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友德:敬个礼呀,笑嘻嘻/乡村里扑朔迷离的婚外情
【作者简介】吕友德,笔名北岸大吕,湖南省邵阳县人,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邵阳市作家协会、诗词协会、楹联协会会员、双清区诗联书画协会理事、邵阳公路诗联书法学会副会长,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各类文章600余篇,多篇作品获奖或入选文集,出版文学作品集《资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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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个礼呀,笑嘻嘻
吕友德
一
又到年末,楚伯再一次找阿爸诉苦,说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了,计帐算帐都犯糊涂了,真的不适合再当生产队会计了,请队长无论如何要换人了。从前年叫到去年,去年叫到今年,阿爸没少做他的工作,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脚。队里也就这么百来号人,老的老,小的小,中年半截的大多没什么文化,有点文化的宁肯交三十块钱一月外出搞副业,也不想在队里做路。
暑假时有两个伢子高中毕业回乡,阿爸很是高兴了一阵,可没想到上个月冬季征兵时,他们双双当兵去了东北边防部队。有时也想将他们留下一个,年底时能将楚伯替下,自己也有个得力助手。可人家年轻、有文化,前途大着呢,机会来了,当队长的哪能设卡吭人呢?思来想去,阿爸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愁什么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啊?老队长没过门的儿媳妇不是高中生么?”阿妈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
“敬个礼呀,笑嘻嘻”。阿爸情不自禁地跟自己开起了玩笑。
阿妈横他一眼:“不知道羞呢,别人拿你名字开刷,自己还跟着唱歌。”阿爸也不争辩,穿上棉鞋,拿起烟袋和火柴,到楚伯家搞年终决算去了。
阿爸姓肖,双喜是他的大名。因为出生前两只喜鹊在窗外的梅树上连叫了三天,等他一落生,爷爷就给这个长子取名为“双喜”。没想到这成了乡亲们跟他开玩笑的由头。
小时候,大人看到活泼可爱的阿爸,就摸一摸他的头,亲一亲他的脸蛋:“敬个礼呀,笑嘻嘻”。有时还塞一个烤红薯,或者给一粒纸包糖,逗得虎头虎脑的阿爸眉开眼笑。后来阿爸大了,娶妻生子,乡亲们不便乱开玩笑,就将话头转到我们兄妹身上。
路上碰到,大老远的:“你阿爸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我知道——敬个礼呀,笑嘻嘻。”有时还边叫边做鬼脸,弄得我心里冒火,但又无处发泄。于是以牙还牙:“我也哓得你爸的名字!”
“我爸?你喊爷爷呢,不得乱来!”庆叔这时急了。
我才不管呢,撒开脚丫边跑边喊:“石生,石生,九升加一升十升——”弄得庆叔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是细伢子开我们的玩笑,那说不定就是一场恶战。
有一次毛狗叫我阿爸的名字,还和三四个小朋友边走边唱:“敬个礼呀,笑嘻嘻”。要他莫唱要还唱,弄得我一下来了火,捡起一个石头就往他身上扔,砸得他头破血流,到卫生室缝了五针。事后阿爸知道,将我狠狠打了顿:“你是猛子崽啊,那么大块石头往人家头上扔,砸死人怎么办?”
“谁叫他骂我阿爸?”
“喊个歪名有什么要紧?你还不是经常这个羊牯咩咩,那个疤子脑壳地叫?”
