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露 ▏三苦
作者 ▏筱露
门口的河堤,沿内堤种有不少夹竹桃,是在粉色的花大量开放后,无意间发觉。
指给李同学看,他也一眼便认出。
立时激动得便要趴在桥头瞧上一瞧。
夹竹桃虽美,但毒性极强。对这样的“毒物”如此之稔熟,还是与早早与其有交集的缘故。
中学的校园里,没有现如今的草皮、绿植。只在花坛儿里植了不少株夹竹桃,花色粉红、洁白,且因气候炎热,长年绽放。
课间操时列队,面前总是那几株高大的夹竹桃。
轮到坐临窗的座位,略略抬头望下去,能看见满树冠的花朵,粉的白的,一副骚动不止的模样。上着课,难免偶尔被勾了魂儿,等到老师走过身边“笃笃”地敲了课桌,才猛地回过神儿来。
坐在靠山墙的时候,也不是断没机会看到它们。
课间、放学后、考试提前交卷时,三五个要好的同学凑于一桌,调侃谑笑、吹牛聊天、讨论课业,大家似乎集中在窗边的次数特别多,大抵是因为有风吹有花看?
我记得,李同学把自种成功的小西瓜拿给我看时,除了碧绿的袖珍小瓜,窗外也开着夹竹桃粉粉的花,还有李同学一脸稚气未脱的笑。
夹竹桃不可错过的还有一个副作用极大的衍生物,虫。
毒性这么强的植物,依附于上的青虫、毛虫却极多,这一点至今想不通,怎么会?!周身或雪白、或斑斓的蝴蝶,灰扑扑的蛾,都爱在夹竹桃附近翩跹,顺势繁衍后代,只是,不怕毒?!
不怕的还有男同学,捉几只青虫回班上恶作剧,也是跟女同学的交流方式之一。
看起来古怪、不知目的而又别扭的交流,喜欢她就抓只菜青虫吓唬她?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大概,现在的孩子不会这样别扭地表达感情了罢。
少年心事,向来都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除了旧相识夹竹桃,还有年内新识得的广玉兰。
未识此树时,只一个名词“树”即可统称映入眼帘之壮硕植物。
自今年五月被安坐于繁茂树冠之中宛如白莲、盛放的广玉兰惊艳,广玉兰便深种进廖廖无几已能识别的少量树种内。
说起来也怪,不识得它们的时候,这么好看的树仿佛在我的世界里从没出现过。待识得,登时从只在初面的那条街现身,到时不时出现来个小惊喜。
前日,回城西家中,顺路欣赏广玉兰身姿;次日,返城南途中,天府大道华阳段两侧绿化带间,玉兰花开正盛;今日晨,沿江边路散步,广玉兰又现。
至此,不仅识得广玉兰之花,连远观此树之形、近看此树之状皆了然于胸,竟已颇为稔熟。
江边路上的广玉兰与西城家附近相比,还是树苗苗,只一人多高。于是忍不住作痴人妄想——小树上的花,除了色、形,努努力能不能闻到味呢?结果,离近了,生于小树树梢上的玉兰也只能作“望洋兴叹”而已。
相熟亦有未识处。
与此相同的还有黄葛树。
因佛经中称之为神圣的菩提树,于寺庙中常遇百年古树。
其风姿茎干粗壮,树形奇特,悬根露爪,蜿蜒交错,古态盎然。拜访的古刹越多,与黄葛树的交汇也愈多。熟到不必刻意相认,见到黄葛树油绿光亮、脉络清晰的树叶,如见老友般的亲切、欣喜油然而生。
纵然如此相熟,事仍有例外。
三月上旬,与家父家母向南往攀西地区短途旅行。
凉山州首府西昌“松风水月”风光较之从前更美,泸山松、安宁河的风、邛海的水、西昌的月,现在更有湿地公园持续加分。于是,决定重温多年前曾旅行此地的旧梦,下榻于海滨路风情小镇一酒店。
不提途中见闻,也不聊美景风土,聊一聊在酒店遇到的一株老树。
那老树生在酒店庭院中靠住宿区一旁,一人环抱不能,二人合抱且可一试;已长至三四层楼高。
想是因它年深日长,不知于此矗立了几许光阴之故,店主搭建院中二楼平台时特意将铁板中间留白,容这棵老树于孔洞中自由生长。才有了一踏上这个吃茶、小憩的公共空间时,猛然出现在面前,虬曲盘绕的老树树干,雄姿盎然。叶腋处生出累累球形紫红色小果,劈啪落地时将地板也染了深浅不一的紫色印迹。
于是,树下便无人肯坐。
好奇这棵叶落尽,正结果的树为何方神圣,入住放下行李便去平台拍照识物。上传至“形色”,一番扫描后,识别结果让我惊呆了——竟是黄葛树……说好的花期5~8月,果期8~11月呢?饶是我再熟悉盛夏里枝繁叶茂的黄葛树,也不曾细致到对四季中它的不同模样尽知。
开花的样子,结果的样子,落光树叶的样子……我只不过记住了它夏日里伸开枝干酷似撑伞一派绿意一片清凉的样子,至于其他的,不曾与之朝夕相处、共历命运,从何而知呢?
