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麦子熟了吗?
六月,我携着夏风,披着晚霞,行走在沁湖湾的长堤上。十里长堤柳丝倒垂,如帘似幔搅动着夏风。夕阳切割了湖面,把湖水的一半染成了火红色,风吹浪起,水景艳丽。湖堤下,茂盛的芦苇“挥舞”着如剑的苇叶,在夏风的轻抚下“万剑齐鸣”沙沙作响。湖中,碧绿的荷叶像一把把倒置的伞儿,围绕着一朵朵绽放的荷花铺展,层层叠叠煞是好看,那粉红清雅的荷花,一瓣瓣儿鲜嫩水滑,花房中弥漫着一缕缕馨香,嗅之沁人心脾。
长堤的北面是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田,远眺着麦浪翻滚的田野,童年的记忆仿佛就在眼前。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每到麦熟时节,学校总会放半个多月的麦收假。麦收假期,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少,主要是让孩子们放假后帮助家里收麦子。麦收假一般会在麦熟的前几天放,这时的天气炙热如烤,父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几人会选择早晚下地“穿种”玉米,气温升高时“下工”回家避暑,回家避暑也不能闲着,家里的每个成员都要用泡湿的麦秸秆或稻秆搓草绳,麦收时用来捆绑麦子用。
麦收前“穿种”的几天里,每日拂晓,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便跟随父母,带上一些干粮和一塑料壶凉白开,扛起铁锹,背上玉米种子出发,到麦田里进行玉米“穿种”工作,早饭是在休息时间席地而坐简单吃一些,快中午气温升高时下工。我们家乡的土地大多是“胶泥”地,又称粘土地,土质湿时粘韧,干时坚硬如铁,不过这样的土质要比沙土地高产高。我和二姐、三姐、弟弟年龄小,挖不动坑,就负责投放玉米种,父母亲、哥哥和大姐负责挖坑,俩人一组,我喜欢和父亲一组,因为父亲总会一边挖坑,一边给我讲故事听。父亲挖好坑,我投入玉米种子,顺便用脚把挖出的土壤推回去,覆盖上玉米种子踩实。玉米“穿种”一说,起因在没有收割的麦垄里种植玉米而得名。穿种完玉米,浇上一次透水,三五天后,圆筒状的玉米芽钻出地面,从麦垄的一头看,嫩绿的玉米芽儿整齐地排列在麦垄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儿,煞是可爱,这时麦子也熟透了,该开镰了。
夏季,天气无常,麦子是抢收,民间早有谚语“收麦打场”如救火一说,熟透后的麦子经不起风吹雨打。刮风会把麦子扑倒造成减产,下雨更可怕,如果连续几天阴雨,麦子会生芽发霉。那个年代即便是小型收割机都是稀罕物,更不要说联合收割机了,收麦基本靠镰刀。收麦时,田地里到处是人,家家户户老少齐上阵,天不亮到田地里,开镰收割麦子。割麦子比掰玉米更累,不是说需要出多大力气,割麦子长时间弯腰,起身时,腰疼得直不起来,而且如针的麦芒特别扎人,汗水流过刺挠挠的痒,所以天气再热也要穿长袖衬衣,把袖口扎得死死的。
当然,麦收时也有忘不掉的回忆,比如;能吃上送到地头的油条,那个年代,能吃上纯白面馒头和油条一年也没有多少次,玉米窝窝管饱已经是很不错了,割麦子的几天里,又热又累,一般家庭都是中午不回家在麦地里吃饭,卖油条的小商贩,把炸好的油条放进藤条编制的箩筐里,推着独轮木车沿着田间地头叫卖,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能吃上油条早把热和累忘到一边了。更难忘记的是地头卖冰棍的,经常有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商贩,车尾座架上绑着用白棉被包裹严实的泡沫冰棍箱子,吆喝叫卖。那时,冰棍两分钱一根,当我们这些孩子抬起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脸蛋,眼巴巴地望着卖冰棍的小商贩时,母亲心疼地看到我们的小表情后,从裤兜里掏出用手绢包裹的零钱,给我们一人买一根冰棍,而父母从没有为自己买过冰棍吃,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举起冰棍争抢着让父母先咬一口,可父亲总会说他不喜欢吃冰棍,母亲也是象征性地咬一小口,看着我们开心地“吞吐”着冰棍,父母慈祥的脸上笑容满布,其实我们都知道,父母是舍不得吃。