最后阿爸赔了医药费、我被饿三餐饭才算了事。
二
腊月初十,黄道吉日。招娣姐在一路炮火声中来到了码头边绍兴伯伯家。
那天正好是老队长绍兴伯伯六十岁生日,他独苗儿子银宝选在这天娶媳妇,可谓双喜临门。阿爸应邀给银宝哥主婚,也给绍兴伯伯主持寿宴。
冬日暖暖的阳光,队里个个象捡到到宝似的开心,斑鸠也在高高的樟树上叫得很欢。队里头天就派出十六个青壮年劳力,到三十里外的茶树坳接亲。老老少少都来呷酒,女方来了两桌客人,男方二十多个亲戚,统共摆了二十二桌,堂屋里四桌、走廊上四桌、强叔和庆叔家各两桌,屋前晒谷坪摆了十桌。大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小孩子在八仙桌间窜来穿去。阿爸四处张罗着酒席,阿妈和李嫂她们在新房里摊床铺。我和一帮小朋友一样,一会儿在桌上抓一把瓜子,一会儿溜到新房里看新娘。
新娘二十出头年纪,中等个子,苗条身材,白净的皮扶,睫毛粗长,眼睛圆而活泛,好看的瓜子脸上几颗淡淡的细斑。她扎两根长辫,头戴红花,身穿大红棉衣、黑色灯芯绒裤子,脚穿红色套鞋,说话细声细语。婶婶姑嫂们一个劲地夸新娘子漂亮。
时到正午,各路亲朋好友一一入坐。阿爸拿起个小喇叭,慷慨激昂地说道:
今天红日高照,绍兴大哥年届花甲,喜迎新媳妇进门。喜鹊已经叫了三天,绍兴大哥盼了多年。各位亲朋好友欢聚一团,一为绍兴大哥祝寿,二为银宝老侄恭贺新婚。
火树银花,遍地英华,让我们看到的是绍兴大哥象雄鹰一样转战沙场的光荣,象老牛一样躬耕田野的奉献,更看到他象大山一样厚爱乡亲,象溪流一样灌溉家园的温暖和亲切。他是我们的老队长,更是我们的好长辈。他的儿子规规矩矩,媳妇漂漂亮亮。
厚德人多通途,积善人有晚福。绍兴大哥将来一定树大枝茂,儿孙满堂。愿绍兴大哥福寿绵长、儿孝媳顺,银宝老侄夫唱妇随,看不完的四季美景,享不尽的吃辣喝香。
下面新郎新娘三鞠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
礼成后,一阵鞭炮震响,喜宴正式开始——阿爸高喊一声,让我们一起干杯,喝他个不醉不归!
弄得下面一阵阵满堂大笑。
但新娘子似乎没怎么笑,细心人还看见她偶尔露出淡淡的愁容。
有人说她正好大姨妈来了,身体不大舒服;也有人说招娣本不满意这门亲事,是她爸爸看银宝独苗,家里条件好,逼她成的亲。
晚上,阿爸主持闹洞房。堂屋里拼了两张八仙桌,桌上摆了瓜子糖果,四周摆了一圈条凳,中间生了两盆红彤彤的炭火。八点钟一到,新郎新娘坐了上席,阿爸开腔:“腊月初十闹洞房,银宝新婚特吉祥。”
“银宝天生好福气,娶个新娘叫招娣。”强叔立即接龙。
牛哥不甘落后:“招娣来自茶树坳,人美嘴甜懂孝道。”
“孝道人人都要守,千古万代不能丢。”三爷爷站起来,吐一口烟圈说道。
“三爷爷说话不要站,闹洞房摔一跤不好看。”花婶边说边示意三爷爷坐下:“下面我把洞房表一表,说得不好大伙别烦恼。”
“花婶快说呀——”不知谁在起哄。
花婶不气不恼,嗑一颗瓜子,说:“一床帐子四四方,两个新人住中央。”
“住中央干什么?”堂屋里又是一阵哄笑。
“宽衣解带想睡觉——”花婶说了一半停了,端起了茶杯。
“然后呢?”几个小青年急死了。
花婶故意把女高音提升了半度:“一颗花生磕得银宝哇哇叫!”
接着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有的赞银宝做事勤快,为人本份老实;有的赞招娣长相甜美,心灵手巧;有的祝小俩口恩恩爱爱,小日子红红火火;有的祝小俩口早生贵子,家里人丁兴旺。还让小俩口做咬苹果、“摸老公”游戏,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尽兴而散。
三
招娣新婚回门回来后就到生产队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做事麻利,不怕吃苦,嘴巴也甜,大伙都很喜欢。半个月后,阿爸就让她担任了生产队会计。
会计是一门技术活。招娣虽然高中毕业,但当会计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
“队长,我什么都不懂呢,这会计怎么当啊?”面对楚伯移交过来的几个帐本和一撂表格,招娣显出一脸茫然。
“没关系,大婆婆都是小媳妇熬过来的。不懂去学就是。”过完元宵,阿爸就让她参加了公社组织的会计业务培训。平时有什么不懂的,阿爸还手把手地教她。因为阿爸也是高中毕业,在队里干了七八年会计,算盘拨得比睛珠子还活,年年都是大队或公社的先进工作者,各种各样的奖状贴了一墙壁。五年前绍兴伯伯年老卸任,阿爸才接替了队长职务。
其实生产队财务并不复杂,一本收益帐,一本现金帐,科目不多,做到收支平衡就是。第一个月做报表,招娣往我们家跑了三四趟,阿爸抽出时间给她逐一指点。第二个月,基本上独立完成了报表填报。半年后,阿爸又让她兼了妇女队长。
平时,招娣有事没事也喜欢到我们家坐坐,跟阿爸谈谈工作,跟阿妈扯个闲话,还帮阿妈纳鞋底,给阿爸做鞋垫。碰到家里有什么难事急事,她也爱搭把手。阿妈在队里队外没少说她的好话,我们几姊妹也都喜欢她,大老远的就“招娣姐——”“招娣姐——”地叫着。
绍兴伯伯和秋菊大娘更是喜不自禁,常常夸儿媳妇能干、孝顺。她逢有重活累活总是抢着干,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让着老人。儿子银宝象变了个人似的,每天起床再也不要父母去催,招娣做饭他也晓得去打个下手,略显单薄的身材渐渐发福。
旁边的人却觉得有点奇怪,新婚燕尔的伢子一般身体会瘦,银宝怎么反而胖了呢?是招娣生活抓得好了,还是银宝心情变好的缘故?
