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二十三) 作者:亚宁​

总第14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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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黄 土 路

1

石朝阳从被抓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他入狱服刑,都没有一份正式的通知。以至于,他究竟要在狱中熬多久才是个头,只有上帝才知道。也许上帝真的知道了,这一年的春天,他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正如同入牢不用理由,只是需要,离开也只是被允许,仅此而已。留在大牢的耿光祖不安心了,算一下剩余的刑期,突然觉得漫长的无法期待。相隔不久,耿光祖也获大赦,被通知提前结束刑期,可以回家了。消息来得太意外,正式的通知又很真实,他心里的那点纳闷荡然无存,按捺不住兴奋,快步回到牢间,收拾行头,换去狱服,带了最为日常的用品,怀揣着那张劳改释放的通知书,走出了大狱的高墙铁门,重获自由了。

时逢晚春,阳光灿烂,河套大野一片生机盎然。耿光祖脚步轻盈,浑身充满力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有意识把身体从头到脚感觉了一遍,觉得自己还不算老,骨头也还硬朗着,年龄嘛也仅仅刚过四十六,劳动和生活还可以依然当年。这时的国家形势发生了巨大改变,阶级斗争退出了历史舞台,经济建设成了主要国策,日渐活泛起来的自由,如奔腾的河水一样,冲击着人们的观念和生活,一切梦想都成为了可能。

归心似箭的耿光祖在一条公路上,先拦了一辆拉砖拖拉机,很快又上了一辆回陕坝县城的长途汽车,随后从县城汽车站转乘班车回到公社,一刻不停。傍晚,他回到了太阳庙三队的家门口。这时的太阳庙已经连上电网,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灯,屋内的光明让屋外的黑暗更显浓厚。院里的一条不知何时拥有的狗吠了起来,女儿耿海霞出到门外骂狗乱叫,就看见了站在了灯光中的父亲。她有点眼生,又有点眼熟,不敢肯定地叫了声:“爹”,跟着惊喜地又叫了一声,转身跑回屋里,激动地喊叫说:“爹回来了。爹回来了。”正在吃晚饭的家人先是怀疑,很快便从家门汹涌而出,院子里顿时快乐出一片叫声。

耿姣姣腰里系了围裙,手拿着勺头就跑了出来,很快又有几分羞涩地压抑住心中的惊喜与冲动,站在几个孩子的后面,抿了嘴甜甜的笑着,一往情深地凝视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另一间屋门口,六奶奶双手把着门框,身后的耿六干急出不来,两人因此还发生了几句口角。耿光祖撇开了绕身的儿女,先声问候了两位老人,又给了光影下的妻子一个微笑。

简短地说了句提前释放的话。耿六张口要说话,却被六奶奶抢了先,说谢天谢地,一家人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

回到屋里,耿光祖在灯光下看清了父亲花白稀疏的头发,瘦削多皱的脸颊,牙齿稀落的嘴巴,和截去两根肋骨后明显萎缩了的身体;自己的干娘、也是母亲和岳母的六奶奶,虽然面容衰老了许多,身体也略有点萎缩,却难掩年轻时的风韵,一头浓密旺盛的花白头发,非常讲究地梳出了一个发髻,还插着一把黑色的钗子,挺拔的颈项还是那么气质横生。再看妻子姣姣,面相清瘦如前,但身体在多年劳动的锻炼下反而壮实了,眉眼中也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精气神中透着几分惹人心动的娴静之态。三儿耿远丰已经长成大后生了,那个头足有一米八,只是身架因为速长而有点单薄,眉脸上还带着一股孩子气。唯一的女儿耿海霞和小子耿远才,也好像是一晚上就长起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应该有十三岁,一个正好是自己入狱当年出生的。再环顾了一下自己日思夜想的家,面积不大,低矮破旧,拥挤不堪。一切在耿光祖深情地一瞥之下,都成了心灵上沉甸甸的安慰。直到这时,奔波一天的他才感到一丝疲惫,就在妻子的张罗下,洗了手和脸,脱了身上的外套,坐到了饭桌前,端起一碗香喷喷的小米饭大大的吃了一口。

耿光祖归来的消息,随着分门立户的大儿和二儿拉儿抱女上门,很快传了开来。一盘黄灵灵刚炒的鸡蛋桌,屋外就响起了近邻的问候声。紧跟着,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一家四口,耿光德的二女婿石保成一家,都先后闻讯而来。更多的村人陆续上门,耿家窄小的屋子挤不下了,耿光祖只好先不吃饭,到院子里和人们说话。二儿耿远征从屋里接出一盏电灯,高挂在屋檐下,整个院落便被笼罩在黄橙橙的光亮中。耿六让六奶奶翻箱倒柜找出一盒不知猴年马月收藏的大前门纸烟,给人们大方地每人发放了一根,还让小孙子耿远才给人们点上。耿姣姣知道这种情况下男人也吃不到心思上,便收拾了饭桌,抱出一摞大瓷碗,指挥两个儿媳在院外树下的大土灶上,满满地烧了一锅砖茶加盐。很快,茶香随着热气升起来,在灯光映照的树影和夜色中弥漫。一碗又一碗爽口烫嘴的茶水,在人们的手里端着,在嘴边上吸溜着。

