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鼎革后日朝通信使笔谈中的“中华”观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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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鼎革后日朝通信使

笔谈中的“中华”观碰撞

内容提要 明清鼎革后,日本在对朝鲜人的笔谈中,早期借助崇明贬清,解构清的“中华上国”政治地位;后在“文化中华”论争中,打造“神国”“东方君子国”等理念,继续“斥中”同时,也基于政治目的“抚朝”,试图笼络朝鲜到日本的政治秩序内;并重构“神州”概念,提出“中华移易”说,进行“尊己自华”宣传。对此,朝鲜人基于“事大”之职,必须维护清的“中华上国”地位,但又不舍“思明”衷情;在“文化中华”论争中,既要抵制日本的政治“斥中”,又想突出自身文化的“中华赓续”,还要维系对日“邻好”。因而,在“孰是中华”论辩上,大多采取沉默对抗方式,以消解日本的政治文化企图,但也有少量为清朝文化的间接辩护。在相对摆脱文化束缚的“神州”论辩上,朝鲜方面从“地望中华”角度,依托“夷夏之防”理念,通过维护清的“中华神州”地位,有力回击日本的“自华”与“斥中”。双方“中华”观的碰撞中,可见日朝两国知识界“中华”观演变的复杂样态。

关键词 通信使 笔谈 “华夷秩序” “中华”观

  17世纪明清鼎革后,日本知识界出现了斥中国“是华变于夷之态”的“华夷变态”论,再加上明遗民为“乞师”而对日本文化的假意吹捧,令日本知识人产生了明亡后日本为东方中华之错觉。彼时德川幕府也正谋划去中国中心化,建构日本的东亚政治权威。两相结合下,日本在文化上形成了视本国为中华,视周边为夷狄的日本型华夷观。幕府又效仿中国的朝贡体制,将朝鲜与琉球等使臣的赴日宣传为“入贡”,在政治上谋图构建起以日本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另一方面,朝鲜在文化上也有否定清朝而自视“中华赓续”的特殊情绪。即便清康乾后朝鲜对清朝的文化排斥减轻,知识界中出现了提倡向清学习的“北学派”,但主要倡导学习的是器物,文化上依旧保持着中华余脉的优越感,有特殊的“小中华”意识。不过,朝鲜在政治上是向清“事大”的,在与日本外交中,警惕与抵触日本的华夷秩序论调,愤懑于日本人宣扬的“朝鲜入贡”,即“信使越海之后,光景骇异、可耻者不可胜言,朝廷书币,渠自担舁,特揭云朝鲜入贡”等言论。由以上来看,自明清鼎革后,日朝两国知识人在政治、文化等不同层面,围绕“中华”的认识有很大差异。而“中华”又有很强的唯一性,一旦两国知识人相遇且谈及清朝相关话题时,在不同“中华”观的碰撞下,围绕“孰是中华”问题,又会如何论说?这是学界关注较少的有趣话题。

  关于日朝两国知识人的“中华”认知,近年来海内外学界多有关注,尤其是对朝鲜知识人的“小中华”文化观、日本知识人的“华夷变态”论及进一步延伸出的“日本型华夷观”等做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但这些主要还是从朝鲜或者日本角度进行的单向观察。当两国知识人相遇时,在不同政治立场与文化差异的影响下,彼此当面如何论争唯一的“中华”,如何言说“不在场”的清朝?双方当面的“中华”论争势必复杂得多,也更能深入且生动地体现前近代东亚区域的历史实况。近年来,海内外学界对朝鲜通信使笔谈资料的挖掘,恰为我们提供了深入解读这一问题的史料条件。
  朝鲜通信使(以下简称通信使)是指朝鲜王朝派往日本幕府的正式外交使节。通信使在日期间,因言语不通,主要通过笔谈与日本人交流。双方的临场笔谈记录,通常在笔谈后被日本知识人“各自收去”后整理出版,因此存世笔谈资料主要集中在日本,朝鲜的通信使日记中保有少量回忆性资料。目前已知存世笔谈资料约160余种,分布于1636-1811年,涉及1636年、1643年、1655年、1682年、1711年、1719年、1748年、1764年、1811年,共计9回通信使。其中,18世纪前的资料多散佚,仅存10余种;18世纪的资料最多,有140余种;18世纪后通信使不再赴江户,止步于两国交界的对马岛,笔谈机会变少,存世笔谈仅8种,这些资料通常被统称为“通信使笔谈唱和集”。近年来海内外学界已公开出版了近60种笔谈资料,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日朝两国间的相互认识、文化交流、外交关系等方面,对笔谈涉及的“第三方”——中国相关资料,尚未充分重视。因此,本文拟以笔者搜集的通信使笔谈资料及新近公开出版的资料为中心,通过对资料的解读,考察两国知识人相遇时“中华”观的碰撞。
一、“华夷变态”与“中华上国”
  朝鲜半岛向日本派遣通信使,源于高丽王朝末期,取自“通信好”之意,即《高丽史》所云“彼国信好早通,境土相接”,因此通信使的派遣,通常被视为朝鲜对日的交好。特别是“万历朝鲜战争”后,朝鲜对日虽然心怀警惕,但无力制御日本,“朝家与彼人本不可通好,而自初出于羁縻之计,到今尤无制彼之气力”,只能更注重维系交好,通信使遂成为两国“善邻友好”的象征。但通信使赴日后,遇到的不仅仅是和平友好的诗词唱和与曲水流觞,还经常遭遇许多以文化交流为名的政治论辩与交锋。据日本史料记载,不少日本知识人闻讯通信使将至后,就纷纷“舔笔待之”,“宿构其稿”,准备“以舌换笔,雄辩解颐”。相应地,通信使既要善诗词唱和而讲邻好,也要审言语几微而折凶谋,“善其辞命,以讲两国之好。审其几微,以折奸凶之胆”。那么,在明清鼎革的敏感时期,双方论及中原王朝时,彼此交锋主要体现在哪里呢?
