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田黄之谜

绿田黄之谜

方鸣 荟萃苑 今天

作者/方鸣

1166年旧历3月3日,南宋诗人杨万里踏青禊饮,忽逢雨作,寻花不见,归去觅诗:

村落寻花特地无,有花亦自只愁予。

不如卧听春山雨,一阵繁声一阵疏。

古时的光影洒落在我的案头,斑陆离其上下。收好戴熙的绿田黄印章,我便也要去卧听春山雨了。

01

若干年前,我曾在嘉德拍卖预展上初识一方戴熙的寿山田黄石名章,印文:“醇士”。

戴熙,字醇士,清中晚期声名显赫的大书画家。我欣赏戴熙的诗画才情。他的画,精微淡雅,笔墨清润,《忆松图》、《云岚烟翠图》堪称山水宝鉴;他的诗,风度闲适,文辞超逸,“远水平如席,远山高于枕”,可谓清诗佳句。

清 戴熙 云岚烟翠图 (青岛市博物馆藏)

人以物惟雅,物以人为贵。戴熙的印章自然是一件宝物了,且所镌“醇士”二字与戴熙存世书画的印款丝毫不差,更不必说这还是一方素有石帝之称的寿山田黄石印章呢!

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竟是一方绿色的田黄,满满的秋葵绿意,微微泛黄,明若烟水。印章呈规整的扁平长方形,荷塘清趣纹薄意浅雕,石质凝腻,包浆滋润,光色莹莹,韵致悠悠,不禁令我爱嗜其石,不能释手。

但我当时确实不解,这明明是一方绿印石啊,怎么能是田黄呢?难道田黄也有绿色的吗?我满腹狐疑,却只能怪自己见识太少。

虽然心存疑虑,但我偏偏就是喜欢这一方绿印石,是不是田黄似乎已不重要,恰如杜甫之诗:“不问绿李与黄梅”。是田黄当然更好,不是田黄也没关系,我原本看上的就是这一抺纯质的秋葵绿色,更何况还是大名家戴熙的名章!

拍卖时刻,所幸拍卖师的落槌很快,价格没有被抬得太高,戴熙的田黄印章幸运地落入我的囊中!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究竟,这一方田黄印章怎么是绿色的呢?难道田黄也有绿田黄吗?嘉德的专家对田黄石的认定有什么根据吗?戴熙当年有没有说起过这一方绿田黄呢?……从那时起,绿田黄之谜就一直困惑着我。

清 戴熙 忆松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02

田黄原本就是黄色的田石,有桔皮黄,黄金黄,枇杷黄,桂花黄,鸡油黄,熟栗黄等不同的色泽。

田黄乃无根之璞,产自福州北郊寿山乡溪涧旁的水田,天赐之宝,十分珍贵。

但水田里的田石不都是黄色的,还有非常少见的白色的白田,红色的红田,灰色的灰田,黑色的黑田,只是这些田石都自内而外透出一股黄气,散发一种田味,所以人们就把这一片水田里所产的田石都叫做了田黄。

田黄石印章,林清卿作

白田印章,林右熹作

红田印章,郭功森作

灰田印章,佚名作

黑田印章,佚名作

银裹金田黄,六德作

如此五色炫烂的田黄,可就从未听说过绿色的绿田,如果真有绿田,那一定更是珍稀之物。

为此,我专门去翻阅了清人高兆的《观石录》、毛奇龄的《后观石录》和戴熙的《习苦斋集》,仍不得其解;又特意去讨教了寿山乡的石农,石农说,他们捡了一辈子田黄,从来没见过绿色的。不过,他们也曾听有人说起过绿田黄,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后来再没有人谈起。

无奈,且无趣,我自然颇感沮丧。既然古书上都没有记载绿田黄,既然石农都没有见过绿田黄,哪里还会有什么绿田黄呢?如果世间并无绿田黄,那么,戴熙的这方印章到底是什么呢?抑或是别一种足以类比田黄的雅石?亦未可知。

困顿中,只读得戴熙的闲诗一首:

盘盘苍藤挂,瑟瑟寒箨舞。

翡翠鸣啁啾,蛱蝶见三五。

03

既然绿田黄一时说不清,那就先说说田黄及其他吧!