没有了政治上的差别与歧视,耿家的好人缘便显出了力量,子孙们的聪明与人品也绝不逊于他人。这在文化革命结束之后,有些贫下中农家的子女,在最后关头抛弃了政治成分的虚无,归宿到了人格品质的根本之上。这就使一度背负着家门最大政治身份遗产的耿远东,被村里的一户有女无儿的人家招了上门女婿。耿光亮的女儿,在当时农村男多女少的人口比例中,自然也不会剩到家里。据说,她与邻村一个小学同学悄悄地自由恋爱后,出人意料玉成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他们的母亲焦巧珍遗留下来的那几间凶宅,由于无人居住塌成了一堆废墟,进而在雨淋风吹之下,长满了乱草,结成了一个黄土圪堆。

耿光祖在当地人的眼里,是个有本事的人,攀亲弄婚的人家在形势不好时,表面上远离耿家,实际上都各有打算,私下里就把女儿许给了耿家。这也是他虽然在牢里服刑,大儿、二儿随着婚娶年龄的到来,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各自就都成家立业了。只是家中的几间土屋已无法满足添人进口的居住需要,而盖新房那是要有一定家资才能实现的大事。没办法,大儿耿远昭只能寄居到村里的岳父家,二儿耿远征则搬进了原来为下乡知青盖就的土屋。土屋一溜有十多间,多数已经破烂不堪,且都是独门独窗,一无院落,二无猪窝鸡埘,生活极不方便,只是暂时过度一下的权宜之计。耿光祖回家后的几天时间,就把家事了然于胸,加上狱中服刑时曾就有过的打算,决心要陆陆续续地盖两处新房,为老人,为自己,也为儿女。

有了打算,耿光祖便开始瞅谋房地基,第一处便定在自家现住院落后面不远处,一片开阔的白土地上,上面长满了一种叫水蒿子的水淋淋植物,夏日里往往是雨水漫患之地。另一处便是焦巧珍曾住屋子的废土丘。耿六对儿子的计划当然支持,只是对后一块地基心存顾虑,一怕死人凶地,会不会在将来造出一些鬼怪之事来。二是耿远东是本家人,老房子倒了,可地基所有者还是这个侄孙子的,占用了会不会让人误会,将来留下不必要的麻烦。对此,耿光祖心里有数,他说地无凶吉,谁家的老人都是在家里老的,房子难道都成了凶宅?对于耿六关于自家人的事,他认为提前说开了倒是个正道。耿远东听了耿光祖的想法,二话没说全答应了,还自觉提出盖房时要过来帮忙。倒是村里的新队长这一关遇到了点阻力,原因是这位队长觉得耿光祖有点架子大,没把他这个人物放在眼里,出狱后迟迟不到队里劳动,一门心思谋划着自家的事。计划被挡了一下道,耿光祖上门讲明了打算后,便没有再去提要求,胸有成竹,领着儿女踏坷垃,整地基,备门窗椽檩之料。这些,当过大队建筑工程队队长的他轻车熟路,自有门道,四个儿子无一不是得心应手的好苦力。

曾经是一对惺惺相惜,又都沦为阶下囚的狱友,石朝阳回家后一直在家中修生养性。他早晨到村外的海子边去转悠,看见踏坷垃的耿光祖,正领着大儿三儿干得汗流满面,头上还往外散着热气。两人互相一招呼,便蹲在海子边的地垅上拉开了话。

石朝阳说:“光祖,我还正说想点办法,为你疏通一下关系。你却这么快就出来了。出来好啊,趁着还年轻,好好再做点事。不像我,已经老得没人要了。”耿光祖说:“石叔,我听说你不是又回大队了,会不会让你还当支书?要是那样就好了。”石朝阳说:“还干啥呀!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干不动了,该在家里养老了。可是公社的领导不同意,硬让我发挥余热,给人家大队现支书当什么顾问。”耿光祖问:“顾问是管啥事的?你答应了吗?”石朝阳苦笑着说:“顾问就是顾上了问一问,顾不上了就算了。这事起初我也没答应,可是上面来的勤,还给了我娃一个乡里落实政策的安置指标。我就只好应承下来了。”耿光祖说:“老支书,你的想法是对的。你过去说过的话,不管咋样,咱们一步一步来。”

两个人说得投机,又在坷垃场上,便扯到盖房的事。耿光祖说:“不盖不行呀,家里那间老旧房子一场大风都会吹倒的。不安全。再说,几个娃都大了,各自没个房子住,也不叫回事。这些年我亏欠下娃和姣姣了。”石朝阳由此联想说:“盖房你是个能手,当年把咱们的工程队搞得红红火火的。现在政策宽松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给咱们东山再起呢?要是有,我跟现支书说一说,给他也给你都'顾问’一下如何?”耿光祖一听,两眼放光说:“那当然好了。你知道,咱们在狱里的时候,一天就想着将来还盖房子。大队真要是能让我干的话,我保证用不了几年,咱们又能有一个好产业了。”石朝阳把大腿一拍,自负地答应了。