  1640年,朝鲜译官洪喜男以“贺岛主生男”的名义,赴日本对马岛。此次遣使虽非通信使范畴,却是朝鲜臣清后的首度遣使赴日。洪喜男出发前,朝鲜君臣就商议,若日本人问起朝鲜的臣清,该如何作答?国王指示仅承认讲和,不承认“事虏”,“宜以势弱不敌,姑与之和为答”。因此,当对马岛主询问朝鲜为何“与胡相通”时,洪喜男只含糊承认“虏人乘我不意”攻打朝鲜,其他具体情况“想必传闻,不欲缕陈”。对马岛主见此没有罢手,而是将朝鲜的“事虏”作为既定事实,追问向清朝的朝贡情况,“彼此使价,数相往来耶?一岁所遗复几许耶”。洪喜男辩驳只是“互聘而已,所遗亦不过米、布”。对马岛主进一步点破日本已知朝鲜世子充人质,甚至知道清朝也有招徕日本的打算,“贵国世子、王子,出质于沈,皆能无恙乎?虏人将欲来见我人云,然耶”。洪喜男只能继续遮掩,辩说“东宫、王子之在沈者,非真为质。……且彼人南来之说,吾所未曾闻者也”。以上笔谈交流中,对马岛主的询问,实质是对朝鲜政治“大义”的暗讽与探查。而朝鲜人的遮掩,则将对清朝的“事大”降格到了“交邻”层面,以缓解自身“事虏”的政治尴尬,展现出朝鲜臣事清朝之初,仍存在的“不忍负皇明”政治心态,及对清朝“中华上国”地位的难以认同。
  1643年通信使赴日时,为幕府将军讲学的林罗山第四子林春德,曾打着幕府将军旗号,打探中原的内乱情况,“依上意问三使。……风闻自十余年前大明有乱,其渠魁曰李回回,起于陕西延安府,其后有曰李将军者,自陕西取山东,乱入河南、四川,既至大乱,其然否”。笔谈对答者朴安期只简单答复“此大明之所谓流贼者也”。林春德进一步追问,传闻“大明帝尝梦'有’字,占梦博士曰:'有’字是大明半破之兆,其然乎”,朴安期以“未之尝闻”应付了事,不喜再谈。表面看来,似乎朝鲜对明朝内乱不甚了解,但事实并非如此,朝鲜不仅对明朝“山西群盗大起,攻掠州县,而朝廷不能禁”等了如指掌,且不断探查进一步情报,“令使臣探听以来”。按常理来说,此时的朝鲜已经臣清,即便泄露些许大明情报,也无碍于对清的“事大”。但朴安期在答复中,依旧表现出“不忍负皇明”的心态,将中原的大明视为“中华上国”,拒绝透露相关情报,对于日本人描绘的“中华半破”传闻,更是难以接受甚至心怀抵触,但囿于“善邻友好”使命,只能用“未之尝闻”权做应付。
  此后明朝灭亡,清朝入主中原,成为朝鲜在现实政治上不得不正视的唯一“上国”。朝鲜在对日交往中所涉及的“中华上国”问题,也就必须重新谨慎对待了。因此,1655年通信使赴日前,朝鲜首度在通信使赴日规章中明确规定通信使要以“上国”待清朝,在日期间不可泄露“上国”之事,“本国各样书册等物递漏私通,系干上国之事漏泄者,并依律治罪”,注意守护“中华上国”利益。此后,围绕“中华”问题的探讨也更加复杂起来。
  此次通信使抵日后,林春德又向通信使打探中原最新形势,“大明近岁之兵革何如,十五省悉入鞑虏之手乎?国号大清,年号顺治,至今犹然乎?皇明之宗脉,不绝如线乎?郑芝龙、吴三桂存没如何,且陕西之李自成、四川之张景宪,皆既摧灭乎”。这次情报探查中,林春德使用的话语,有相当浓厚的“华夷”指向,他用“大明”及“皇明”称明朝,用“鞑虏”称清朝,期待“鞑虏”王朝之不存,期待“皇明”血脉的“不绝如线”。此时的朝鲜对于中原形势的变化,通过中国漂流民等途径,已了解到不少情报。笔谈对答者李明彬想必也有所耳闻,但“上国”之事本就是敏感问题,林春德话语中过于明显的政治倾向,更是需警惕与防范的。因此,李明彬在答复中概称不知,“示事则我国之不能详知”,且提议笔谈只论学术文章,勿语及其他问题,“文士相逢,只是一场论文足矣,何必语及不知之事乎”。用以退为进的回答,既避免泄露“上国”情事的政治风险,又回避了现实政治与文化情结纠葛之下到底认同明与清“孰是中华”问题。