我玩赏田黄,缘自父亲。父亲一生富藏,尤嗜田黄。他藏有许多非常好的田黄老印章,又是极品黄色,又是冻石方章,又是明清旧物,又是名家制钮,每一方都是天之尤物,如搏酥割肪,膏方内凝,腻已外达,还曾在北京艺术博物馆办过展览,出过收藏画册。

早年父亲常去逛京城东琉璃厂的萃文阁。萃文阁是一家专营印章篆刻的老字号,创始人魏长青和两个徒弟徐柏涛、李文新都与父亲熟稔。值得一提的是,1955年11月,魏长青和徐柏涛参与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文篆刻。徐柏涛也曾为父亲的一方田黄扁方章制过印钮,李文新还与父亲更有一段田黄轶事。

田黄兽钮章,林国俤作

一天,父亲把一方田黄冻石方章拿给李先生看。因为这方田黄的桔皮黄色实在太浓艳了,李先生恐其有假,二话不说,上来就把粪翁(邓散木,别号粪翁)刻的印文磨去了。当看到其表里如一的黄澄澄的田色时,才验明了这方田黄的正身。但这么名贵的田黄竟被磨去了一代名家邓散木的印文,令父亲扼腕不已。

八十年代初,父亲还曾在西便门一带偶遇李文新先生。刚刚结束的文革浩劫,父亲被抄走了不少旧藏文物,所幸所藏田黄大都还是保住了。劫后重逢,两人话语无多,李先生只问了父亲一句:“东西都还在吗?”父亲回道:“还在,还在!”李先生应道:“那好,那好!”然后珍重道别。

琉璃厂老照片

我小时就随父亲一起把玩田黄,对田黄便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缘,近些年也渐渐新添了若干方新老田黄印章,这才有了这一方绿田黄的故事。

虽然我钟情田黄,但也同样喜欢绿色的印石,这也同我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有关。刚记事时起,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一方青田封门青自用印,石色与戴熙的这一方绿田黄印章有些接近,这大概也是我对绿色印石的一个最早的心相。

都说天下印石贵黄,其实那是清代乾隆以后的事了。元明以前,人们最喜好的却是绿色的印石,如青绿色的青田石。而排在各类印石之首的,便是寿山石中的千年名石艾叶绿。

已不知艾叶绿出自何时,只知幽绿的艾叶时常呈现在历代文人的美篇中。我读元代画家王冕的《素梅》,便见有这样的诗句:

疏篱潇洒绿烟寒,老树鳞皴艾叶攒。

昨夜天空明月白,一枝疏影隔窗看。

04

艾叶绿,色若老艾之叶的古老印石,绿中含黄,娇嫩美艳,隐约可见类似田黄中的红筋格。

艾叶绿产于古时寿山的五花石坑,极其稀少,无脉可寻,南宋丞相梁克家当时就感叹“惟艾绿者难得”,到明代末年艾叶绿就已绝迹,留存于世的只有百年难现的零星遗石,还有印人们孤寂的回眸和藏家们美丽的玄想。艾叶绿印石与歙砚中的庙前青一样,已经成为了一个神秘的存在和久远的传说。

寿山石有上百个品种石,石脉复杂,坑口繁多,琳琳琅琅,难以尽识。我一直以为收藏寿山石者难以称谓专家,最好的老师就是古书和寿山乡当地的石农。

都说寿山石缺蓝少绿,是说蓝寿山和绿寿山比较少见,但绿色的寿山品种石仍可再细分为翠绿、青绿、黄绿、碧绿、褐绿、墨绿等各种呈色,真可谓绿盖叠翠,绿彩斑斓。

绿善伯印石,潘泗生作

我藏有一方寿山绿善伯大方章,青碧沉郁,遥岑浮黛,似有几分艾叶绿的姿色,又有若许艾叶绿的风雅,隐隐约约,影影绰绰,那就是艾叶绿的倩影。

我还有一方碧绿的寿山二号矿晶石,也叫“党洋绿”、“鸭雄绿”,通灵清莹,宛若春水,美则美矣,却不似艾叶绿的名门古雅。

党洋绿摆件,朱元登作

我还曾收过一方黄绿色的寿山芙蓉石,玉质温润,莹洁无类,名曰绿若通,真是美若绿仙子,妖媚又傲娇,让我时时漫想心头的那一点俏丽的艾叶之绿。

绿若通印石,林国忠作

更有芙蓉青、老岭青,也是寿山绿石中的名品,却好似艾叶绿旁又几丛萋萋芳草,兀自扶摇。

寿山的月尾山上还产有一种月尾绿,与艾叶绿极为相似,难辨真假,以至近人每以月尾绿充作艾叶绿,不过,这也许正应了白居易的诗中所言:“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月尾绿仍是不及传说中的艾叶绿。