听说大队又要重组工程队,那些个老泥瓦匠们闻风而动,纷纷来到耿光祖家。这是一群不可小觑的力量,耿家屋后的房子便应势而起,速度之快,如同儿戏。只是耿家一处新房都起来了,大队的领导就工程队的事仍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还要上会研究。耿光祖心里憋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开始了耿家第二处房屋的建设。为此,他留下了耿六老俩口住的西房,拆掉了自住的那间老屋,把门窗材料全部利用到了新房上。这一回时间紧人手多,一队耿光德的两个儿子,白天收了工都过来帮忙。那些老匠人黑摸都不会出错的手艺,更不在话下。不到十天时间,耿家一进两开的新房,在村人眼热的目光下又落成了。

2

解散了多年的太阳庙大队建筑工程队重新成立了,耿光祖官复原职,重新执掌起撂手多年,但仍然熟悉又热爱的工作。当其时,国家百废待兴,大项目上马,有国家正规的建筑公司,小一些的项目正是耿光祖工程队的用武之处。这个由一帮泥腿子组织起来的工程队,声名随着一栋栋的建筑而鹊起,引得当地建委一度放风要收编。

收编意味着队中的师傅徒弟,可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挣工资的建筑工人。消息传出,耿光祖被降格为分管业务的副队长,队长一职被人取而代之。他服从领导,无所谓地接受了。随后的一段时间,不断有闲人被安插进来,令他有点心烦气闷,与正队长吵了一次嘴,与大队支书翻了一次脸,赌气撂挑子不干了。这时正逢农村联产承包制如火如荼,土地分包需要劳力的时候。

折腾了一年多,政府收编说法流产,许多老师傅摞挑子回家种地,工程队在一片涣散中解体,耿光祖东山再起的梦想随之破灭。已经无权顾问的石朝阳,鼓励说:“光祖,现在政府允许私人办实业,大队的工程队散伙了,你为啥不自己搞一搞呢。”一句话点醒了懵懂人,耿光祖的雄心壮志又勃发起来,以个人名义招兵买马拉队伍,很快走出了一穷二白的困难局面,并淘到了人生事业的第一桶金。两年之后,他的建筑工程队杀入了县城,挂牌成为“兴裕建筑安装工程公司”的企业。

这时的太阳庙耿家,早已今非昔比,许多小字辈长大成人,自立门户,男婚女嫁串联出一个大家族来。耿光德的四个儿女,耿二芸的三个娃,耿光亮的两个儿女,还有在另一个公社,一度很少与娘家来往的耿秀春一家,再加上耿光祖的四儿一女,娶聘中繁延出几十号血脉后人。他们有好多都被耿光祖招到公司当了工人,离开了承包的土地,领着工资,过起了城市人的生活。也有一些自谋生路,当教师,当干部,开车,卖货,做生意,种地的都有。

梦想成真的岁月里,耿光祖成了耿家的一棵大树,妻子儿女都成了亦城市,亦农村,有产业,有土地的多重身份。太阳庙三队只留下了大儿一家,种植分到自家人名下的人头地,同时侍候说什么都不愿进城的耿六和六奶奶。地里的农活忙不过来的时候,按耿光祖的安排,或雇一些外地揽工之人,或亲自领一帮人回来突击几天。在他的认识里,土地是人世世代代生命的根,多咋都不能抛弃。这种心理认识,实在也是耿家人祖先遗传的基因使然。

耿六与六奶奶性情都乐天豁达,又有儿子的影响,自然而然成为了年龄最长一对老祖宗。他们都已年过八十,但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饭量还好得很。老俩口住在宽畅明亮的家里,时不时拉上两只羊,牵一头牛到地里转一转,看一看。有时领着这个或那个小孙子,到海子边看野鸭飞落,看一群娃娃在放学之后戏水和喊叫。更多的时候,老夫妻俩则和村里的老人在一起抹花花牌,啦啦过去的事,辩论一番广播电视里的天下大事。

衣食无忧的老俩口据说存了不少的私房钱,这是个公开的秘密,耿光祖和姣姣心里也有数,那都是儿孙逢年过节孝敬所得。也正是这个秘密,让两人有了一些口角之争。耿六说:“现在的钱都是纸的,怕潮,不能埋在地下。”六奶奶说:“你少管,咱们各人藏各人的,各人用各人的。”耿六说:“你那一天拿了我十块钱,买了那个货郎的一团毛线,说要给光祖两口子挑毛衣。我知道这是好事,但你花我的钱买来的线,算谁的东西呢?算你的,你就得给我还钱。”六奶奶说:“拉倒吧,你过去花过我多少钱。咱们近的不说说远的,当年你在翠花山上,我给你支应过多少吃喝。连你的命都是我给你保下的。忘恩负义。”耿六说:“咱们一马说一马,你拉出骆驼干什么。上一次光祖给的那七百块钱,你就少给了我五十元呢。”类似的争吵孩子一样完全是磨嘴皮子,图一种说话的受活。

耿光祖经常带着姣姣和几个在城里念书的孙儿回来,轿车后备箱中拉着各种日常用度,然后便是杀鸡宰羊,老老少少在一起吃一顿饭,一起到地里看看庄稼,或拿起工具帮着干点农活。这时的耿六的目光就悠远而迷惘,有点忘我的幸福,又好像处在浑然的梦中。他脑子里想的是,耿家弟兄后人中这样一个好儿子,咋就让自己给摊上了。感叹就由衷而发,四哥和四嫂没福气哟,日子好过了,他们却都辞世而去!