  其后,林春德早逝,其兄林春斋继任林罗山,讲学同时参与幕府政务,将各种“唐船风说书”编订成册,题名为《华夷变态》,宣扬“华夷变态”论。这一观念被很多亲近幕府的日本知识人认同,成为他们谈及清朝华夷认识时的一个基本论调,幕府“侍讲兼国学直讲”小原正义就是其中之一。他在1682年通信使笔谈中,通过褒扬朝鲜衣冠,表达了对中国“华夷变态”的痛惜,“三使邀宾旅馆墀,礼容弹效汉唐仪,可怜中国变胡服,蕞尔朝鲜文物遗”。在向通信使打探三藩之乱情报时,甚至不像林春德那样有所掩饰,而是直接称清朝为窃据“中华”的“北人”,认为三藩才是在恢复“中华旧物”,否定清朝统治中原的合理性,“尝闻北人御中华之天,近亦传南方兵起,殆将复旧物,然未知其详。贵国或有闻其详,愿书所其闻,以示之”。此时朝鲜国内对三藩之乱的各种情报,也是议论百出,“胡虏无百年之运”的说法甚嚣尘上。但面对小原正义的刺探,裨将洪世泰没有被他盛赞朝鲜的言语所迷惑,而是警惕地做出了这样的回答,“我邦只通北京,与南京相去隔绝,不相闻知。贵邦则长崎岛,中原人往来者,无日无之,必得详知所闻者,果何事耶?愿闻其详”。这里的“北京”指代清朝,洪世泰明显是注意到了小原正义话语中的不妥之处,所以对“北人”“中华”之语未做任何评说,只强调“我邦只通北京”的政治立场,对三藩之事更谎称一无所知。同时,他还反讽长崎与南方势力有往来,日本怎可能不知三藩相关信息呢?进而打探日本所知情报。笔谈呈现出一些针锋相对的火药味,一旁作陪的制述官成琬见状,急忙用诗词唱和转移话题,才化解了尴尬局面,“月白牛窗夜,相逢海鹤姿,明朝分袂后,叵耐两乡思”。
  明清鼎革对东亚世界产生了极大震动与影响,日本知识人在早期笔谈中展现出的“誉明斥清”,实质上是通过否定清朝的“中华上国”地位,为确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做思想与舆论准备。而朝鲜在明清易代的历史与现实中,陷入了相对矛盾的夹隙中,一方面不得不正视清朝在政治现实中的“中华上国”地位,在对日本的交往中守护清朝的政治名分;另一方面,面对日本人的“誉明斥清”,又无法完全为了维护清朝的政治名分而诋毁有“再造之恩”的“大明”,虽有“小中华”文化观但亦不能附和日本人的政治“斥清”。两难之下,只能视而不见,或者像“我邦只通北京”那样,巧妙避开“华夷名分”难题,同时阐明自身向清“事大”的政治立场。这种应对既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潜在构成了对日本“自华”思想的防范与否定。
二、中华赓续:
“神国”与“东方君子国”
  17世纪下半叶,日朝两国知识人都非常关心中国的时局变动,而谈及明清鼎革时不免会触及明与清间的“中华上国”辨析,因此围绕政治层面的“孰是中华”多有交锋。待到18世纪,大明已成过去,朝鲜知识人在日本知识人面前经常自诩“中华赓续”,并把通信使笔谈比作明代使臣赴朝鲜的《皇华集》,认为明清鼎革的礼乐变迁下,朝鲜正重现“皇华”往事,通过笔谈把朝鲜的“中华”文化传给蛮夷日本,让日本人文日备。“世所传《皇华集》者,一是皆三百篇之遗意。中华之礼乐交迁,而皇华古事南出海外,海外之人文日备”。对此,日本知识人也不服气,在自身“华夷”观的影响下,从各角度与朝鲜人争胜,论证日本才是真正的“中华”。古贺侗庵(1788-1874)在给其父的笔谈集作《跋》过程中,就遍阅此前笔谈资料,发现自1711年通信使笔谈的“白石”起,日本人在笔谈中的“好胜”倾向日益明显:
  夫国初接伴韩使者,遗文俱存,历历可睹。……间尝翻而阅之,每恨其好胜之心,炎于中而溢于外,或以我之疆侮彼之弱,以我之大蔑彼之小,以我之丽藻曼辞凌暴彼之枯肠短才。……本邦之于朝鲜,大小悬绝,臣畜之而有余。而白石以下诸子,以好胜之心待之,是以敌国自处也,是自小而自卑也。
  古贺侗庵对这种争胜秉持批判态度,但并非认同朝鲜的礼仪文化,而是认为朝鲜是臣畜于日本的蛮夷,“白石”等人的“好胜之心”是不明智的“自小”之举。由以上而言,大明灭亡后,双方“中华”观的碰撞不再停留于明与清之间,而是触及清朝、日本、朝鲜之间的“孰是中华”问题,且从政治层面进一步拓展到了文化层面。
  以上提及的“白石”是德川幕府第六、第七代将军的头号幕僚新井白石,他主持推进了日本一系列内外改革,其中在外交领域要求朝鲜等尊称幕府将军为“日本国王”,并修订了通信使赴日“朝见”的礼规,以图确立起日本在东亚地区的“中华”中心地位。他是1711年通信使笔谈的主要参与者,与朝鲜正使赵泰亿(号平泉)有如下的文字交流:
  白石曰:当今西方诸国,皆用大清章服之制,贵邦犹有大明之旧仪者,何也?