秋菊大娘开怀开得晚,绍兴伯伯老来得子,银宝是他们的命根子,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小到大生怕他冻着饿着,更怕他胀着噎着。不准他下塘下河洗澡,不准他参与小朋友打棒、滑冰、溜木车等危险游戏,十来岁了还经常是秋菊大娘背上背着,似乎向来不懂得忧愁。绍兴伯伯家人口少、一个劳动力养一个,平时生活也不差。蜜月苦短,银宝怎么还胖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银宝,讨婆娘用来做什么?”招娣和绍兴伯伯俩口子不在时,贵哥他们就时不时地用言语逗他。
“睡觉啊,讨婆娘还能干什么?”银宝是个急性子,一说话脸就涨得通红。
“睡一头还是两头?”
“当然睡两头啊,各睡各的几舒服!”
“半夜三更打架么?”
“好笑哦,我婆娘这样漂亮,又对我好,我发神经啊,打她干什么?”
联系到银宝光光的下巴和不长毛的下身,大伙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谁也不敢多说。
四
招娣姊妹五个,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她自小在茶树坳长大,五六岁开始扫地、洗碗,也上山放牛、割草,方圆十来里闭眼就能走到,高中毕业回村又干了五年农活,田里土里,插秧、打谷、薅草,样样在行。听说她有个青梅竹马的同学,两个人住前屋后屋,从小一起放牛,一起过家家,一起上学下学,有时还在一起做作业、讨论问题。
读高中时离家很远,有一次星期天回家时正好碰上大雨,招娣一不小心跌到了田埂下扭伤了脚,男孩毫不犹豫,跳下田坎,搀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当他们正要穿过一个山坳时,又一声炸雷震响,轰的一声,一条巨闪映亮了西边的半个天空。男孩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招娣狂乱的心顷刻停止了跳动。
“哥,你喜欢我么?”风雨中,招娣一双好看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男孩。
“傻瓜,你不知道啊,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男孩轻抚着她长长的辫梢。
“那我毕业后给你当婆娘要得么?”招娣眼里涌出了幸福的泪水。
可是命运弄人。男孩家五男二女,爷爷奶奶年迈多病,母亲眼有残疾,家里穷得叮铛响,半栋土砖屋住了三十多年,屋漏了连检瓦的钱都拿不出。招娣她爸看着男孩长大,高高挑挑的个子,忠厚老实的模样,读书也狠,如果生在城里,分明是当干部的料呢。可穷人家的孩子,书读得再多也得掳锄头把啊。那样的家境,做父亲的谁忍心让女儿到那里受苦?何况自己还有两个崽呢,虽然大崽排行老四,小崽排行老五,但她娘生得密,老四也只比大妹子小三岁多一点。眼看两个小兔崽子个子一年比一年窜高,要不了两三年就得攒钱娶媳妇呢。这穷山窝里,从天光忙到天黑才挣十分工,值不得五毛钱呢,将来拿什么给崽下聘礼?爷爷留下来的三间土木结构屋子也老化得厉害,几根屋椽子朽了,门前的一根木柱也已倾斜,一刮风下雨就让人担惊受怕,明年说什么也得想办法整修整修。可是钱呢?吃饭吃不出钱,吵架吵不出钱,谈爱谈不出钱,一家人从前头忙到年尾,还不够一家人吃饱穿暖和。
银宝是对门田嫂娘屋的亲侄子,家里的独苗儿,长得眉清目秀,手脚也算勤快,小时候经常到田嫂家拜年,招娣还跟他玩过,虽然没读多少书,但除了有点爱讲重复话,样子看起来也不呆不傻。
“没读什么书有什么要紧?几滴墨水能当饭吃?你读到高中毕业还不照样回来打牛屁股?”当招娣以各种理由争辩时,她爸就以“读书无用”来戳她的当面骨头。
田嫂她哥也就是绍兴伯伯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志愿兵,秋菊大娘是远近闻名的能干婆,家里有一栋新砌的红砖房,愿意下千块钱聘金,娶高中毕业的招娣为媳。一千块啦,能给家里解决多少难题?招娣他爸前思后想,满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尽管男孩父母说尽了好话,招娣哭得死去活来,最终还是不得不嫁给了三十里外的银宝。