每回,耿光祖回城要去继续发财的事业,耿六和六奶奶常坐着轿车,到了乌加河的桥头再下来。两人站在桥边的土丘上,一直望着轿车驶出了视线,才你一言我一语往回走,话题就转到了儿子留下的钱的分配问题上,于是老账新账算的一塌糊涂。

这一天,耿光祖回家的车上拉着三个人,土里土气,有老有少。耿六和六奶奶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却不认得。耿光祖介绍说:“大哥,这就是六爹六妈,你瞧他们的身体多好。”被称大哥的老汉恭敬而又生疏地叫了声六爹六妈,两个年轻人则叫出了六爷爷、六奶奶,更小的改口成了六太爷、六太奶奶。来人浓重的老荒地口音,听来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困惑。耿光祖反过来介绍说:“爹,妈,这是我大哥光正。这两个小一点的,一个是我四哥家的三儿子,叫耿远如;一个是我大哥的孙子,叫耿俊雄。”六奶奶自然不明白,耿六也有些理不清了,想了半天说:“光正,你是我大哥家的,还是三哥家的。不对,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四哥家的大儿子。哎呀,咋也老成这样了,你们要不是上门来,我哪敢认啊!快进家,外面的太阳晒死人了。光祖,你到凉房中取颗西瓜来。”在凉房里,跟来的耿远如悄声问:“五爹,我六爷咋叫我六奶是六奶奶呢?”耿光祖说:“这么叫惯了。”又强调说:“你六奶奶过去那是有身份的人,救过你六爷的命呢。这些你们慢慢会知道的。”

两人抱瓜回屋,耿六早盘腿坐在了炕当中,手捋着颏下的那一把山羊胡子,和耿光正谈着老家的人和事。耿光祖注意听时,才知道他们说的是那口暖水井,现在基本上断流了,只有雨水丰足的年头,才会出现喷涌。耿六遗憾说:“那是咱们老荒地的一口福水。记得我们小时候,那水喷得有一人多高呢。太可惜了,应该请上人给好好的疏通一下才对。”耿光正说:“那井后来包给了大队的一个人,搞了几年矿泉水生产。没水的时候,就挖下去用泵抽,所以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正在地里指挥十几个外地劳工收麦子的耿远昭,看见父亲的车子进村,便给众人吩咐了一通营生,自己提了一把镰刀,唤了弯腰捆麦子的老婆回家。他们与远路而来的戚人相认过后,便张罗着杀羊杀鸡,安排吃喝。耿光祖说:“算了,正忙的时候,吃的喝的,我车上都买回来,刚都放在冰箱里了。”儿媳便开始张罗,耿远如和耿俊雄帮忙烧火切肉,屋里很快肉香弥漫。

这时的耿六已经拉明白了耿光正远道而来,是送两个年轻人投靠耿光祖,看能不能给寻一份挣钱的工作。耿光祖好像还没答应,只是先领了他们到家里来看一看。耿六就替儿子为难说:“光祖现在也六十多岁的人了,料理那么大的公司不容易呢。不说外人如何,现在公司里光本家的人就有三十多个,还尽都不想受苦,就想挣钱。有的一天到晚缠着他不放,心高的就想进人家政府的单位去上班。”在一边剥大蒜的六奶奶打断了耿六的唠叨,冷嘲说:“快不要瞎咧咧了,好象你啥都知道,操心这,操心那。你那都不是瞎操心吗,管啥用。”耿光祖坐在一边笑而不语,嘿嘿地摇着头。耿光正说:“光祖的本事在老家都让人传神了,说他跟政府的领导关系好得跟弟兄一样。还说他的公司现在都成了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商了。”耿远如附和说:“好多人都说,五爹你现在是资产过亿的大企业家。光干活的工人就有上千号呢。”耿光正不悦了,皱了眉头训斥儿子多嘴。耿光祖脸色一正说:“外人传归传,你们来了看见了吧,我不过就是一个吃过苦,受过罪,打过架,蹲过监狱的普通人罢了。”耿光正歉意地说:“老五,这些外人不知道,哥心里全清楚着呢。”六奶奶听出了什么,发话说:“现在生活过好了,你们弟兄见面没等说甚,咋倒成了诉苦会了。”耿光祖猛地醒悟,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一家人吃喝啦话了一白天,到了晚上,弟兄俩宿于一起,睡不着,便干脆到户外纳凉细话。

仲夏之夜,星光闪烁,蛙声一片,微风树影,夜鸟啼着苦声,万物在黑暗里梦游。耿光正犹豫中提说起了久远的往事:“当年,咱娘回家找不见你,还当又让狼给叼走了,几个山沟里寻了个遍。村里有人说看见你跟着六爹骑驴走了。咱爹憋到第二天才说了实话。咱娘听了没差点哭死,一个多月没能下地劳动。前些年,咱娘做了个梦,说你让一个黑影子给抱走了,急得谁都拦不住,硬缠着爹,说讨吃要饭也要来看一看你。来了才知道你坐了牢。光祖,说实话呢,咱娘一辈子最挂心的就是你了。”耿光祖在黑暗里仰着头,半天不说话。兄弟俩在沉默中,任凭一种亲情在体内穿梭游弋。耿光正又说:“咱娘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把手往西北方向指着给我看,给你四哥看。咱爹在一边说,咱娘那是要我们一定要记着你,将来一定要让你回去呢。”耿光祖忍不住哽咽,说:“大哥,你不要说了,我虽然离娘早,可我心里的娘,是天下最伟大的母亲。我原来还答应爹妈,要出狱后就回去看他们。谁知他们却早早的都走了。”耿光正说:“咱爹临老的时候,嘱咐说,将来你要是回来,一定要到他坟上去坐一坐。他说他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呢。”耿光祖泪水泉涌而出。