就好比夹竹桃,只须抬手指给李同学看,就一同生了奔过去同看的心。为什么呢?不过是因为共同经历过的校园时光留下痕迹,存下记忆。
再如,每年一入深秋,银杏染得蓉城黄灿灿。
可若是说起银杏,心里却是入秋的终南山下观音禅寺中,传说中唐太宗李世民亲手栽的那棵古银杏。不仅是因为老树已巍然屹立千年,有着茕茕而立傲然于世的姿态,更因有当年与垂髫之友共游之喜悦。
三天两夜的旅程,除却览胜,一如幼时般相处,窃窃了好些私语好些体己话。很早晓得,有的人,尽可放心将灵魂的模样袒露给她,不论是伤痕累累还是狼狈得鼻青脸肿。相似相知的良人总能说出简单又直接的言语,疗愈你也点醒你。
几日前,初夏将至禾苗正绿。
拉上爸妈,也不告知去哪里,只说出去吃顿饭,直奔天府新区外的小草垛农场。
父母退休后迁来蓉,他们好爱这座城,爱到去哪里都不如在成都的生活自在。
其实,如此热爱都市生活,也基于他们的另一个身份——知青。
我忍不住代入自己,想象倘若在高中时,响应知识青年下乡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青年点的烧柴土坑,三百六十五日出工挣工分口粮,再加上夜路荒野中绿莹莹的野狼眼……未成的校园梦……我也会无比怀念故乡和憧憬另一种人生轨迹吧。
我带父母去新农场,品尝他们不熟悉的泰餐,坐在餐厅望出去,龙泉山也成了起伏的地平线。看白云在空旷的天空变换身姿,有几只鸟儿展翅穿梭在稻田里;草地上帐篷的白纱鼓起又垂落,麦苗此起彼伏“嗦嗦嗦”地涌过来……等风来到面前,檐下的风铃“叮当叮当”奏起了歌。
鸭群轻声“嘎嘎”,午后,青蛙也沉迷于小憩不再言语。
小草垛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与美好。
站在田埂上,拍了几张风景。
一回身儿,看到爸爸在田中央的休息区觅了藤制的秋千椅,坐上去跟着此起彼伏的风铃声一起摇晃。这风,可太舒服了!
妈妈躺在长沙发上,边休息边招呼我。
“璐儿,快来看天上那朵云象个躺着的老爷爷!”
“你看这天上的云走得多快,就象我小时候奶奶家躺在院儿里看到的一样……”
临回,我问爸妈,可觉今日美好?
答曰:“是我们喜欢的景色。”
我只是想,试着用今日记忆替换他们少时对乡间的回忆,试着治愈生活中的遗憾。
如果再想起六月田野,就想想今天的风和云,治愈的绿色稻田,还有快乐的我们吧。过去的让它过去,宽容命运也放过自己。
当不识某事、某物之时,便了无烦恼,反正是认知以外的东西,何干?
而一旦有过交集,就会发现其实它早在生活中存在并出现无数次。只不过,从前是你识不得它罢了。
如广玉兰,如某些情感,又如某些后知后觉的社会“规则”。
“规则”或明或暗,或正或邪。
人间百态,有的看得到,有的看不到。
每个人了解的是自己生活过的那一面,无数人便有无数种人生,无数种形态、无数种经历。
就如不识开花的黄葛树,结果的黄葛树,落叶的黄葛树。
一棵树,一个人,只要你不是他,便注定永不知晓他人经历过什么。光怪陆离,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也可能都是真,不过没轮到自己经历而已。
相遇,不停相遇。
欢乐哀伤,温情悲情,林林总总,总归是要遍尝滋味。
佛教里人生在世有三苦,苦苦、坏苦、行苦。
不说谁比谁优越的话,因为归宿,是同一个。
为苦苦之解。
好些快乐,须在有限的时间里自已寻找。
此坏苦之解。
时间不多,为行苦,无从化解。
正所谓,何苦——苦苦相逼。
不如,趁微风不燥阳光正好,多多偕良人多多去“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