五
大伙说,招娣来了,阿爸的队长当得更加顺风顺水了。阿爸什么也不多说,但他那弹压不住的山歌已经瞒不住人了。
“油菜花开呀香飘远,哥是蜜蜂啊天天围在妹身边。”三月春暖,山里的刺莓红了,坡上的茶耳熟了,黄澄澄的油菜花和紫莹莹的苕子花,香喷喷的,扮靓了村子的田头地角。男人们掌犁翻地,或者用耙钩修田埂,女人们则清一色挑粪撒肥料。阿爸赶一头牛牯,一圈又一圈地耙着水田,见妇女们来了,立马亮开了嗓子。
“队长队长你快忙,秀娥等着喝你蜂王浆”。妇女们没一个弱的,舌尖尖都可以咬人呢。秀娥是阿妈的尊号,但她可能没有听清,自顾自地在一边撒着肥料。
“三月的蜂王浆真正好,妹妹你想喝多少有多少。”阿爸更加来劲,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这时,大伙见招娣姐站在前面,纷纷怂恿妇女队长出手。
“油菜花开你莫乱叫,一下子癫了多不好。”招娣过门已经三个多月,也与大伙熟了,弯腰已久的身子一站,脱口就给他回了过去。
阿爸听出了玄机,妇女们轰地笑倒一片。
“黄狗癫了只吃饽,今晚记得留门等着我。”
“我的饽饽只喂崽,你想喊娘就过来。”
“半夜三更月亮圆,小鸟飞进你窝里面。”
妈听不下去了,骂一句“老不正经”。阿爸停住了脚步,停下耙,抽起了旱烟。
第二天,阿爸跟妇女队长招娣到公社开会,本应吃完中饭回家,可他们天黑时才回到家里。阿妈有点担心,生怕队里的工作挨了批评。
“今年更比去年好,两块牌子少不了!”“招娣妹子很能干,我俩开会没白干。”阿爸将先进生产队奖牌和冬季征粮奖牌往会议桌上一放,洋洋自得地又唱起了山歌:“公社会计老曹见了我,表扬招娣会计进步多。”招娣却有点不大自然,坐在阿爸旁边好久都没作声。
晚上组织队员开大会,布置今年的水稻早插任务。招娣传达了公社的会议精神,号召全体队员发扬优良传统,搞好春耕生产,夺取早稻丰收。阿爸只讲了三句话:第一,全心全意,坚决落实公社会议精神。第二,满腔热情,全力支持妇女队长工作。第三,团结一心,将队里工作搞得更好,争取今年再上新台阶。队员们说,阿爸越来越象大队干部了。
果不其然,第二年冬天,村支两委换届时,阿爸担任了村支委书记,招娣也当上了村妇联主任。
“敬个礼呀,笑嘻嘻——”我想,这下村里的同伴更有理由唱阿爸的雅号了。但事实完全相反,村里的老老少少再也没有人明里暗里这样叫过。有时阿爸在村部讲几句笑话,不管在场的人再多,也只是一个个跟着傻笑。路上吼几句山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除了招娣,几乎没有人接茬。
“真没劲!”阿爸的笑声一天比一天少了,在村部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多了。有时阿妈也问他两句,阿爸总说,村里的事情多,经常加班也忙不过来呢。
有一天中午,大舅舅来了,阿妈整了几个好菜,叫我去喊阿爸回来陪酒。我急急跑到村部去找人,可大门关着,正想敲门,仿佛隐隐哟哟听到房间里人的嘀咕声,伴随着,还有女人的喘息。
“阿爸,大舅舅来了——”我一边喊着,一边猛敲着大门。
大约过了三分钟,阿爸拿着个本子出来了:“喊,喊死啊,没看到我正在跟你招娣姐商量工作?”我一下子楞在门口不敢作声。招娣姐什么也没说,脸红扑扑的,递给我一盒蜡笔。我往水沟里一丢,跑在头里往家去了。路上泪光闪闪的,但我硬是忍住没有掉落。
以后,碰到招娣,我再也不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了,有时来我家串门,我也远远地避着她。阿爸听之任之,阿妈却骂了我几回,说我不识好歹,招娣姐哪里对你不住了?每一次上街都给我带东带西吃,不是馍馍就是包子,肩上背的书包还是招娣姐送的呢。
我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听凭她数长数短。
半个月后,招娣姐突然失踪。早晨还好好的,穿了身新衣,轻声细语地跟秋菊大娘说:“姨娘嫁女,我去贺个喜,吃完酒就回来。”
可天黑了还不见她的影子,一家人很着急,三番五次地到路上接,到村里找,可角角落落都寻遍了,连个鬼都没碰到。第二天,打发人往她姨家寻,到娘家找,依然一无所获。她能去哪里呢?