一棵流星划过,万籁更见俱寂,大地开始释放泥土中的凉意,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万物入定的气息。耿光正把话题拉回到了此行的目的上。他说:“咱们兄弟姊妹中,大姐活了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大哥我最没本事,四个娃也都是受苦的料。你二姐小时候一天哄着你,可惜命不好,找了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日子过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你二哥死得早;你三哥送人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三姐嫁得离家远,很少回老荒地。你四哥的五个儿女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只有你最出息,却从小就让爷爷送人了。咱娘活着的时候,常念叨着这么说呢。”耿光祖脑海里浮现幼时的记忆,说:“大哥,我现在还记着,二爹他们放回的那只鸽子,就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鸽子咕咕的叫,我当时都能听懂,可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呢。”耿光正哈欠说:“你从小头就大,还能记着那么多的事呢。”耿光祖凝视着星汉中一颗耀眼之星说:“大哥,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你放心吧,这两个娃都给我留下来。不过,咱兄弟俩说一句实话,外人说我最能耐的是能挣钱,其实我最能耐的是能受苦。两个娃只要能受下苦,他们将来就不会错的。”耿光正困意顿失,说:“五子,你就好好栽培他们吧。他们要是偷懒不听话,你二话不要说,给我打发回来就行。”耿光祖笑说:“那就从明天开始,让他们先留在太阳庙,帮着远昭,把今年地里的庄稼给我收回来。我明天就得回城去,那边的两处工程现在都在抢进度,事情多的很。大哥你多住上两日,陪一陪六爹六妈,她们最爱跟人拉话了。”耿光正高兴的连说行,行,行。

第二天,耿光祖回城去了,留下来的耿光正帮着耿远昭收了几天麦子。看着一垅垅颗粒饱满的麦穗,他感叹说:“怪道当年二爹要下后套来,原来这里真是一块产粮的宝地呀!”耿俊雄受了两天苦,就萌生了一点怨气,悄悄说:“爷爷,我五爷总不会让我们以后就在这地里劳动吧?要是这样,那我可不干。你走,我就跟你回去。”耿光正训斥说:“你五爷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这是考验你们呢。好好的给我受,要是连苦都受不下,留下来也是丢人现眼,还是早早地给我滚回去。”

这时,耿六和六奶奶提着一个小柳筐到地里捡麦穗,远远喊话说:“光正,光德让娃来叫你们过去呢。今天晌午就早点回去,我领着你们到一队去看一看。”耿光正问远不远?又问六爹六妈去不去?耿六说:“不远,有个六七里路吧。”六奶奶补充说:“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一天来往走动着呢。”耿光正扭着身子咧开嘴笑了,满脸皱纹和斑点抽在了一起,脖子上的褶皱在阳光下一蹙一展,看上去比耿六还显老。

耿远昭领着几个雇工过来说:“大爹,等一会我找辆小拖拉机,把你们和我爷我奶送过去吧。”耿六听见了,反对说:“我才不坐那颠死人的东西。还是走着舒服。”耿远昭说:“这么热的太阳,你们慢悠悠走过去,还不得热死了。再说,我光德大爹叫你们去吃饭,那人家要等到多咋才成。”耿六脖子一梗,发火说:“不坐就是不坐,硬让我坐,那我就不去了。”耿远昭陪着笑脸说:“爷,把你和我奶的那两把太师椅搬到车上去,再架上一把大洋伞,坐上去又不颠,还又凉快,又风光。成不成?”耿六这才捋着山羊胡子说:“这还差不多。”

如今的耿光德一家已今非昔比了,五个儿女都男婚女嫁各自独立过起了日子。最出息的是老大耿牛牛,竟然当上了一队的队长。这虽然是最底层的一个村官,但他用自己的本事,一洗家门政治成分造就的历史屈辱,向那些曾骑在自家人头上拉屎的人证明,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切一去不复返了,耿家又扬眉吐气了。另外两个儿子,一个跟了耿光祖在城里当建筑工人,最小的儿子从小不爱学习,没多少文化,人性倒老实憨厚。耿光德老俩口自然而然就跟了这个最小的“垫窝窝”一起过活。只是他们一家人与耿六一家人之间,远不如当年那么亲近了,这大概因了门户分隔,成为了天长日久的必然。耿光正作为老家来的亲戚,小时候和耿光德一起玩耍长大,与这样的兄弟叙叙旧日情怀,前者“礼”所当然,后者人之常情。

这一天,临近晌午的时候,耿六和六奶奶在耿光正的招呼下,坐着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来到了耿光德家。车上那把怪模怪样的大阳伞和太师椅,把迎出门来的耿光德给逗乐了,他连说带笑打开了后车槽,又放了一把木椅在下面,扶着两位老祖宗快快乐乐落了地。