此外,市肆上也有不少外省的绿色印石的品种,除了足以和寿山石媲美的的青田封门青,还有丹东绿,广东绿,西安绿,莱阳绿,雅安绿,浙江龙蛋绿,真如宋诗里所描写的:“数枝淡竹翠生光,一点无尘自有香”,都有各自的撩人迷情,却并无寿山石那般旧日风影下的暗香浮动。

月尾绿印石,雷霆作

更有一种产自印尼的皮蛋绿,若似洋人绿女,令人侧目,但缺少中国传统印石文化所独具的人文内涵,对这种泊来的外石,情感上难免隔膜。

05

艾叶绿与田黄、白芙蓉,一并被称为“寿山三宝”。我曾读过应野平先生的《吟寿山石》,其中一句便是:“田黄艾绿芙蓉白,高格由来重艺林。”

白芙蓉印石,雷剑镖作

白芙蓉也是我的至爱!八十年代曾在琉璃厂海王邨见到过一方数百年前的老将军洞白芙蓉印章,色若凝脂,方正古穆,至今不能忘怀……我后来收了不少的白芙蓉,虽然多为上品,但在我心中的位置均无出其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方白芙蓉早已不知没于何处,惟愿还能重现于世,与我共度静雅时光。

这些年来,我更是四处遍访艾叶绿,却也只见过若干疑似的艾叶绿,真觉得艾叶绿比田黄和白芙蓉更加难寻。艾叶绿存世罕见,真似绿野仙踪,忽隐忽现,若有若无。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多少次似乎离艾叶绿已是咫尺之遥了,却又消饵于无形。

直到不久前,我寻进了一家寿山石馆,馆主拿出一方长方形素章,艾草有色,绿韵无极,馆主告诉我,这就是一方镇馆之印——艾叶绿!此时啊,真如王国维在《垂杨深院》中所叹:“拼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我一身的精气,瞬间就被吸附到这方印石上了!

这样的美石,如果用春色来形容的话,便可以是:春水微碧,春云欲雨,春山明丽,春木华滋……如果寻春天的诗句来借以抒怀的话,便可以想起大宋宰相寇凖的《江南春》: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

还可以有北宋词人秦观的《春日》: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柔情已如春水了,芍药也含着春泪了,春天的诗吟过了,再来细看这一方美丽的绿印石。

艾叶绿印石,林清作

这确是一方艾叶绿吗?确是那一方传说中的艾叶绿~~诗文中的艾叶绿~~古洞中的艾叶绿~~夜梦中的艾叶绿吗?此时,我头脑中一切的知识、灵感、直觉、体验,似乎都在告诉我:

这真的就是一方艾叶绿,只能是一方艾叶绿!如果这还不是艾叶绿的话,那么,世间再无艾叶绿,我也再不去寻艾叶绿,然后就像李太白那样,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06

我痴痴地爱抚着这方艾叶绿,如入化境,恍惚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方戴熙的绿田黄印章——都是那么相似的丽质,都是近乎相同的石色!摩挲间,在我的脑际,两方印章的影像似乎渐渐重叠起来了,竟然合二为一,化为一体了。

我猛然大悟,那一方戴熙的印章,莫不也是艾叶绿吗?

对呀,那也是艾叶绿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过那就是艾叶绿呢!艾叶绿呀,你虽然远在天边,居然近在眼前,这就是宋诗里所说:“不知夜月落阶前”啊!

我又悟出,有时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可能因为先入为主的认知障碍,竟会花费了很长的时间都不能想清楚。荀子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直至今日,我在这一家寿山石馆的“须臾之所学”,才帮我解开了绿田黄之谜,我才意识到,那方绿田黄实非绿田黄,原是一方艾叶绿!