  平泉曰:天下皆左衽,而独我国不改华制,清国以我为礼义之邦,亦不加之以非礼。普天之下,我独为东周,贵邦亦有用华之意否?今看文教方兴,深有望于一变之义也。
  白石曰:……始聘使之来,窃喜以谓朝鲜,殷大师之国,况其礼义之俗,出于天性者,殷礼可以征之,盖在是行也。既而诸君子辱在于斯,仆望其仪容、冠帽、袍笏,仅是明世章服之制,未尝及见彼章甫与黼冕也。当今大清易代改物,因其国俗,创制天下。如贵邦及琉球,亦既北面称藩,而二国所以得免辫发左衽者,大清果若周之以德,而不以疆然否?抑二国有假灵我东方?亦未可知也。
  当提到各国礼仪章服时,赵泰亿首先论“中华”,提出天下皆是夷狄,清朝鉴于朝鲜是礼仪之邦,也不加以非礼,让朝鲜成为“普天之下,我独为东周”的“中华赓续”,期待日本也能有朝一日“一变”为“华”。针对此,新井白石从周礼古制入手,批驳朝鲜衣冠并非中华古制,只是沿袭明代仪制,日本所传习的才是上古三代的中华古制,“本邦文物,出于三代之制者不少,如仆所戴着,即是周弁之制”,“本邦礼,多与三代之制相同,如其凶礼,则大连氏、小连氏,世掌相丧事焉,孔子称善居丧者即此”,进而佐证日本才是血统纯正的“中华”余脉。且反驳朝鲜人提出的“清国以我为礼义之邦,亦不加之以非礼”,主张朝鲜与琉球之所以能保存华制,或许是仰仗日本的权威庇护。新井白石此番言论,与他推进日本型华夷秩序的谋划相呼应,在文化层面的论争中蕴含着明显的政治倾向。
  通常意义上的日本型华夷观中,唯日本是中华,周边皆夷狄,即便朝鲜有礼乐制度,也依然是夷狄,日本知识人刊印的通信使笔谈集《序》中就有言,“近陈留谢氏有谓:夷狄诸国,莫礼义于朝鲜,宜哉此言。夷狄而稍有礼义,朝鲜也矣。所谓与君子之礼义,非同日之论矣”。日本型华夷秩序论也是基于此展开,认为朝鲜是日本之“中华”下的“贡夷”。但是,在朝鲜使臣面前,日本知识人常会刻意调整自己的“华夷”表述,唯斥清为“夷”,违心赞扬朝鲜也是日本中华文化圈内的“华”,进而利用朝鲜“小中华”的文化自矜,笼络朝鲜排斥清朝,加入日本的中华秩序中。新井白石就是听闻赵泰亿的“小中华”言论后,一边与朝鲜争夺“文化中华”地位,一边又积极主张朝鲜是日本庇护下的“华”,只有清朝才是夷狄,其隐含的政治目的昭然若揭。不止新井白石一人,很多日本知识人在寻求笔谈前,都抱着同样的想法,“朱明失守,蛮夷猾夏,而后腥膻鞑虏,变服易俗。……夫韩虽蠢尔东夷,僻在荒服外也……间有夷夏杂糅,不合古典,则地使之然也,使其一变,则岂知不至所谓'华’也哉!是以,会于韩贡使来也,我搢绅、处士多通刺请见,馆无虚日”。
  这种思想在日本儒者松崎惟时与1748年通信使李命启的笔谈中,就表现得十分明显,松崎惟时在送别文中这样表述道:
  先朝名臣白石源公有言曰:我国,神国也;我天子,真天子也。岂若夫尧舜之邦,凌夷不振,朝更姓,夕革命,至国为羯胡夺,靦然不知耻。……唯是中国之所矜,而自雄文辞云尔。文辞之道,一兴一废,自汉而后,益降益衰。……本朝则列圣相继,以文学属天下,……至今时,海内文章骎骎,进于秦汉至际矣。朝鲜,殷之遗裔,文武之所不臣,自箕子八条之教与九畴,并其文物,褒然异于他邦,传称为东方君子之国。……况大国、君子,左提右携以传其响,二国之文于斯为盛,代兴之义,安知天意不在东方。二国勠力旗鼓,斯文立于百世之下。
  松崎惟时首先通过“斥中”,提出日本是“神国”,日本天子才是“真天子”,认为“万世一系”的“神国”日本,比起“易姓革命”的中国,更具有政治上的优越性。随后指出中国唯一可自矜的,不过“文辞”而已,但自汉以后益降益衰。相比之下,日本列圣相继,文辞之道直追三代,现今已“进于秦汉至际矣”,远超中国。同时还不忘称赞朝鲜是不臣事周朝的殷商遗裔,文化风韵也自成一统,乃是“东方君子之国”。他将日本与朝鲜都塑造成优于中国的文化之邦,拉拢“君子国”朝鲜与日本相互提携,共同取代中国,打造“东方”文化的优越性,“安知天意不在东方”。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东方君子之国”相较于有“真天子”坐镇的“神国”而言,自是有所不及的,因此真正的“中华”不言自明的非“神国”日本莫属。
  日本儒者留守友信在与1748年通信使李凤焕的笔谈交流中,也有类似言论。李凤焕在笔谈中,曾进行日朝两国的文化比较,贬低日本“专以武力为教,文明之运姑未尽开”,沿途所见“词章记诵之艺,都不关系于为人样子”。对此,留守友信在反驳过程中,提出“大东周”之说:
  吾邦固尚武力,即非武以征乱贼、攘夷狄,不能永护王室,以保百姓。不然,则至夫北虏侵中原,无之能御,此所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也。仆尝窃恨世运不复于古治教,故今世大清,海内为胡俗,邹鲁无纯儒,寥寥乎,未闻有其人也。天命无常,圣道东迁,朝鲜有退溪先生、日本有闇斋先生,文教焕乎,开于天东,而孔孟、程朱之道,粲然明乎两邦之间,可谓为大东周矣。