这几个欢聚一堂的耿力贤老爷子的后人,在太阳庙一队耿光德的家里,在大后套夏收正忙的季节,又是吃肉,又是喝酒,整整乐呵了一个下午。年近七十的耿光德喝多了酒后,一度忘了年龄,忘乎所以地开怀唱了一曲老家的儿歌。说起了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罪,他话多的就管不住了,又哭又笑,泪水把枯瘦的老脸滋润的晶亮。在耿六的提醒下,他又想起了解放前当大少爷的那段时光,忘我地又是得意,又是陶醉,最后却嘴一扁,哭的像个孩子。

3

公司总部设在地区的耿光祖,这一天陪着一位当地的核心领导,接受一家国有企业老总的豪华宴请。斗酒中大家荦素笑话取乐,几个年轻的女人更是劝酒高歌。耿光祖生性不喜多言,自知角色,在桌面上不卑不亢,扮演既被尊敬,又不被勉强的角色。酒喝到后来,领导就醉了,几个酒女郎也软的面条一样,大家迷迷糊糊,各自不知如何回到饭店的房间。

耿光祖脚步踉跄,飘飘然回到独住的套房,在床上躺了一会,脑子里还飘忽着几位陪酒女露骨又露肉的风骚,情愫顿时勃发,身体里升起了一股狂放之气。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桩久远的往事。一廊红灯笼,小小的他领着小小的姣姣,爬到了邢大爷卧室的窗外,在窗帘一角的缝隙里,窥到了四五个或站或坐或躺或抱或笑或扭捏的全裸的女人。一切好象在梦中,他知道那是男女风情和两性之爱的一幅真实画面,只是太过放浪,有违传统,外加几分荒诞罢了。

房间的电话响了,一个甜而嫩的女声问要不要按摩服务。耿光祖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躺在床上,嘴张得大大的,眼睛却紧闭,浑身上下漫起一股高烧状态下的燥热,一个念头像一团粉红色的云,迷失了人的道德意识。他有点恶狠狠对着电话说:“我要,但不是一个人。我要五个人一块来。你们敢吗?你们干吗?”对方像老鼠一样“吱”了一声,又好象与人小声地说着什么,并很快挂断了。耿光祖还对着话筒,用从没有出口过的脏话骂着。

胡言乱语的舌头被自咬了一下,耿光祖把话筒扔到一边,翻了个身子,两条腿悬在床边,两只手往后反抓住床头,身子抽动绷紧,又梦幻地看见了烙于意识深处的那一幕。女人堆里的那个老男人,极尽其能在一堆白肉堆里,显弄着手段与快感。一种麻醉状态,让他的嘴角流出了涎水,两眼迷离出猫一样的微笑。

状态迷离的耿光祖,恍恍惚惚乜见几个女人影立床边。他笑了,阴阳怪气说:“来了,好。脱呀,我要看白肉肉。”女人们各具形态,衣衫翩翩而飞,鸟一般落在床头、沙发和地上。很快几朵模糊妩媚的白肉野兽一样群围而上,爪子剥落他身上的衣物,鼻子咻咻有声。他把身体缩成一团,白肉们像几朵云一般放肆地压了上来。就有大奶如罐,波霸汹涌,挡住了他的视线前,便觉得两条白蛇柔若无骨,依附在两边,绕住了他一动不能动。一颗苹果张开了嘴,在了他的脸上吮吸。一个五颜六色的肥臀只一口,便吞噬了他的双脚,进而是小腿。还有一只如魔似幻的狐狸,散出嫩肉的晕光。她在欣赏,又在指挥,还评头品足,变幻着笑靥的花环。这是一个活灵活现的梦,是自己儿时记忆在半醒状态下的显现,无需惧怕,不用担心。这样的判断,让他身体舒展开来,自我感觉如一个巨人一般伟岸,身体澎湃着不尽的能量与激情,生命的尘根在穿梭与冲刺中,横扫出一片惊诧的呻吟,直到弹尽粮绝,才颓然床上,扯起宏亮的鼾声。

一觉醒来,耿光祖觉得身如铅注,沉重不堪。他闭着眼扭了扭脖子僵硬,握了握手指机械,睁眼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莫名其妙睡在一侧。片刻的无意识过后,他呼地坐了起来,右手又按到了另一侧睡着女人。她们似乎还不想醒,扭了扭裸露的身体,翻身而睡。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还在做梦?耿光祖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光了身子下地,有几分慌乱地寻找到了乱丢的衣服,胡乱穿了起来。这时的他仍然没有摆脱这是一个梦的想法,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慌乱地进到卫生间。撒完尿,洗罢脸,对着大镜子冷静了片刻,他的意识彻底清醒了。一切荒诞都是真实的发生过了,半晚上的梦成了一桩绝无仅有的荒唐的蠢事。他在大卫生间里走来走去,心烦意乱,有几分愧疚,又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镇定了好一阵子,他才毅然而出,取了自己的皮包,重回卫生间里,点了一根烟抽,又翻看了一下包中的东西,发现一切都在,心里才开始踏实。

