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五美吟》为例深入剖析《红楼梦》中林黛玉的人生观及爱情观
林黛玉的《五美吟》不仅具有强烈的历史批判精神和显著的叙事结构功能,而且它也是林黛玉本人心灵世界的一次直观展示。五首诗依次披露了林黛玉对于生存与生命价值的思考、对于爱情的焦虑以及对于自由的向往,是林黛玉诗作中“葬”与“奔”即生与死两大主题的再一次生动演蜂,昭示了林黛玉“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格精神和价值取向。
《五美吟》是林黛玉本人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的一次完整的同时不无理性总结意味的重要展示。准确解读《五美吟》,不仅有助于走进黛玉内在的精神世界,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领略《红楼梦》丰富的人文蕴涵。
林黛玉画像
一、白头洗纱与饮剑楚帐的生存抉择
《五美吟》首先展示了林黛玉对于生存意义与生命价值的思考,越是天性敏感之人,越是要时时直面这一难题。面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存处境,小说中真正最先感受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林黛玉不得不一再思考这一难题并做出回答。在《五美吟》中,生存抉择形象具体化为:是“西施效颦”学东施,白头洗纱,还是干脆像虞姬一样饮剑楚帐一死了之?
林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又与西施一样背井离乡,一者幽居吴宫,一者寄人篱下。《五美吟》落笔先写西施,不只是为了遵循五美传说的时代顺序,更是因为黛玉与西施之间这种天然的对应。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覃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院纱。
西施浣纱
人人都能在“吴宫空自忆儿家”的西施身上看到黛玉的身影,至于对黛玉此诗的诗意乃至其精神意绪的理解,则未免言人人殊。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小说中两位人物对于《五美吟》的评论。宝玉 “赞不绝口”,如何夸赞不得而知;女夫子薛宝钗的评论则很具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这番话从刚刚还在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薛宝钗口里说出算是难能可贵了。那么,薛宝钗到底读懂《五美吟》了没有?
《红楼梦》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黛玉只消“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和“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三言两语即可破宝玉一时痴妄,与之相映成趣的是薛宝钗随后哆里哆唆一大通引经据典的说教。看完黛玉的一番妙语,再看宝钗不厌其烦地搬弄五祖六祖那段公案和“菩提本非树”的话头时,难免要产生宝姐姐可真是狗尾续貂之感。此处曹雪芹再次皮里阳秋地让宝钗夸夸其谈地说上一通,一方面让她夸赞黛玉“命意新奇”,一方面又让她举证已成口水的王安石《明妃曲》和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来说明“命意新奇”,不露声色地构成了宝钗见识之迁腐与黛玉诗作之“新奇”的反讽,从而提醒读者不可只着眼于黛玉的诗才,将黛玉以生命写就的诗篇看作“闺阁中游戏”,而应该把这五首诗看作是黛玉心灵世界的一次完整的展示。
从字面上看,黛玉感慨西施的倾国倾城美貌虽然赢得天下人交口称誉,可是,这种来自流俗的虚誉对于西施本人这一个体生命而言究竟有何意义?身不由己流落他乡,与那个因为效仿西施捧心感眉而被人嘲笑的丑姑娘终老林泉相比,到底谁该羡慕谁?对比两位女子不同的人生归宿后,林黛玉笔补造化,顺理成章地将东施效颦这一典故原本肤浅的“丑—俊”对比转化为“外在虚名—生命本真”的思考,提炼出一个沉重的人生命题:博得一时之荣耀甚至青史留名,还是以庄周曳尾污泥的方式保持生命的本真状态?黛玉的选择是后者。
“东施效颦”,是红颜祸水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男权社会中很难得的对于女性美的礼赞,然而,不幸也不美的是,在这个关于美的传说中,映衬西施之美的不是吴越争霸中卧薪尝胆的野心家勾践和文种伍子胥等一干走狗,而是一个虽然相貌丑陋却拥有一颗爱美之心的纯朴憨厚的东村女。黛玉此诗,一反前人对于东施的鄙薄和嘲弄而为无可奈何的自嘲:东施效颦可笑吗?我倒是羡慕人家能像庄周笔下那株不中规矩匠人不顾的大树一样不夭斧斤,不至于沦为男人争名夺利的牺牲品呢!将林黛玉的“效颦莫笑东村女”与贾宝玉对于“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加以比照,便会发现,无论是宝玉还是黛玉,其人生价值指向都在于摒弃外在荣华功名的蒙蔽而永葆生命之本真状态,一者无心留意仕途经济,一者慨叹“一代倾城逐浪花”—功名何益?虚誉何益?