  他认为日本的“尚武”是出于“征乱贼、攘夷狄、护王室、保百姓”之需,是以“武备”护“文事”。否则就会像明朝那样,无力抵御清朝的进攻,更何谈文化的昌盛,背后也不乏暗讽朝鲜被“北虏”征服的意蕴。不过,他没有过多停留于两国的文化论争,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去中心化”,拉拢朝鲜一同“斥中”,盛赞日朝两国是“大东周”的文化新锐,不同于“胡俗遍地、已无纯儒”的大清,主张日朝两国应当联合起来,“开天东之文教”,与松崎惟时的说辞如出一辙。
  对于日本知识人“斥中誉朝”的政治意图,通信使是十分清楚的,朝鲜人作为清朝“政治中华”下的属夷,也不可能认同是日本的贡夷。但日本知识人往往是利用朝鲜“小中华”的文化自矜,于文化论争中蕴含政治目的。如果通信使同样在文化层面维护清朝的“中华”政治名分的话,就要自我否定朝鲜的“小中华”文化观;可若遵循“小中华”观一同去“斥清”的话,又恰落入日本知识人的话术陷阱中,违背了对清朝“事大”的政治义务。同时,囿于“善邻友好”使命,为了防止“辱君命、挑夷怒,而负朝家委寄之重”,他们即便心有不满,很多时候也不便过多表现。因此,原本首先在文化上提出“中华”论争的赵泰亿,听闻新井白石暗含政治倾向的文化论述后,立刻闭口不谈,一旁作陪的副使任守干见状,连忙转移话题,谈起剑铳技艺,化解尴尬局面,“贵邦剑铳为长技云,故欲见剑术,曾已仰请高明,如或欲见我弓马之才,亦当仰耳”。李命启面对松崎惟时的来信,也是假装未见,不予回应。李凤焕同样也是听闻了留守友信的“大东周”之说后,立刻转移了话题,突兀谈起了诗词人物,“寻遂是何如人,而能为诗文否,曾见其人言语行止多异常人”。这种回避,实际是用沉默对抗的方式,抵制日本人的“斥中”,消解日本人“自华”与“抚朝”的思想倾向。
  当然,也有部分朝鲜知识人对此进行了间接反驳,1711年通信使严汉重就是其中之一。严汉重是一名传统程朱理学学者,在与日本儒者竹田春庵的笔谈中,严厉批判清儒的考据学是“不以自家之心为师,而求之于训诂之文”,“若生于皇明太祖之世,是尔必杖之于厂卫也”,并自赞朝鲜“一以程朱两夫子为绳墨,非其为不措也,非其书不读也”,从文化角度论证朝鲜才是明亡后的“中华赓续”,“道脉已东者,真实地语也”。日本程朱学者三宅缉明听说后,积极予以回应,提出清儒不同于明儒,已经偏离了儒家正统之道,“明有薛文清、丘文庄,虽其精神辉光不能以鼓振一时、润化百世,而识之卓、守之约、传之厚、由之正,一皆有所渊源。不与夫事占毕训诂之末,而论简捷虚诞之域者侔”,随后赞扬朝鲜自李退溪起“专尚朱氏”,日本自“山崎敬义者出,亦专尚朱氏”。因此,只有日朝两国才是同一类的,“我邦所有能以道学自任,与贵邦先贤,同其指趣”,“贵境与我邦,岂不伟哉”。这实际上也是从文化角度,拉拢朝鲜加入日本,一起去“斥清”。觉察到日本学者政治倾向的严汉重,立刻警惕地调整话语,为清朝文化进行适当辩护,提出儒学盛衰不能简单地依据朝代、地域进行评判,“吾道之盛衰,不以世代之下、壤地之偏有间”。随后笔锋一转,批判日本儒家文化,指出山崎暗斋“疆域既分,声闻不逮”,沿途更从未听闻日本人谈穷格之说,“仆之东来也,与诸君子相和词章者多矣,未尝闻穷格之说”。相比之下,朝鲜不仅有李退溪“号称东方朱子”,还有赵光祖、李珥等著名学者,朝鲜才是明亡后的中华道统所在,“古人所谓道在东者,传不诬也”。通过文化高低比较,否认朝鲜与日本的同类“等视”,拒绝日本人的文化笼络。
  严汉重对于清朝儒学的评判,有前后不一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不同语境下的产物。在较为纯粹的文化层面论争中,朝鲜使臣在日本人面前,不乏批判日本甚至清朝文化,进而论证朝鲜才是文化上的“中华赓续”者,前面所言的赵泰亿即是如此。但当觉察到日本知识人是在利用朝鲜“小中华”文化自矜,存在拉拢朝鲜人一同“斥中”的政治意图时,朝鲜知识人则会警惕地基于政治立场,反对日本人的“斥中”并拒绝文化笼络。除了通过沉默对抗,以不附和日本人的方式表达拒绝外,也有在文化上适当维护清朝的“上国”地位,进而抵制“斥中”的言行。因此,才出现了一些如上的叙述相矛盾的现象。这恰恰反映出了朝鲜使臣在日本人面前论“中华”时的复杂心态,既力图凸显朝鲜自诩的“中华赓续”文化地位,又想抵制日本人暗含政治目的之文化笼络,还必须基于“事大”立场警惕并抵制日本人在文化论述中蕴藏的政治“斥中”。
三、“神州”与“中华”