从卫生间再次出来,耿光祖恢复了常态,站在地当中清了一下嗓子。被惊醒的两个年轻女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后,当面若无其事慢悠悠穿好了衣服。耿光祖坐在沙发上,凝眉抽着烟,目光审视地说:“是谁让你们的,其他的人呢?”对方疑惑地说:“是你要的我们呀。她们几个都回去睡觉了。我们两个是你要留下来陪你的啊。”耿光祖一脸阴沉,低下头狠抽了几口烟,再抬起头,语气中就加重了憎恨。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钱而来,说吧,要多少?”两人面面相觑,说:“老先生身体真棒,不过,你的钱有人付过了。”耿光祖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那是直觉的警醒。他呼地站起,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两人有点紧张,摇头说不知道。耿光祖从提包中拿出一叠钱说:“你们拿着,走人。记着,昨晚上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一个梦。梦醒了,大家都烟消云散了吧。”两人不敢接,说:“老先生放心,我们从来只收钱服务,不记人。那,我们走了。”耿光祖沉闷地说:“说的对。不过,这钱你们还是收了吧。”走到了门口,其中一个转身回来接了钱,道了谢相随而去。

当天下午,那位豪宴请客的企业名人上门来拜访,客套中说:“耿老哥,昨天的招待你还满意吧?”耿光祖说:“不错,不错,饭菜挺好的,环境也是一流,让我开眼界,也享受好了。谢谢。”企业名人朗笑出声,心照不宣,就谈到了一桩上亿元的大项目的合作思路,希望耿光祖能跟市长大人走一下后门。告辞的时候,企业名人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口吻说:“如果耿老哥还有兴致的话,兄弟愿意安排一切,咱们再来他个一醉方休,然后风流千古,如何?”耿光祖心知肚明了,不阴不阳笑说:“罢了,罢了,你那酒比毒药还厉害。还是让我多活上两天吧。”企业名人意味深长,摇了摇头嘿笑着告辞走了。耿光祖送客回来,发现沙发旁一个精致的礼包,打开一看,是两瓶据说是从印度进口,对男人具有特殊作用的药酒。他明白了那天导致自己唏哩糊涂,半梦半幻,痛失晚节的也正是此物。

恼恨漫上心头,耿光祖半躺在座椅上,闭眼回味着昨夜的糊涂事,愧叹自己一朝失足,酿成千古恨事,而最感对不起的人,便是斯守了多年的妻子姣姣。也许是心灵感应,姣姣就打来了电话,问他忙啥呢,一晚上失踪的连家都不回,电话也不打一个。耿光祖想了想,苦笑加自嘲说:“你说我能干啥,除了会受苦,别的还会干啥。不过,今天晚上我回去。”说完了,他的心又不踏实了,为如何面对老妻而苦恼。姣姣说:“不要等晚上了,中午就往回赶。老家来的大哥从太阳庙回来了,说明天就要回去。正好远丰从西海子抓回来几条大鱼,我正忙着安排做饭呢。”这么一说,耿光祖的犹豫顿失,答应准时回去。

姣姣的电话刚压下,二儿远征又打了进来,说:“爹,公司本月的财务报表,用不用做一些处理,不然的话税务这一块就得破费不少。”耿光祖刚还茫然的心绪烦燥起来,生气说:“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总不能啥事都由老子来拿主意吧。”儿子辩解说:“这个月不比平常,账款回收比较集中,又赶上国家税收政策有了重大的调整,我心里也没底,所以才问的。”耿光祖训斥说:“我又不是税务干部,你问我,我问谁去。快四十的人了,干什么事情,心里没有底哪能行。”儿子不作声了,耿光祖继续说:“你还是多跟老张,还有余作贵联系一下,他们都是老税务了,这些年咱们关照他们不少,这点忙他们还是会帮的。”儿子犹豫的声音说:“我想过,可是,咱们家的有些经济事,不知能不能跟他们明说。”让耿光祖心里一沉,跟着又颇为欣慰,平和了语气说:“这事电话上就不多说了,你大爹来家了,今天中午你领上媳妇和娃娃都回家吃饭。到时再商量吧。”

回到别墅式小高楼的家里,耿光祖进门便与大哥聊上了。他劝大哥再多住上两日,耿光正说:“家里农活忙,那些个娃干活腰来腿不来,指望不上。再说,你嫂子身体也不太好,家里的羊和牲口,她料理不过来。”耿光祖有点武断地说:“大哥,你来一趟不容易,把那些闲杂毛的事情都先撂开了,就当给自己放假,多陪我们住上两天。你要是觉得闷,那咱们明后天到山后的草原上看一看。对了,那里有一处名气很大的寺庙,正在搞佛事活动,听说有个德高望重的老活佛,每天还给信男信女们摸顶赐福呢。咱们去看一看,也让给摸一摸,沾上点佛气,吉祥一下。”盛情之下,耿光正为难了,说:“我的两个娃留下来,就够麻烦你们了。你现在管着这么大个公司,忙得啥一样,我留下来也帮不上忙,尽影响你们工作。我还是明天动身吧。”耿光祖从大哥身上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便撇开了正话说:“大哥,你十八岁就成家了。那时我还小,看见你就跟看见大人一样。到如今这把年龄,大哥你看,你的性格跟咱们爹最像。我的呢,跟了爹的少,随了娘的多。咱爹就是个爱操心的人,又是个孝子。爷爷的一句话,他把我就送给六爹了。为了三爹的事,他能把儿子和羊一起卖了。可这都是过去那个年代的事,现在的日子,咱们不愁吃不愁穿,也没有土匪来抢人要钱,大哥你还操那么多的心干什么呢,实在是没必要哟。”提说到了往事,耿光正的心酸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话说了。耿光祖忙说:“大哥,你不要乱想了。就按兄弟的愿望多留上两天。明天咱们进山,到牧区的草原上看一看,让老活佛给摸顶赐点福,再感受一下蒙民的生活。”耿光正动心了。