全身远祸是一切生命有机体共有的自然属性,林黛玉自然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当生存危机从“一代倾城”与“头白洗纱”两种人生境遇激化生死存亡的抉择时,黛玉的选择是足以令大多数须眉男子汗颜的“饮剑何如楚帐中”,以死来昭示生命的意义:
肠断鸟雅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鲸彭甘受他年酸,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尽管说起来冠冕堂皇,可落实在行动上,大多数人奉行的却是“好死不如赖活”的生存策略。
《霸王别姬》虞姬自刎剧照
如果说,林黛玉对于西施的评论是将“一代倾城”的容颜之美和外在声誉转化为对于回归生命本真之美的礼赞的话,那么,同样的生命赞歌,黛玉对于虞姬之美的颂扬则落实在对虞姬果敢决绝地以牺牲肉体来捍卫生命尊严的行动上。生命在直面死亡之际迸发出的最灿烂夺目的光辉,林黛玉“未卜侬身何日丧”的青春感伤终于升华为“饮剑何如楚帐中”的人格宣言,昭示着年寿之外另有衡量生命价值的尺度。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活着从来不等于生活。
黛玉对于虞姬的礼赞显而易见,而对黯彭的态度则幽微不彰,更可窥见黛玉此时的心态。如果说,虞姬的以死捍卫人格尊严的壮烈行为让黛玉心向往之的话,那么,黯彭的辗转以死则让黛玉从中多少看到了一些与当下自身困境相似的命运遭际。不少论者着眼于《五美吟》的结构功能,认为这组诗预示着一系列红楼女子的死亡,最近者便是二尤,尤其是像虞姬一样自刎而死的尤三姐。更进一步的推理是,如果说尤三姐对应着虞姬的话,那么饱受折磨后吞金而陨的尤二姐则与黯彭二人的辗转以死相似。联系宝玉“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的伤感,我们不难看出“鲸彭甘受他年酿,饮剑何如楚帐中”一句中黛玉对于黯布、彭越的态度。黛玉的这份同情,源自她对自身生存境遇的感伤。
林黛玉两进贾府,父亲亡故后,进贾府是唯一退路。黛玉预感到,自己这种寄人篱下的人生最终必然是个悲剧结局。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在风刀霜剑的逼迫下春残花谢红颜老死,与如花般灿烂绽放的生命骤然香消玉陨在三尺青锋之下,两种结局究竟孰优孰劣?
要求选择赖活的黯布、彭越也像虞姬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断然饮剑楚帐,显然勉为其难:黯彭有什么断肠幽恨而能让他们像虞姬一样甘心生死以之呢?同样,要问促使时刻感受到生存压力的黛玉在精神企向上放弃“红颜老死”而向往虞姬般壮丽的“饮剑楚帐”的勇气何在,或者反过来追问,黛玉对于有情人生最看重什么、最大眷恋是什么,那么,答案毫无疑问:爱情。
(林黛玉、王宝玉)剧照
二、予夺无权与相慰寂寥的情感焦虑
《五美吟》出现在宝黛二人经过一连串的试探之后灵犀相通的阶段,此时的黛玉不再对宝玉之情有何猜疑,转而陷入对二人爱情的现实前景的焦虑。《五美吟》在探究与反思王墙、绿珠二美命运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黛玉内心深处的这一隐忧: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异画工?
