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孩子,已经弄丢了故乡
作者 宁朝华
深夜,斜靠在床头看书,月光透过半遮的窗帘,照进我位于五楼的卧室,在床榻边留下一片明亮而清幽的光,脑海中马上浮现了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的,诗人用最质朴的句子说出了自古以来游子的心事。就像此刻我的心绪一样,一片月光,一声长笛,一句乡音,总会让远在他乡的人激活关于故乡的许多记忆,会让盛着孤独与寂寞的心在对往事的追寻中,得到一份经久不泯的温暖。
在众多思乡曲中,尤其喜欢王维的这一首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既有“他乡遇故知”的淡淡喜悦,又有对故乡人事的一份急切追问,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问起窗前的那一枝寒梅是否已经开放。想必,这位漂泊多年的游子心中更多涌现的是一种担忧,忧心故乡在岁月更迭中产生未知的变故,从而带给自己难以承受的痛楚。
初唐诗人宋之问的《渡汉江》就说出了这一种悲怆: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回到多年不归的故乡,突然间惶恐不安缄默不言,这其中隐含了太多太多复杂而浓郁的情愫。
当然,也有非常直白而炽热的表白,近代政治家于右任在1949年国民党战败后移居台湾,晚年写下了一首思乡诗《望大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如此深情而哀伤的倾诉,确实让人为之动容。
在回忆中催生内心的温馨与喜悦也好,在感怀中激起心中的苦涩与悲伤也罢,故乡,在两千年来,一直是与游子的灵魂不可分割的词语。
在和我们有着密切关系的祖辈身上,也可以找到故乡在他们生命中的深刻印记。大半辈子呆在家乡的爷爷生前跟我说起过他年轻时在外省挑盐的经历,生存在旧社会的他为生计所迫,曾跟随一大拨流民逃难至异乡僻壤,干起了替私人非法盐矿挑盐的活计。他们常常是昼伏夜出,白天养足精神,晚上干活,一人挑两百斤的盐从矿区运到城里,一晚上要走一百多里的路。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人饿得双腿乏力,再加上是夜间走山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倒在路边不再起来,有些人一不留神就掉下了山崖再无踪影。
爷爷说,很多次他都快要像其他人一样昏死在异乡的荒郊野外,可是,每每在无法支撑的时候,他就会想到故乡,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仿佛在他的耳旁,一声声叫着他的小名,唤他回家。于是,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从骨头里迸发出来,让他在那充满死亡危机的他乡,倔强地活了下来,并且最终带着一副健壮的身板踏上了回家的路。
对于游子而言,故乡,哪怕贫瘠一点,那么丑陋一点,都没有关系,她始终会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种美好的念想,将游子的心牵绊着,温暖着,就像母亲一样。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的下一代,已经在不经意间弄丢了故乡。有的出生在城市,有的在很小的时候就随自己的父母迁徙到城市。故乡,仅仅成为他们在书本上学到的词语,其中内蕴的情感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与陌生,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他们的心灵中一定会缺失故乡的诗意,再也找不到隽永而生动的回忆,从而,在人生之书中,残缺最美好的篇章。
一日,定居深圳多年的同学带着孩子回乡聚会,大家兴致颇高地谈起关于故乡的话题。家乡的风光、儿时的趣闻、可爱的乡亲在唇齿间一一呈现,气氛很是活跃。突然,他的女儿冒出一句:爸爸,我觉得你的老家一点都不好,连肯德基都没有,还到处都是泥巴,脏兮兮的。一席话,让大家哑然失笑,颇感尴尬,显然,在孩子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可是,我们现在所居住的簇新林立的高楼,随时会改头换面的街道,整齐划一的小区,以及所见到的熙熙攘攘的面无表情心怀戒备的人,处处流光溢彩光鲜亮丽的招牌……这一切,能够构成他们在离家后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故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