  18世纪中期后,随着德川时代日本“神国”思想的兴盛,及其“自中心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围绕“中华”的笔谈争锋更加深化延展,体现在了与“中华”紧密相关的“神州”概念及相关问题的论争上。1719年通信使笔谈中,日本儒者太宰春台在送别朝鲜书记官张应斗时,分别赠诗、文各一篇,于文中就提出了所谓的“赤县神州”论:
  邹衍之学,古之所谓宏大不经者也。……我日本,自衍之徒未之言,古者无闻。……我神祖起戎衣,以武德统一海内……宪庙好学崇儒,益立教道,由是文化大行于海内。……中州与我所异者,俗习而已。……其或欲移风易俗,使斯民为三代之民邪,则有先王体乐在焉,亦何难之有哉。……由此观之,我一州果如赤县神州,吾有取于邹氏之言。惟朝鲜之于中州,则其被化,比我又有甚焉者也。今观其奉使来者,毋论其咸蔚乎文章,自其容貌间雅,威仪棣棣,以至身之所适、口之所言,宛然中州面目也。
  他通过对邹衍“大九州”说的推衍,认为邹衍所说“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的划分标准在于文化的高低,提出日本古时“无闻”,但现今“文化大行于海内”,已“果如赤县神州”,借用文化的高低演变,将当世日本提升到了古时中华的同等地位。对于现今中国则采用“小九州”说的“中州”概念,认为当世中国文化已不如日本,不可称“神州”。这实际上是从文化的高低比较,隐晦提出了“中华移易”的说法。当然,他也没忘记笼络朝鲜,称赞朝鲜文化“宛然中州”。但“中州”已是不如日本“神州”,朝鲜的“宛然中州”自然也更是不言自明的比不上日本。对此,张应斗只针对他的诗词,回赠《奉和春台古风韵》,对“神州”论的文章则是全然未予回应。这是存世笔谈资料中所见的较为早期的“神州”之辩,为后来“神州”话题论争的深化埋下了伏笔。
  次回的1748年通信使朴敬行,也遇到了“神州”话题的论争。首先从他与樱井养仙的书信笔谈看,樱井养仙致书拜访朴敬行,盛赞朝鲜文化“伉俪乎中华”,并附上一篇自作的《华夷辨》,请求题词,“恭惟朝鲜箕封之时,为帝师国……伉俪乎中华,而无殊邦与之争光也。……别录所著《华夷辨》及野诗数首……犹《华夷辨》,挥彩毫投一篇之题辞”。这篇《华夷辨》的原文,未见有载,但从书信内容看,无外乎还是从文化上笼络朝鲜,一同站在所谓“华”的立场上“斥清”的“华夷之辨”。朴敬行对此未予理会。樱井养仙久候无回音后,重新修书给“朝鲜学士及诸公”,辩解自己的《华夷辨》没有贬低朝鲜之意,询问朝鲜人为何不予回信,“仆尝述《华夷辨》,非卑人尊我,实是自然之公论也。……尊虑如何,如何不吝”。对此,也没有任何朝鲜人加以答复,依然用沉默对抗。
  可是,朴敬行滞留大坂(今称大阪)期间,当一名前来请教的日本儒医,于诗中称日本为“神州”时,朴敬行却反应激烈,怒斥道“天下除中华外,不可称神州,不稽之言,吾不欲观之矣”。日本儒医不能回应,羞愧而去,一时传为笑谈。当地儒者片冈正秀听闻后,专门写了一篇《神州辨》为日本正名,辩解路径也是从邹衍之说入手,只是并非文化角度,而是用日本的“万世一系”,对比所谓“盗贼羯虏,擅号皇帝,自侮为点青天子,彼废此兴,视天位如客舍”的中国,以此推导出唯日本才堪称当世“神州”,朝鲜人是因为长期对中国事大,“崇中国如对上帝”,“幼惯之久,不知有他”,才会“乍见称日本为神州,且惊且怒也”。
  对于片冈正秀的《神州辨》,通信使是否得见,不得而知。但以往通信使面对日本人谈论“神国”“东方君子国”等涉及文化层面的“中华”相关问题时,既想维护清朝的“中华”名分,又想凸显自身的“中华赓续”,两难之下经常沉默对抗。此时为何在“神州”问题上,不留情面地反击呢?事实上,虽然自1655年通信使起,朝鲜赴日规章中要求通信使以“上国”待清朝,但通信使在笔谈中罕有称清朝为“上国”者。这是因为在思想文化上,“上国”可以等同于“中华”,即18世纪燕行使朴趾源所言“何为上国,曰中华也”。因此,基于“小中华”的文化观,当需要称“上国”时,通信使常用“神州”取代,如朴敬行拒绝透露清朝女真情报时,就言“女直野人初非异名,回瞻神州,不可以更有说话,便谅之”。这里的“神州”主要是以“地望”为核心的概念,与“上国”“中华”“君子国”等政治、文化概念有本质区别。在“地望”概念上,朝鲜知识人可以相对摆脱“小中华”观的文化束缚,也就有了更大的话语张力与反驳的可能性。朴敬行正是从“地望”这一角度出发,在“神州”问题上对日本人展开猛烈驳斥。而1719年通信使笔谈时,太宰春台是从文化角度论“神州”,议论的核心还是文化的高低,不好回应的通信使只能继续沉默对抗。
