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养老院的方向看 ——读西渡诗《养老院》
养老院忽然来了三个外乡人,
自称我的大学同学,我从记忆
深处,努力辨认他们;与我同住的
孙老头,从不相信我上过大学,这下
他傻眼了。他们带来的中华烟
味道不错,我得把它们锁好,不能让
孙老头白白占了便宜。我需要烟,但
我更需要现钱,在这个话题上,他们
支支吾吾,显出可疑的神色;我故意
不动声色,让他们一点点自我暴露。
终于他们不耐烦了,起身说想去看看
我出生的村庄。很多年前,他们也是
这样。我就带他们走一条危险的路;
沿着溪流,有一大片绿的竹林,走进
里面,我心里就踏实了,尤其是
下雨或多雾的天气。但今天阳光很好
所以我要更加警惕。一小时的路程
我带他们曲曲弯弯走了好几个钟头。
在家里,那个叫做老何的人,一个劲儿
和我的妹妹小声交谈,我眼一斜
他们就不说话了。这就让我对他们的动机
猜出了八九分。临走时,他们说要合影
我就系紧纽扣,让他们完全看不出
我的心思。他们说“笑”,我就咧嘴
但我任是一点没有暴露我的秘密。
这秘密,我已经守了三十年,他们
永远猜不出,事实上,连我自己也
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到来提醒我
不要掉以轻心。为了它,我要在梦中制造
更多的雾,以便彻底藏进它的裸体里。
——西渡《养老院》 2016/01/31
看到西渡的诗歌时,我放心了,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他的诗语言、文字是这样好懂,而寓意却是这样深广和多层次,这让我把长久以来对阅读先锋、高深诗人、诗论家的文字(包括诗)既恐惧又期待的忐忑顿时放下了,让我在视为神圣的诗歌面前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放松,从而在某一程度上恢复了对自己的智商和直觉的自信。
养老院忽然来了三个外乡人。这三个外乡人是谁?是“我”的大学同学?还是这片土地上如今无处不在的骗子?按照诗本身的提示,他们是“我”的大学同学,这一点大概是确定无疑的。不过,“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们。但偏偏“我”的经历(读名牌大学,或许还有其他的“荣光”比如什么官、什么腕)只有这三个因岁月沧桑或我(或许还有他们)的命运多乖而令“我”几乎认不出的“大学同学”才能证明。而这些“我要”证明的东西,他们为之证明的对象也仅仅只是,早年我几乎不会想到要与之终生为伴的养老院室友“孙老头”(养老院的室友和大学的室友,虽都叫室友,意味却是多么不同!一个处在人生的起点上,另一个处在人生的终点上)。证明的目的又是什么?似乎很简单,是“我”最后剩余的、可以在孙老头面前偶尔炫耀的所谓尊严或昔日荣光,是不得不藏着掖着的、需要赶紧锁进柜子的中华烟——“中华烟”多么尊贵,似乎和现如今“我”的“需要中华烟”“但更需要现金”的窘迫处境形成对比。它既是“我”的荣光、骄傲,是曾经或者如今正荣耀、显赫的大学同学送的,是奢侈品,又是此刻支撑起“我”小小的虚荣、骄傲的唯一凭证。但是实际上我更需要的是“现钱”,我的困顿、窘迫——目前或许也是长期以来的困顿、窘迫顿显。可是,这个时候,或是这一辈子,谁能靠住谁呢?“我”已老,“我”已对自己、对世界无能为力,“我”只能狡黠地去想或者猜想:哼,还是让你们的丑陋自行“暴露”去吧。这里省略掉的是否还有:残酷、冷漠、虚假……这一系列的判定?