神秘的绿田黄原石

也许,我因此失去了一方绿田黄,但我却得到了一方艾叶绿,这实在是一件让我既有些失落又有些幸运却最终让我开心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想,我毕竟解开了绿田黄之谜!

这一刻,我觉得我读懂了南宋诗人翁卷的《野望》: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

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07

那天,当我兴奋地把自己这个重要的发现和唐突的想法讲给父亲时,没想到他却仍然坚持认为这是一方绿田黄,并且还肯定地告诉我:谁说没有绿田黄?萃文阁的魏长青就跟他说过,田黄也有绿色的!

神秘的绿田黄原石

父亲让我再认真比较一下:艾叶绿是坑料,绿田黄是田料,手头不同;艾叶绿偏绿,而绿田黄透黄,绿意不同。

果不其然,确是如此!

我忆起了宋朝诗人葛长庚,他曾写过一首《水调歌头》:“苦苦谁知苦,难难也是难。寻思访道,不知行过几重山……”哎呀,寻思访道,我才行过寿山的一重山,就这么难!

为了解开绿田黄之谜,我似乎已经走过了遥远,仿佛爬过了一座峰峦,刚刚找到了艾叶绿,父亲的话突然又让我跌落下了山涧!

不过,山涧之下,清风徐来,我终于找到了绿石头的答案:田黄也有绿色的,世间本有绿田黄,戴熙的印章不是艾叶绿,堪比艾叶绿的最美的石头就是绿田黄,……这反过来又是一件让我既有些失落又有些幸运却最终让我开心的事情!现在,我能够解开绿田黄之谜了吗?

早有一种说法,认定绿田黄就是艾叶绿,故而把世间两种最神秘的石头变成了同一个谜底。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相信,绿田黄是绿田黄,艾叶绿是艾叶绿;绿田黄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艾叶绿却是一个更加古老的神话。

只是,我现在才意识到,艾叶绿,那个古老的神话,古老,但并不只是神话;同样地,绿田黄,那个美丽的传说,美丽,但并不只是传说。

对呀,想想也就明白了!萃文阁的大老板魏长青,在民国时期和解放后一直在琉璃厂从艺,可以说是阅宝无数。魏长青认可绿田黄的存在,说明过去他一定是见过遗落世间的绿田黄旧物,他的见识绝非今人可比。

而现在的寿山乡的水田里,多少年就已经寻不到什么象样的田黄了,更不要说绿色的田黄了,就如同艾叶绿早在二百年前就已经没有了踪影。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些年的石农没有见过绿色的田黄,并不能说明寿山溪旁从来就没有出产过绿田黄,也不能否认绿田黄的恒久时光,只能说绿田黄原本就极其罕有,近世早已采拾殆尽,飘~落~天~外~了!

08

那么,戴熙的这一方印章,到底是不是绿田黄呢?莫非真的就是一方天外飘落的绿田黄吗?

夜读《诗经·小雅》:“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静夜无眠,花影阑干。我似乎已是心如止水,又似乎还是空水漫漫;似乎心有所期,又似乎终无所解。夜光下,却只把《小雅》的诗句字字译写:夜色如何?夜未尽,只见庭前烛火之光亮……

我知道,人间有两本大书,一本是自然之书,一本是历史之书;人间有两条大路,一条是自然之路,一条是历史之路。其实,绿田黄的答案,就在这两本书里;绿田黄的谜底,就在这两条路上。

偏偏记得宋代词人晁端礼有一首《虞美人》,岁月流金,千古吟唱:

不知何物最多情。惟有南山不改、旧时青。

因为这一方绿田黄的神奇和奥秘,戴熙也就为我所格外关注了。后来,我不仅在拍卖会上又陆续拍下了他的若干幅书画,而且搜集了有关他的许多相关资料。难得的是,近日,我又购藏了戴熙的原本《习苦斋诗集》八卷。

戴熙自用绿田黄薄意荷塘清趣印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我把戴熙的诗卷轻轻地放置于书案,然后,在书册的配页上,仔细地钤上了戴熙的这一方绿田黄名章:“醇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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