—《明女已》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烧?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绿珠》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黛玉这两首诗与吟咏西施、虞姬、红拂相比,多少有一点“跑题”之感:本该作为美的陪衬而存在的须眉浊物喧宾夺主抢了镜头,主角昭君和绿珠似乎只剩下惊鸿一瞥。二诗的精神指向与其说是咏美,毋宁说是评判美的主宰者。
造成大观园诗魂“跑题”的原因来自几方面,一是昭君、绿珠较之虞姬、红拂而言与黛玉彼时处境更为接近,都陷入了仰人鼻息而不得自作主张的困顿中,黛玉下笔时不能自已地将重心放在刘爽和石崇身上;二是从五首诗的排序来春《五美吟》以男性人物隐身后台的《西施》开篇,经由双双自刎的霸王别姬后,开始了对于红颜薄命的理性反思与追问,直接向造成红颜薄命的男性问责,为红拂的出场以及红拂所体现的“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飞升”这一人文精神张本。
以黛玉诗才,借昭君、绿珠题材来略陈衷曲易如反掌,只消“君王纵使轻颜色’,“石尉何曾重娇烧”两语,便已将自己的心意逗出。一“轻”一“重”所形成的抒情张力,实为黛玉内心情感焦虑的自我排遣。黛玉寄意明妃和绿珠没有问题,问题是,化身明妃和绿珠的黛玉,一腔怨恨分别指向了元帝和石崇,那么,元帝石尉对应着谁?贾宝玉?
不是。元帝和石崇与宝玉略有相似之处而实质恰好相反。元帝刘爽和宝玉一样非“轻颜色”之人,并且都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然而,相对于元帝身居九五之尊大权在握而言,贾宝玉毫无权力,不过是个被贾府真正掌权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宠物而已。表面上蒙着一层尊尊亲亲的温情面纱,其实,骨子里信奉的只是权势,大观园女子尤其是黛玉的悲剧根源却在于宝黛等人既不独立亦不自由,而杀伐决断大权操纵于嫉美如仇的王夫人之手。
众美大观园作诗图
与汉元帝刘爽相比,绿珠坠楼故事里的石崇形象无疑要逊色太多。正因如此,黛玉在吟咏绿珠时流露出深深的哀怜和惋惜之情,对石崇的批评也远比对汉元帝尖锐。绿珠坠楼的爱情比之霸王别姬亦不逞多让矣,何来“石尉何曾重娇烧”之责。可惜故事结局是,绿珠遗躯余温犹在,石崇非但未能追随绿珠芳魂而去,却轻描淡写地说出“吾不过流徙交、广耳”这样的薄情话。更荒诞的是,石崇如此为人,生时不配绿珠之情而偏偏有绿珠为之殉情,死后竟然还有绿珠黄泉相伴,落个“同归慰寂廖”的结局,实在“顽福”不浅。饶有意味的是,石崇绿珠的“前生顽福”与宝黛二人的“木石前缘”恰成鲜明对比。宝玉倒是个闺阁知己,可惜,宝黛二人空有无法落实的“木石前缘”,纵使心心相印,却连个“同归慰寂寥”的悲剧结局亦不可得。在鄙薄石崇的“顽福”、谴责造化弄人的同时,也透露出敏感的黛玉意识到她那无望的爱情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后对命运之神的一点点祈求心态:给石崇的“顽福”已然错了,能将功补过再安排一次“同归慰寂廖”吗,我俩既是“木石前缘”,尘世无法结为伉俪,死后相伴相随的一点心愿算不得奢求?不难看出,黛玉此时的情绪已然低沉到了谷底,这也就是为什么此诗的语气语调在起首“瓦砾明珠一例抛,石尉何曾重娇烧”的激越昂扬之后,陡然又回落为“更有同归慰寂廖”之凝重低沉的原因所在。
如果有两条路供黛玉选择,一是昭君出塞式的听任贾府掌权者将其胡乱许配一户人家,二是绿珠坠楼一样殉情,黛玉将何去何从。《虞姬》已经先行告诉了我们黛玉的选择。然而,黛玉有选择的自由吗?若按贾府主宰的意愿,他们将会给黛玉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前途?如此推论,我们便不难想象黛玉此刻内心承受着什么样的情感焦虑的折磨。
无论是明妃的无可奈何辞别汉宫,还是绿珠稀里糊涂地跳楼殉情,酿成悲剧的都是那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之人。通过对两位美人悲剧命运的反思,不难看出黛玉已经找到了红颜薄命的真正根源:身不由己。若要打破魔咒,必须摆脱他人的束缚;爱情最可靠的保障是独立、自由。
三、岂得羁糜女丈夫的精神指向
经过吟咏明妃、绿珠暂时哀婉低回的蓄势后,五美的最后一位红拂终于像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红拂夜奔逃出生天,黛玉内心积压的情感也有如急流飞湍撞击在峭壁嘎岩上一样得以尽情宣泄。生存抉择的两难'予夺无权”的怨恨和不得“慰寂寥”的怅惘交织而成的情感焦虑,统统让位于“岂得羁摩女丈夫”的精神上的毅然决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磨女丈夫?