麦子一般都是上午收割,中午晒,下午晚些时候用提前搓好的草绳打捆,拉回村庄附近的打麦场。打麦场是共用的,好几户人家把自己家的麦子垛到麦场的一角,蒙上塑料布防雨,然后抽签谁家先打场。轮到我们家打场时,父母怕我们累,不唤我们起床,他们自己天不亮就到麦场,先把麦捆摆放在打麦场上,然后回家叫醒我们吃早饭。吃完早饭,一家人拿着木叉,木锹、扫把去麦场,把麦子解捆打散晾晒,每过一小时翻一遍,一直到晒干晒透,我们这里把这种繁复的翻晒叫翻场。
中午全家人早早吃完饭去碾场,碾场都是赶在一天最热的时间里,早了,麦子晒不干不脱粒,晚了,返潮也不易脱粒。碾子是石头做的,圆柱形水缸粗细,外面有木框固定,在碾子右侧面的木框处绑上木棍,父亲手扶木棍掌握方向和哥哥拉主绳,母亲和我们拉副绳,一圈圈用石碾子碾压麦子,碾一遍翻一遍再碾,一直碾到麦穗上的麦粒全部脱落。其实那时是有拖拉机拉着碾子碾场的,不过很少,也很贵,按小时算,每小时五元钱,“一场麦子”需要一个多小时,得付七八元钱左右,看似不多,但是,对于那个年代,一般的壮劳力一个月才挣不到十元钱,七八元已经是一大笔开销了。
碾完场,用木叉挑出麦秸垛起来,等商贩来收购,商贩们会把收购的麦秸再贩卖给县里的造纸厂赚差价。挑完麦秸,把带糠的麦子根据风向堆积成长龙,父亲和哥哥用木锹扬起带糠的麦子,利用风把麦糠吹出去,母亲头上裹着毛巾,用扫把轻轻地把那些没有吹出去的秸秆扫出。如果碾完场没有风,晚上就需要“看场”了,第二天有风时再扬麦子。扬完麦子,把麦糠堆积起来,麦糠可以装填枕头,也可以生火做饭用,条件好的家庭会把麦糠做成有机肥。把麦子装进用粗棉布做成的布袋里,父亲会默默地估产,一般一布袋可以装一百二十斤麦子,估完产父亲会和母亲说着产量,我们也能从父母的笑脸上获知是否丰收,年幼的我也知道丰收了就不会再挨饿,也能多吃几顿白面馒头。
麦子晾晒干后,村干部会大喇叭广播催促缴纳公粮,那时一亩地好麦子最多也就是不到五百斤的收成,一般收成在四百斤就不错了,大多麦田都是“望天收”水浇地很少,遇到干旱灾年,一亩地顶多收个二三百斤左右。当时的土地是按照人口分配的,我们村一口人分不到一亩二分地,我们家八口人分了不到十亩地,除了留一亩的菜田瓜地,其余的都种了麦子,按照每亩平均每年最好收成四百斤算,九亩地也不过三千多斤的收成,每口人需缴纳二百四十多斤的公粮,交完公粮,家里就剩下一千多斤麦子了。那个年代中国是农业大国,不存在外出打工一说,城里的工作岗位还不够城里人自己分配,更不要说给农民留一口饭吃了!农民没有任何的其他收入,家里一切花销全靠粜粮换取零用钱。虽然农民开销少,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但对于一个八口之家来说,各种开销一年下来也不是个小数。北方产粮一年两季,夏收麦子,秋收玉米,那个年代,玉米和麦子的差价很大,玉米卖不了几个钱,只能粜麦子换零用钱,三千多斤的麦子,交完公粮,再粜一些,最后所剩无几了,只留下几百斤,所以一年吃不上几次白面馒头。
从沁湖吹来一阵清凉的晚风,把我从回忆中惊醒。遥望着即将熟透的麦田感慨万千!如今都是机器播种,机器收割,农民再也不用受那么多的累了,科学种田,也让粮食亩产翻了几倍。不由得想起了袁隆平院士,在一次被采访时回答记者的一句话:“中国人民再也不会饿肚子了”。现如今,农民不但不用缴纳公粮,国家还给补贴,农民也不再囤积粮食,机器收割完粮食,不用晾晒直接由粮库工作人员在地头收购,农民现在也是吃一袋面买一袋面,年轻人去市里打工挣钱,农忙也是机器代替劳力,留守的老人妇女简单料理一下田地即可。现如今鸡、鸭、鱼肉也成了家常便饭,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父母却没有赶上这样的好日子,鼻子一酸,思念的热泪不由得盈眶而出,子欲养而亲不待!
夜幕披星戴月而来,市区华灯初上,走走停停,观夜景而行。身后的麦浪依旧在翻滚,它们好像是在给我指引回家的方向,又或是在告诉我,不要忘记自己也是农民出身的孩子。遥望故乡的方向,我对着星辰一遍遍地深情发问,故乡的麦子熟了吗?故乡的麦子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