  其后的1764年通信使笔谈中,成大中等人也是在“地望”语境下,与日本儒者泷长恺洋洋洒洒地讨论起“夷夏之防”问题。泷长恺从明清律例入手,认为中国虽号称“圣人之国”,但种种恶行甚至不如“蛮夷之国”,“彼中华,圣人之国,而其人之奸恶有甚于蛮夷者。仆于明清律而见之,凡律条所载奸骗凶恶之甚者,皆吾邦之人所未尝及知也”。相比之下,日本与朝鲜虽然古来被视为“蛮夷”,可也有“中国之所不及”的优长,特别是当下时代“贵邦、吾邦同僻东维,而贵国声教之隆、民德之醇,……虽古至德之世,亦不过如此已也”,“诗书礼乐之教所被及者,贵邦、吾邦、琉球、交趾诸国已也”。进而推导出“贵中国、贱夷狄为务,是其识见之陋,不知天地之大者也”,“何必中国之独贵,而夷教之可废乎”,寻求朝鲜人的共鸣。可是,他的“斥中”之说,非但未能引起朝鲜知识人的共鸣,成大中等还做出如下反驳:
  别副见谕,以世儒之贵中国而贱夷狄为小见陋识、异于天地圣人之道,此足下志大眼空之论也,足令曲士呿口然。窃谓天地至大,而不能不先阳而后阴,圣人至公,而不能不内华而外夷。其或中国而夷其行,则夷狄之;夷狄而变于夏,则中国之,扬子所谓在墙则挥、在狄则进是也。苟其生在中国之外,慕陈良而不可得,指中国之夷行者曰:是真中国之不如夷狄;指夷狄之华行者曰:是真夷狄之贤于中国,岂揣本齐末之言哉。
  成大中等运用传统儒家的“夷夏之防”理论,批判泷长恺的“中华移易”说,提出仅仅因为中国有“夷行”者,就指“中国”不如“夷狄”,是“志大眼空之论”。因为“内诸夏而外夷狄”是“天地圣人之道”的根本,是不能本末倒置的。这里的“中国”也如“神州”一样,虽有一定的政治与文化属性,但更主要的是地域指向。应该说,这是从“地望中华”角度,对日本知识人从“华夷变态”视角提出的“中华移易”说进行的回应与反驳。这种机巧应对,既没有完全违背自身“小中华”文化观,又否定了日本人的“斥中”与“自华”。
  同样是成大中等在日期间,又有日本儒者宫濑龙门前来拜访。宫濑龙门先后参与1748年、1764年通信使笔谈。在1748年通信使笔谈中,他自称是“宫维翰”,言谈中充满了“华夷变态”论调,不断笼络朝鲜人一起“斥中”。因此,通信使都不愿意理会他,尽量避免与之笔谈,正如他自己事后总结的那样,“(朝鲜)章服效明制之遗,胜胡清之俗者,万万矣。故吾不于其学术词章论之,衣冠文物,吾深有取焉。夫延享从聘诸学士,逡巡避我笔锋者,抑有故也”。因此次回1764年通信使笔谈中,他改变方式,化名流落日本的汉室后裔“刘维翰”,拉近与朝鲜人的距离,借用所谓“中土故国”的追忆为日本张目。他在与三名通信使的笔谈中,首先感慨中国“华夷变态”,唯日本尚存华制,“今生于日域,不用清人之章服,幸免辫发左袵之俗也。维翰虽亡国之余,独所欣悦”。成大中对这种“中华”情怀,表示了同情,但避开“中华”语汇,用“神州”替代,且借“弊邦独全衣冠”,委婉否定了日本是中华遗续,“神州流涕,志士同之,弊邦独全衣冠,龙门思汉之淚,当不自禁”。宫濑龙门随后强调日本“中华”性质的同时,也刻意赞扬朝鲜文化,试图激发通信使的共鸣,但他的赞扬中也有高低之分,指出日本文化才是“非万国之所及”的最高,“万国之中,常用冠服者,贵邦与琉球耳。……吾邦僻于东海中崛起,不称藩于异国,天朝文物制度,至今不坠地,正朔布海内,人皇之祚与天无限,……非万国所及也”。对此,一旁陪同的赵东观,仅用“诚然”二字敷衍,不愿多理会。宫濑龙门只得转身与刘道弘笔谈,再言及中国的“华夷变态”,且称赞朝鲜“文物可敬”,“仆生长斯地,衣服习俗不得不随于邦也。今观公等冠裳,则怀汉之感实深矣。……中土实可慨叹矣,贵国文物可敬、可敬”。面对宫濑龙门再三地表面“誉朝”实则为日本“中华移易”说张目的论调,刘道弘实在忍无可忍地回驳道:“即令大天之下礼乐文物独存弊邦,而国各异制,何欠之有?从俗而已”。这看似是一种自谦,实际也是从“国俗”角度间接为清朝礼乐文化做出的辩护,进而抵制日本人的“斥中”与“自华”。
  从上述来看,随着中朝关系的渐趋稳定,朝鲜知识人虽然还是难以摆脱“不忍负皇明”及自身“小中华”观的限制,但对清朝的态度还是有了明显的改观。正是因为感受到了朝鲜知识人对清朝的态度变化,次回1811年通信使笔谈中,幕府儒官世家林家的第八代林述斋提出了这样一个尖锐问题,即在所谓“今日”朝鲜知识人的心中,大清是否已经可以完全取代“再造之恩”的大明?期望笔谈对答者金善臣坦言相告:
  林述斋:仆每云朱明之于贵国,信为有大造。而其不得已于清国,亦时势之使然也。意今日燕台之德,比之故明,孰厚孰薄?坦怀商量。
  金善臣:我国之与清人交好,即是古圣人以小事大之义。使臣家与清人有嫌,故未尝充燕台使役,所以不欲详言。我国缙绅家中,不可作贵国通信之使者,亦多有之耳。
  对此,金善臣首先明确强调朝鲜与清朝交好,乃是“以小事大”之义,将清朝的“政治中华”地位置于了首位,这与以往那种“事虏”心态已然大不相同。至于文化心理层面,他也有所回避,没有直接对比明与清,而是改为对比日本与清,声言就像朝鲜人对日本的感官一样,无法简单地一概而论。这既展现出了朝鲜后期知识人对清朝的复杂文化心态,又可看出朝鲜知识人也不想在明与清之间作对比,因为随着清朝的长期厚赉,明与清间的孰轻孰重已经不好再多作评判。