—《红拂》
奔向自由无疑最令人欢欣鼓舞,我们不难看出,《红拂》在《五美吟》中最为热情奔放。是什么给了红拂夜奔的勇气和动力?爱情?不是。红拂能挣脱羁摩的根本原因在于她的自由的天性。
红拂李靖宴会图
黛玉性格中有红拂的一面吗?从小说情节来看,在黛玉的精神世界中始终有着强烈的出走意向,并且一再形诸题咏:'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买’,'火向广寒奔”……如此等等。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红楼梦》对于黛玉的哭写得太多,以至于大多数读者想到黛玉时首先想到的便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形象,而忽视了黛玉的笑。如果说黛玉的哭指向死亡,是对世俗的遗弃的话,那么,黛玉的笑则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在对世俗人情百态的嘲弄中,始终张扬着鲜明的叛逆精神。黛玉性格中爱哭与爱笑、“痴”与“谑”的两面,落实在人生归宿上便是殉情还是叛逃,饮剑楚帐还是红拂夜奔。殉情是以时间的终止来捍卫生命的尊严,叛逃则以空间上的突破来赢取自由。
宝黛二人所面对的贾府不是“尸居余气杨公幕”,而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存空间,贾宝玉固然做不到面对贾政王夫人长揖雄谈,黛玉又何尝可以像红拂那样大胆地出走,即便在听了紫鹃“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的忠告后,虽然正中了自己的心思,还是不得不言不由衷地说“我明儿必回老太太去,我不敢要你了”,然后“直泣了一夜”。如果说黛玉对石崇绿珠“更有同归慰寂廖”的“顽福”只是有一点羡慕的话,那么,对于摆脱羁摩获得自由的红拂则是无比向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说黛玉对于红拂夜奔的心态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当然是仅就现实而言。这里所谓的“现实”,仅指以时间和空间二维标示的现实,不包括第三进向上的精神空间。黛玉对于红拂精彩人生的向往,并不意味着要以现实行动去突破礼教束缚从而赢得完美的婚姻家庭,而在于对纯粹的爱情与独立自由的人格精神的追求。我们看到,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蛰伏在黛玉内心的红拂冲动,经过“叹今生谁舍谁收”的一度沉潜酝酿后,终于化作“人向广寒奔”的变微之声。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飞向了太阳,因为太热而坠落大海;大观园诗魂乘风归去,却因高处不胜寒而葬身冷月。“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拢空月痕”,啼血的杜鹃终于血干泪尽而亡,给世人竖起了一个追求独立和自由的精神高标。
结语
曹雪芹安置在林黛玉“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与“人向广寒奔’、“他年葬侬知是谁”与“冷月葬诗魂”这两组问答之间的《五美吟》,抒情逊色于《葬花吟》,言志不及凹晶馆联句,却相对理性客观地为我们展示了黛玉这一时期的心灵世界:不如归却'林家实没了人口”;期待爱情终成正裂'予夺权何界画工”,能落得个“更有同归慰寂廖”的结局已是万幸;“岂得羁摩女丈夫”?那只能是心向往之。我们不难看出,“吴宫空自忆儿家”,在时间这根轴上寻求回归本真固然不可能,红拂夜奔一样寻求空间上的突破从而逃出生天一样难以付诸实践。现实中的走投无路,逼得黛玉必须在精神这一维度上找到一个突破口。
《五美吟》是黛玉在精神上走向自由独立的酝酿,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林黛玉对于自由的憧憬贯穿于《五美吟》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