“他们”起身说想去看看“我出生的村庄”:说是想去看看“我”的童年,“我”曾经热爱或背离过的,但现在一直都扎根的故乡,但实际上却只是为了看望“我的妹妹”,抑或仅仅是对眼前的无聊的敷衍?他们来看望“我”,这是一种俯视的优雅的姿态,并可以借此显示一种人道的友谊,但却难掩对“我”的处境的漠然,而“我”也对他们的生活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实际上,由于处境的不同,我们之间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可能。对此,“我”明察秋毫却只能偶尔(小小地)表示一下不满——“斜一眼”,或像个木偶人似地,在“他们说要合影”时“我就系紧纽扣”、 “笑”和“咧嘴”。这种时候,这种孤独,这种悲凉,这种处境,这种无与人说的心酸,究竟持续有多久了?作者在文中给出了答案:“这秘密,我已经守了三十年”,或许这不仅仅是一种孤独,更是一种与世界的“隔”和“敌对”,你们不懂或许也不想弄懂,我也不说甚至故意隐藏,以至于“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几乎忘记了……”种种近乎搞笑、滑稽的画面和描述,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这是一些什么秘密?我掩卷沉思了良久,终于没能找到答案,但心在流泪,不,泪已流干,是心在愣怔,因为我不知道他——作者西渡,还有文中“养老院”里这个老人,他,他们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可是心却仿佛被深深地触动和伤害了……
诗作借助“养老院”这个新时代、新型的人生终点,对一个曾经的天之骄子,而今处于社会低(底)层、冰点的老人的一生进行了表面看是普通的沿时间线索进行的线性的回顾,实则是融几十年于一日(一刹那)的高速地、纵截式地回顾,揭示了每个人也许都会面临的一生苍凉的轨迹——即便你曾经或一度是“天之骄子”。
“我”之被抛进这一冰点处境的原因可能多种多样,有所有老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那些因素:健康的丧失 、个人物质及精神生活能力的孱弱以及衰老带来的社会地位的骤降等;遗弃;还有所有这类情景中必然参与其中的:贫困。估计能被送到养老院的,目前为止都不是真的“贵族”,甚至多为各种原因造成的赤贫人群。这就使得本诗的“我”具有某种典型性质——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诗中的“我”,从而让即便是未至老境的“年轻人”看了,也有几分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惊惧。
该诗其实还有一种读法:就是作者经由养老院这个切口进入,以平实的语言,浅显的口语塑造了一个类似于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一般的人物,目的是通过对生命必然衰减过程的揭示——作者对“我”的处境的描写看似荒诞,也颇为特殊,却有一种意外的、超乎特殊的概括性的真实——强化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件事本身的荒谬感。无疑,他成功了,成功地激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并如愿以偿地以真实人生的心酸和悲凉击中了至今仍然或世故或骄傲或天真的读者,让他们重新思考自己的立足之地。
该诗语言和叙述方式平易而暗含机锋,融庄与谐、浅显通达与隐晦暗示于一身,颇能给人以创作上的启示,大大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正如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评论家,西渡先生的创作与研究是多方面的,任何擅取事物一点来说事的做法都是片面的。这里选取的短诗《养老院》只是他众多诗作中的一个点,一个创作过程中的小小尝试,而我的解读或许更是片面而一厢情愿的。比如,在诗中“我任是一点没有暴露我的秘密”,这里的这个“我已经守了三十年,他们 /永远猜不出,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几乎忘记了”的“秘密”,它到底是什么呢?是“我”不愿说出的对世事、对人性的洞穿及其结果,还是其他作者不愿为外人道的东西?另外,诗中的“他们”说想“去看看我出生的村庄”,“我就带他们走一条危险的路”,然而这条路却是“沿着溪流的一大片绿的”,“走进/里面,我心里就踏实了”的竹林。——“竹林”,这么美好、幽静的所在,为什么它在“我”眼里就“危险了”呢?并且还“尤其是/下雨或多雾的天气”。接着又说“但今天阳光很好/所以我要更加警惕”,为什么“阳光很好”,却要“更警惕”呢?是想拖延痛苦、恐惧和不满等类似的“我”不愿遭遇的东西到来的时间并借此延缓和调节情绪,为了増加作品、人物、事件、世界等本身的荒诞性以使其更符合主人公“我”的“狂人”身份呢,还是其他?这些地方,诗本身都没有提供明确答案,我就只能按照自己的个人生活、创作经验胡乱猜测着补齐了。类似情形在诗中还有好几处,在此恕不一一。好在这些以及我的这篇小文的好坏对错,并不影响方家对西渡诗歌的喜欢、解读以及作品本身的美好。写出来,一为整理自己的思路,二为理解不对之处,得到作者、读者及方家的指正!
2016/12/26 1:45
2017/1/1 14:50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