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农民

在众多关于身份的名词当中,农民,无论是内涵还是感情色彩,都是最复杂的一个。尽管身为农民的时光已经远去,但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滋味,总会被一些人、一些物事所触发,在心灵深处做出最真切的回响。

时至今日,农民与其他群体的界线正在逐渐淡化甚至消除,我不知道是否会有和我一样曾耗尽气力成功挣脱农民身份的人,总忍不住去回望生命中这段特殊经历,而感慨万千。尽管在这个曾拥有七亿人口的庞大群体中,你我如同沧海一粟,且相对于一生为农的父亲和先辈们,我们俨然足够幸运,但我所目睹和经历过的场景,时常在提醒我,自己曾是一个农民,我的身上有着特定的烙印,那段岁月与今天的我,有着根深蒂固一般的联系。

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像我一样生在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就必然要接受命运所安排的一切。在十一岁离开村子到镇上读初中之前,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在那时的我看来,古老的村庄,低矮破旧的土房,成片成片的稻田,连绵起伏的群山,以及山岗上层次分明的菜地,这一切便是整个世界的样子。一条从村口延伸至远方的窄窄的沙石马路,既无法载走它们,也不见带来什么新鲜的事物。

那时的我,对“农民”这个词的理解是模糊的。村庄的贫穷与落后,人们的艰辛与挣扎,以及专属于农村的爱恨悲欢,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像田里的一株水稻一样茁壮成长,既得到长辈们足够的爱,又必须去接纳烈日与暴风雨的洗礼。我在田野、山岗、水塘、草木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在纯净的星空下打开漫无边际的幻想,在破旧的小学课堂里没心没肺地放声朗读,在昏暗的油灯光里经受书本一点点地浸润……属于农家孩子的童年,多么美妙!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到了镇中学上初中,继而又到更远的县中学上高中,对“农民”一词的理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深刻,而这种清晰与深刻,却是在一种残酷对照后的自我醒悟。我在同学中发现,还有一个庞大的群体,正在以截然不同方式生活着,他们以我不曾想象到的优越,逐渐剥开了世界的真相。

岁月仿佛突然下了一道命令,少年的我开始要像父辈们一样,正式去履行属于农民的责任与义务了。除了上学的时光,一回到家,就要面对愈发农民式的生活。春耕、双抢、秋收,从一粒谷子洒向水田,长成一株秧苗,再到一棵硕壮的水稻,最后以无数粒饱满的谷子返回谷仓,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漫长而辛苦,我无法做到像父亲一样沉默着地热爱,但我必须像士兵服从命令一样参与到整个过程中去,年复一年。我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身心的疲惫,忍受着烈日暴晒、雨打风吹的苦楚,将自己身体里并不强大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献给世代相传的农田,所有的苦,我必须坚强地咽下去。

我的面孔变得黝黑粗糙,穿着也越发接近父亲四季如泥土一样的朴素,我习惯了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我的快乐逐渐陷入苍白,昔日的星空大写着疲惫,每每让我来不及幻想就昏昏睡去。还有,我愈发觉得父母以及村子里的人,全然没了过去那“高大”的样子,他们只知道盯着自家的几亩田地,像老实巴交的耕牛一样,埋头躬身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劳作。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常常为公家的水流进谁家田里多一点、谁家的牛啃食了自家的稻子等鸡毛蒜皮的事儿,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谁家遇到生养死葬、天灾人祸的事时,倾力相助,彼此飞快地和好,像一家人。

而当我目睹了另一个群体的生活模样,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他们有着完全不同于我的白皙细腻的脸,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炫耀着自己的父母。他们在城里或镇上拥有需要爬上几层楼梯的房子,房子里有明亮的灯光、成套的大家具,有可以放出好多台节目的大彩电,电视屏幕上没有一丁点雪花。他们假期里只呆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到游戏厅打电游、看录像,有时父母还带他们出去旅行游玩,他们甚至说大城市和名山大川几乎玩腻了……

如此醒目的对比残酷得让我倍感沮丧,又充满了委屈与不安。我开始沉默寡言,变得自卑敏感起来。在日常的劳作中,我在父母面前有了几分忤逆和怠惰,偶尔还会顶撞几句。终于有一天,父亲大声地正告我:不想做农民,你就好好读书,凭自己能力去吃“国家粮”!其实,父亲的这句话对我说过无数遍,但在我上高中的那三年,产生了无比神奇的效应,像划过眼前的一道璀璨光芒,让我拼尽全力,向前追赶。

十八岁那年,我去了城里上大学,二十一岁那年,我带着印着我一个人的名字的户口簿,开始了“吃国家粮”的教师生涯,从此,彻底地告别了“农民”的身份。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坚守在村庄里的父母已经老去,做了一辈子农民的他们已不再从事农活,年轻一代已经或正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逃离。农民,注定会成为一个遥远的称呼,有人会不愿提及,有人会将它淡忘,有人会将它视为一个陌生的词语。

但对于我而言,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农民。我会记住包括父辈在内的一代代坚守者,他们传递给我的一些信念与精神,告诉我在艰难中怎样隐忍负重地走下去,会记住自己经历过的辛酸苦辣的过往,让它不时地警醒我,怎样去对待生活的甜,怎样去面对人生的苦。还有,那些在困苦中挣扎而难免相互倾轧的乡亲,我会记住他们宽阔的胸怀和自始至终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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