是西门庆喜欢的。又问几位儿女,得知只有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尚无男孩。这些当是金莲幻想嫁进西门大院最关心的问题。西门庆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的物件,里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用舌尖递送与金莲,两个相搂鸣咂有声。香茶是一种含在口内的香料茶叶制品,可以除口臭,类似现在的口香糖,香茶木樨饼儿指配有桂花的香茶饼。王婆往来拿菜筛酒,由着二人在房内取乐顽耍。少倾,二人吃得酒浓,哄动春心,以下删除121字,西门庆动用了淫器托子,这是小说中第一次色情描写。
至这日开始,金莲每日都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相会,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没料不到半月时间,街坊邻居都晓得了,只瞒着武大。书中常有吃瓜群众路人甲的穿插,表现了《金瓶梅》的市井手笔,是小说的一个特别用心的艺术特色。且说清河县有个年方十五六岁的乔姓小青年,因为是老爹在郓州做军士时生,故取名郓哥,小厮机灵乖觉,靠在县前许多酒店卖些时新果品过日子,因为西门庆是个混社会的,三教九流人物都有交往,这郓哥时常也得西门庆赏点小盘缠。这天郓哥正觅得一篮儿雪梨,提着绕街寻找西门庆,颇想讨卖个人情,不想遇着一等多嘴咬舌的人,说西门庆刮刺(勾搭之意)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坐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指点不妨到那里找去。郓哥谢了,提着雪梨篮儿,一直径往紫石街茶坊里来。郓哥见王婆坐门前小凳儿上绩线,放下篮子,打招呼叫声干娘,说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文钱养活老爹。王婆一时没弄懂这大官儿是谁,或者做贼心虚,装不明白,问甚么大官人,总有个姓名。郓哥儿也故意耍刁,说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只两个字的。王婆再问甚么两个字的,郓哥终于说,干娘是作耍装糊涂,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说毕,郓哥望里便走,王婆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硬要去房里寻西门庆出来,王婆那里肯,大骂含鸟小囚儿,我屋里那讨什么西门大官。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也把些汤汁水与我呷一呷,你我都懂的。郓哥想敲诈王婆,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王婆什么风浪没经历过,那能被这小混蛋糊弄,听到郓哥正说中道儿,愈发心中大怒,两个便大吵起来,继而大打出手。王婆一头叉,一头大栗暴,把郓哥直打出街上去,又将雪梨篮儿也丢出,那雪梨便滚得四分五落,正是一种生活失控的隐喻。郓哥眼见打不过那虔婆,只得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又指着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暗指告知武大),交你赚不成这钱。郓哥提了篮儿,迳奔街上寻找武大去了。这一下,一连串后续悲喜大剧就有了伏笔。
这里写王婆和郓哥儿的一场闹剧,正是《金瓶梅》之典型的市井风格。郓哥只是一个普通小人物,之所以与王婆过不去,要将这场“挨光”告发给武大,既无关友情,也无关道德正义,纯粹是见王婆之利眼红,想分一杯羹,连平时有点小恩义的西门庆也不管不顾,可见其心术,至于回目所谓“义愤”,不过是小郓哥的自以为是。至于王婆,用卜键《摇落的风情》这一回评语,“还是《水浒传》中那个既贪且狠的角色,吃的是独食儿,下的是绝户手,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兰陵笑笑生超越了阶级观,用幽默的细节,简洁客观的白描,悲悯的情怀,生动鲜明地写出这些可怜底层小人物的荒诞生活,同时也揭露了明朝未年社会道德的堕落实相。
性的那些事儿不但关乎人类的普遍繁衍和生存,还关乎独立个体的情感与价值需求,所以人类社会充盈着偷情通奸的悲喜故事,在世界文学艺术史中,也是一个很常见的话题。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长篇小说《夫妇们》里面,以500多页的篇幅,用反讽笔调描写了一个“通奸社会”,用来反映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社会道德溃败现状。其中有些借各种人物之口说出的话,意义丰富而精彩,如“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做爱,所有的女人都美丽,如同一个你用得着的马桶。”“每一桩婚姻都往往由一个贵族和农夫构成。”“为什么不能和朋友上床呢?总比和敌人上床好吧!”“如果人们不能暗中私通,那生活可就太没劲了。”“我们不是在将来一个特定时刻死去,而是我们所有时间都在死去,全方位死去。”“没有什么能左右人类,只有性、禁欲主义和星辰。”“女人是温柔的有成果的存在物,她们出现在我们中间会让罪过繁衍。”中国的《金瓶梅》没有这些金句,却以传神的丰富细节,悲凉而又搞笑的讽刺白描,成就了一个中国式“通奸社会”的小说艺术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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