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论词八要》——五、平(1)


论词八要


五、平(1)

  平和,平远,清远

  在意则平和淡远,在景则平远散逸。尤其平远一义,画中高致。吾国山水画中有平远、高远两种,始自赵宋,所谓马夏,即善为平远者也,夏之《溪山清远图》处处皆有词意。此亦为词之专擅,常取远景、中景,号为“清远”,眺望之间,只作横向选择,不事上下撷取。如欧阳永叔“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也,姜白石“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渚寒烟淡,棹移人远,漂渺行舟如叶”是也。诗中渔洋山人为最善。

  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王士禛)先生于唐贤独推右丞、少伯以下诸家得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博奥为宗。若选李杜而不取雄鸷博奥之作,可乎?吾观先生之意,固不得不以李杜为诗家正轨也,而其沉思独往者,则独在冲和淡远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矣。”

【附论:词景】

  词家当有山水烟霞癖,始得发见、品味、沉浸于词景,进能入乎词境,涵养词心,启发词意。无词心,则不能见词景、入词境、生词意,此词心也者,由沉浸熏陶养育来。况夔笙《蕙风词话》:“无词境,即无词心。”《复堂词话》:“桂林山水奇丽,唐画宋词之境。苏君(苏谦)超超,非少鹤丈(王锡振)所能掩,亦不负灵区矣。后起有王幼遐、况夔笙,宫商举应,伶翟争传已。”

  在现实景物中,杭州西溪为最典型之“词景”,平远虚渺,散疏雅逸(此四字为郁达夫写西溪之语),是故周梦坡于西溪秋雪庵侧建“历代词人祠”,朱彊村诸人落成之。周庆云梦坡《重建秋雪庵碑记》:“沙屿萦回,一览不可尽,天然之画稿也。溪植茭芦苇荻之属。深秋,棹小舟,缘溪行,一白皑皑,低压篷背,则词家之胜境,又非画手所能到矣。”又说:“境与词合,其西溪之秋雪庵乎?”王蕴章西神《历代两浙词人祠堂碑记》进一步说:“北山之北,西湖之西,环屏列障,拱揖者七十二峰,重洲小溪,绵延者三十六里。花飞一白,人在画中,月泻双清,舟牵岸上。寥天可接,招老鹤而下之;空波渺然,寻幽人而宛在。则其境寥廓,于词为近。有松石间意,竹屋语痴;作濠濮上观,薲洲笛脆。一庵人外,萧萧芦雪之吟;几日秋深,落落雨花之韵。则其境萧闲,于词尤合。”处处见其清远之致(参见拙文《杭州西溪·西溪之美》)。秋雁一行,遥山一抹,丛林一带,小舟一叶,远岸一曲,平波数里,野亭疏淡,小桥低矮……皆词之景也,此间绝无高大之物象,即如写长天雁字,微云淡月,亦宜做平远看,非高远也。最得旨趣者,莫若周草窗《献仙音》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不仅得平远之趣,又造境空蒙,蕴含无尽(此一空蒙之境见后“渺”字条)。清远空蒙之境,诗中亦有,然不多觏,渔洋山人其犹善者也。

【附论:词画相融】

  吾国诗书画三者向来号称一体不分,相辅相成,珠联璧合,第作者略有所侧重而已。吴龙翰序宋末画家杨公远诗集《野趣有声画》:“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此数者历久远而致融合,词画为最。今日之所谓书家、画家者,多不通诗,而诗人、书家又多不通绘事,悲夫,此一整体未尝有今日之割裂也!致此融合交关之一体美艺,不能得到深度综合之理解。

  吾国文字,厥初形声俱备,丛音众相,交相作用于吾人之视听情感,其能事甚广。一阕之中,布局排列,疏密横斜,不论声音情意,已有造型图画之美。季羡林《推荐十种书》:“诗不一定都要求懂。诗的词藻美和韵律美直接诉诸人的灵魂。汉诗还有一个字形美。”拙文《说辞美》中举过两个例子:比如“簾”字,不论它所包含的字义,单就外观字型来看,由于纵横交叉之笔较多,如玲珑的精巧编织,望之而觉有视觉上的工艺美。同时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那娟娟的细竹,或者是更富有诗意的潇湘斑竹等。又如“影”字,笔画有正有斜,景字方正,日、口上下叠立,似层楼窗牖状,有宫室苑囿之形,三撇平行,如丝如弦,有欹斜之美,如国画中兰竹枝叶迎风偃仰之态。由这些不同视觉效果的字组织起来的一首词(或用书法写出来),本身就具有千姿百态的图案美,宛如一幅画。

  词中此类字尤多。盖词家于物象形状之审美上,主要有方、圆二种,于字形之审美上即表现为方正与欹斜(欹斜在篆书中即是圆曲),直观上看,就是以横竖直笔为主的字与以撇捺斜笔为主的字。方者如:

青、華、圖、畫、菖、暈、圓、曲、寫、睡、無、蕪、許、雲、雨、黃、圊、譜、語、雁、蟬、西、聲、垂、碧、暗、塘、問、星、南、舊、蘭、壽、聼、廬、摘、梅、櫻、樹、樓等字,

  圆者如:

秋、愁、絲、殘、多、移、淡、沙、水、不、小、尖、深、吹、依、化、絮、柳、初、幾、溪、忍、浮、秀等字。

  前举簾、影二字,皆兼有方圆二美,即上圆下方、右圆左方者,此类字又如:

夢、痕、翦、熨、蘋、繭、虛、數、闋、春、燈、酒、羅、菱、歌、篷、橋、籬、煙、江、都、認、徑、漁、瘦、袖、齋、纖、縷、翠、處、翻、斷、憔、懷、笛、笙、簫等。

  在篆书中,如日、月、心、曲等字,其弯曲圆环之形状,甚为可爱,极具图画之形状。审辨汉字音形之细微,除书法之外,唯有词中如此,其他文体则未。饶宗颐《词学理论综考·序》:“词之为物,合声文、形文、情文三者而为一。……其他韵文,无可与比拟者。”

  苏子瞻谓王摩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词亦何尝非是,甚者,更通于画也。余尝言,词与书画最为相通,互为生发,相得益彰,不可分割。书中钟绍京之《灵飞经》、王献之至《洛神赋》、姜白石《跋王献之姨母帖》则词之形象化身也,颜鲁公辈则非是。画中则小写意、工笔是,董玄宰所谓南画者与词相适宜,北画则否。吴门诸子若沈石田辈,清秀淡远,于词为近。画中往往在其边角处似不经意之笔墨更见词意,此则淡远迷茫处也。

  我们必须知道,南宋诸公常常用词作画,而产生一种新的带有画意的旨趣,创立出一种新题材,词境由此更为工美。或有专事描绘一体,排遣字面,组织图案,别见揣摩布置字词音色之功夫,几乎纯为作画,此一种“词画”之新题材,知之者鲜。至若梦窗“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句,则俨然画幅,而修辞之技巧能事极矣。玉田“星散白鸥三四点,数笔横塘秋意”、鹿潭“剩数丛、败苇荒芦,合写横塘秋意”皆直取画意者,余词“近出芦花,中添庵舍,远拖一痕山色”约略似之。此谭复堂所以有“南宋人词,情语不如景语”之言,亦即人所谓南宋词“情浅”之故,王观堂《人间词话》至谓“白石有格而无情。”又云:“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皆不知以词作画之别趣故也。盖此种境界实较北宋更为含蓄,看似其“含情量”不多,实则富于比兴,幽微深隐,含蕴寄托更多,不似北宋之较为炽烈显露,而是摧刚为柔,化显为隐,是真正意义上的“寄情山水”、“意内言外”。试思,山中着茅舍数椽,水上添扁舟一叶,当有多少人生感慨在内,若不深思,沿波讨源,只是泛泛看去,不过数间房子、一只小船而已,是真“情浅”矣,而其背后之炎凉际遇、淹蹇侘傺诸多不称意等深沉感喟并未窥见也,世风征利,人情浮躁,对此美文,走马观花,未祥其里,遽言尔尔,是唐突也。故南渡以降,词家多有“恋景”倾向,特重“景趣”,借景隐情,而词中景语益多矣。词中描景,约有二类,一为园林式,珠帘玉榭,花木亭池,宜近取。一为山水式,烟水雨螺,江湖洪洞,宜远量。北宋诸公多取闺阁园林之详近深幽,情感炽烈,而南渡诸家多取自然山水之微茫平远,意思隐曲。

  又爱于词前弁以小序,此犹画中之题句、款识、钤印也。

  厉樊榭《张今涪〈红螺词〉序》:“以词譬之画,画家以南宗胜北宗。稼轩、后村诸人,词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诸人,词之南宗也。”

  金启华、萧鹏《周密及其词研究·周密雅词的美学艺术·词境的书画意味》:“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词受到来自音乐、绘画、法书、诗赋、骈文、古文诸多方面的影响,而表现出音乐的意味、绘画的意味、书法的意味……是很自然的事情。”又:“盛行的北宋画坛的工笔翎毛花草,以纯客观的忠实而细腻的笔触,精心刻画物象,其创作形式推动了南宋咏物词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而稍后出现的写意花草(如赵孟间、郑思肖的兰草)与寄托人格的咏物词,其创作精神亦复相通。”又:“(草窗)行笔犹如小米泼墨山水,上部大笔渲染,意色酣畅,蛇走龙飞,而山脚和四边却渐渐虚淡,化为一片空白,给人烟雾缥缈、舒卷依稀,似可捉摸又不可捉摸的感觉。极尽动静、大小、虚实、浓淡之变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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