结语
  明清鼎革后,曾经都视中国为“中华”的日朝两国,对于“中华”的理解呈现出不尽相同的演变趋向。日本随着国内“自民族主义”思潮的渐趋高涨,形成了“尊己自华”的“中华”观,走上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华夷秩序”建构道路。朝鲜的“中华”观则呈现出相对割裂的样态:一方面在政治上认可清朝的“政治中华”地位;另一方面在文化上尊视故明,并自诩为“中华”之“赓续”。双方的“中华”观,以对清朝的“华夷”认识为基本出发点延伸开,有明显的交织、碰撞。日朝通信使外交中的笔谈交流,恰为双方“中华”观的碰撞及其政治、文化之角力,提供了特殊的展现场域。
  对日本而言,要树立日本的“中华”地位,进而建构日本型“华夷秩序”体系,首要前提是否定中国的“中华”地位,推翻东亚区域以中国为中心的传统“华夷秩序”的合理性。因此在围绕“中华”的议论中,“斥中(清朝)”成为日本知识人的首要议题与诉求目标。铃木公温在为新井白石的笔谈集所写的《序》中,就有这样的表述:“近世俗儒不解大经,偶接异邦人,笔舌之间诐辞妄答,不知失国体自辱者,间或有诸。于是俗人犬吠,有话说及明清之事,如谓其人曰'华人’、谓其产物曰'华物’之类,实关乎人伦名教也,不细矣”。所谓“斥中”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尊己(日本)”,从而树立日本的“中华”地位(自华)。但“中华”的形成,绝非一个简单的“自立”过程,因此为了实现“自华”目的,通过“抚朝(朝鲜)”笼络朝鲜,吸引其加入日本的“华夷”秩序中来,也成为日本的一种辅助性文化策略。
  在双方的“中华”论辩中,日本知识人注意到朝鲜“中华”观的割裂特性,时常利用其“小中华”的文化自矜,引导朝鲜人用文化上的“中华”观,自我否定政治上的“中华”观,进而与日本一起“斥中”。在双方的早期笔谈交流中,日本知识人就常借朝鲜“尊周思明”的文化心理,通过“崇明贬清”,拉拢朝鲜否定清朝“中华上国”的政治地位。随着明朝影响的渐趋消逝,日本知识人继续利用朝鲜的文化自矜,拉拢朝鲜人“斥中”的同时,还通过“神州”概念的重构、“中华(神州)移易”等理论的提出,积极塑造自己的“中华”地位,并不惜称赞朝鲜并非“夷狄”,而是日本“中华”下的“华”,力图笼络、引导朝鲜加入日本的国际政治秩序体系中。
  而朝鲜使臣在与日本人的论辩中,出于现实政治需要,须抵制日本的“斥中”以“自华”的政治图谋,但同时,又不想抛弃自身的“小中华”文化观,全然为了维护清朝的“中华”名分而否定自身的“中华赓续”文化身份,因此常常陷入两难的应对境地。这在明清鼎革之际,表现在既不能为维护清朝的“中华上国”地位而诋毁有“再造之恩”的“大明”,也不能简单遵循“小中华”的文化自矜而附和日本人的政治“斥清”。18世纪后,表现为既不能放弃自身的“小中华”观,又需要在与日本人暗藏政治动机的文化论辩中,适当维护清的“中华”名分,以避免陷入日本的话术陷阱。因此,在“孰是中华”的政治、文化层面的论争中,朝鲜知识人大多只能通过沉默对抗,否定与消解日本人的“自华”与“抚朝”思想倾向,或偶从“国俗”等角度为清朝文化进行一些间接辩护。而在相对摆脱政治文化束缚的“神州”话题上,朝鲜知识人则得以从“地望中华”角度,依托传统“夷夏之防”理念,通过对清“中华神州”地位的维护,对日本知识界的“斥中”与“自华”倾向进行有力回击。
  可以说,日朝通信使的笔谈,不仅是双方知识交流,也是政治、文化角力的一个特殊场域。在争论“孰是中华”时,朝鲜知识人基于政治警惕,会自觉抵制日本“尊己自华”的“中华”观,留意维护清朝的“中华”名分。不过,朝鲜知识人毕竟还无法抛弃自身的“小中华”观及“中华赓续”的自诩身份,因而在不同层面、不同语境、不同时代下展现出的维护方式与力度有所差异。而日本知识人在“尊己自华”同时,也想引导朝鲜从清朝的“华夷”秩序中脱离出来,成为日本“中华”秩序下的“贡夷”。因此,他们一方面积极争夺“中华”地位,另一方面试图通过赞扬朝鲜的“华”而非“夷”,笼络朝鲜一同“斥中”,并通过指斥清朝为“夷”,从文化上解构以中国为中心的传统“华夷秩序”理念。从这场“中华”观的当面碰撞与深层角力中,能反映出前近代东亚知识人关于“中华”思考的复杂性。
本文作者年旭,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原文载《世界历史》2021年第2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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