婆家对她不薄啊。虽然绍兴伯伯和秋菊大娘对她嫁过来两年多不开花不结果的偶有怨言,但谁也没打她骂她。平时看起来知书达理的一个好媳妇,怎么喊走就走了呢?
撒网式的寻找持续了一年多。村子里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
有人说,招娣的相好来了村里一次,约好了跟她私奔,估计一起到新疆打流去了。甚至还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某某亲戚在工作,看到他们一路爬火车到了克拉玛依,在一家炼油厂招了工。
也有人说,银宝是蜡做的枪头,没点用处,守着年纪轻轻的男人受活罪,是谁也会走这一步的。
还有人说,估计是她偷了人,怕被人揭发挨批斗,所以早早地溜了。
阿爸从不参与村里的评论,但也一次又一次地派人配合绍兴伯伯一家四处寻找。但一年多过去,招娣姐始终音讯杳无。于是村里开始有人给银宝介绍对象,也有热心的男子试探着在田间地头给银宝示范床上动作。但银宝始终不明就里,介绍对象的人也没有一个成功。
六
“大河里趟水石头尖,隔山望不见妹妹的眼。草地上暖阳亲亲我,睡梦里阿妹躺身边。”
“秋季里暴雨园成灾,木芙蓉谢了何时能重开?”
“冬天里刮风冷冰冰,还有谁能暖哥哥的心?”
自从招娣姐失踪后,阿爸也象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少了,干什么都没有心思。阿妈疑心他得了什么怪病,陪他去医院,阿爸坚决不背,要偷偷地请师公捉鬼,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第二年他又将村支书辞了,队里要他再当队长他也不干,反而领了守林员差使,经常别一把柴刀,翻山越岭地巡查,既要防盗还要防火。偶尔也带一捆青草或者一串蘑菇回家,但从不跟我们说看山捉伐木贼的事。有一次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也只到他卫生室简单包扎了一下,又走上了爬山的路。
“你阿爸大概在山上丢了魂呢,放着好好的书记队长不当,天天在山上撞鬼。”阿妈有时也埋怨几句,阿爸却不理不睬。他每天天一亮就起床,不紧不慢地走着,村里的每一个山头要逐个爬遍,有时还要杀个回马枪,逢年过节也天天如此。回到家里从不出去串门,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阿爸再也没有参与。偶尔自编自唱,吼几段情歌,或者唱《十月怀胎》、《十八摸》、《孟姜女哭长城》等传统曲段,但很少有人应和。阿妈和我们姊妹起先还有点担心,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
七十三岁那年,阿爸出现了明显老态,出门总是忘了带刀或者钥匙,有时走到了山脚,又返回来取。村干部和家人三番五次劝他休息,说你儿女们大了,一个个都有出息,不愁吃不愁穿的,在家享享清福多好,何必再吃那份苦、再受那份累?可阿爸怎么也不听不进去,有时急了,还恶狠狠地:“就当我死了,谁也别来烦我!”直到七月十四老客回家那天,中午下了场阵雨,阿爸从望云山返回时,一脚滑到路坎下,再也没有爬起。
阿爸的丧事办了三天,天阴沉沉的欲雨未雨。快要起殡上山时,突然叮叮咚咚地下起泡沽大雨。
这时一台奔驰小车嗞一声停在我家坪院。只见招娣姐一身黑色的衣服,外面披着孝布,早已哭得象个泪人。同她一起下车,在阿爸灵前跪拜的,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挺拔、壮实,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微黑的皮扶、一身挺刮的西装,怎么看都跟阿爸有七八份相象。招娣姐说,这是她的儿子,深圳某公司总经理。
姑姑婶婶们拉起招娣姐问东问西,阿妈却一下子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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