吃饭时老哥俩喝了点酒,饭后躺在楼上一间通风凉爽的屋子里,海谈了一通后睡着了。一觉醒来,窗外乌云涌动,闷雷轰隆隆嘶喊着,震得屋瓦颤动,窗台上的花草紧张万分。雷声过后,凉风从天而降,把院里的几株果树吹得乱摇,有青果便掉了下来。耿光祖看见两个孙子你争我抢地捡着,心情高兴,就提说全家人一起逛街去。耿光正说你不上班了?耿光祖说我给自己干工作,管他上班还是下班呢。

一家人刚钻进加长轿车走出院门,大雨铺天盖地而来,路边的绿树湿了身后老实了许多,垂下了枝条,小孩子一样沐浴着。大家边说话边赏着雨中的街景。

路边,一栋繁华的大商厦。耿光祖说:“这商厦是公司进城后第三年头上盖的。当时技术力量不足,没差点把人为难死。我高价请了一位南方的老工程师出马,借外来的力量才拿下来的。”看到一所规划特别的小学,耿光祖说:“盖这所学校的时候,咱们公司的技术力量就不成问题了,可是当时卡脖子的是周转金不够。多亏我的一个老同学在银行,通了个人情才过了关。”车子上了一条大马路,耿光祖又说:“这路是公司多元化发展的转折性项目……”

一路走下来,耿光祖指指点点了十几处自家企业树起的成果,看得耿光正眼花缭乱,惊讶又佩服。耿光祖无所谓地说:“当年,连我都没敢想,会一下子搞出这么多的名堂。现在回头看,一切倒是很自然的事了。就好像一个写文章的人,积少成多,越写越会写也越能写。十几年下来,就写了这么一大片。其实,咱们看到的这一片,还只是在本地搞的一些工程,近几年我们把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外地,现在最新进行中的修路工程,国家一次性投资了八个亿。”耿光正啧啧说:“我这一辈子,数字过万就不会算了。这上亿的数字,我连想都想不出来。”跟着感触连连说:“光祖啊,咱们爹妈走了,看不见你搞出这么大的名堂。可老家耿姓的人还多得很呢。你将来能不能回老家去,也给自己的出生地修几处房子,修一条通往外面的大公路。”

当天晚上,耿光祖在一家饭店里安排了几桌饭菜,招呼了三十多口耿家后人和戚人,陪着耿光正吃喝到很晚才散。回到家里,他才觉得疲惫,忘乎所以地回到卧室,脱了衣服就准备睡觉。姣姣把他拉起,说你一身难闻的味道,还是洗一澡再睡吧。一句话让他的身子僵硬,眼神毫无目标地乱了,慌乱拿了衣服进了浴室,放了一盆池热水把自己泡了进去。

热水蒸腾,连天的酒意在体内弥漫,耿光祖迷茫又有几分清醒,儿时经见过的那一幕,在一种迷惘的情绪下又浮现了,而一夜荒诞的经历,让刚刚熨平的心灵又皱成一堆,他又开始了反刍一般的自责,为人到这把年纪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失,和有负妻子一生的信赖与恩爱,以及从小至今坚持的道德原则的缺损而悔恨不已。

浴室门响了一声,姣姣走了进来,吓得耿光祖身子一缩,把盆里的水溅出一地。姣姣埋怨说:“你真是个活死人,累也不能躺在水里睡觉吧!还一惊一诈的,咋了是?”耿光祖缩着脖子,瞟了一眼妻子说:“我躺在水里放松一下。你先睡吧。”姣姣坐在边上,絮絮叨叨,问他这些天都忙啥呢?耿光祖讲了企业名人提说的那件事,临了感叹说:“年龄不饶人啊,这两天老没胃口,身子犯困,浑身不得劲。”姣姣说:“你还当自己十七八啊,六十多岁的人了,要在公家早回家哄孙子了。你还把着那一摊子,不给儿子让位,累死你活该。”耿光祖说:“你当我不想让啊,是他们胜任不了这个担子。”姣姣说:“你让他们试一试,咋能知道。我看咱家二子,现在磨练的完全能行。”耿光祖说:“行啥,没主意货。今天我还把他训了一顿。”姣姣不服气说:“那远丰,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他也不行?”耿光祖说:“他还有点嫩,也许过上两年,还能指望上。”姣姣抱怨说:“谁也不如你,就你行,看你还能干到多咋。累死你。”说着,要给丈夫搓背。耿光祖想到身上的几处留痕,连说不用。姣姣又叨叨了两句走了。

当天晚上,耿光祖在澡盆中一直磨蹭了好久,才回另一间卧室休息,睡衣也没脱。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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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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