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1981(散文)
1981年,一群年青人集结桃花仑一座山上,读乡人周立波、叶紫先生的书,集体做着当作家的梦。1981年的春天,一切种子都在酝酿着向外探头。扑在书本上像饥饿人扑在面包上,是许多人的状态。倒指算算,已经不年轻,譬如我,已到而立之年,养家糊口,需担当人夫人父职责,“年轻”只是一种感觉,满腔血液烧沸似的,或者没见过酒的人醇香之中喝过几大碗的i醉着。年龄被我们推开,是不是作家的料也不推敲,把练习的文字变成铅字,把埋在心里太久的希望伸展一下,我们像沙漠上走了很久很久盼望一泓清泉一样盼望“作品”的诞生。
山上的静谧很适合读书和做梦,一栋小小的楼房,楼之外生长着树和草。草是野草,树是一棵枫树。草地的理念,以及把乡下的树砍头去尾移栽进城的作法,都还没有。树其实还有很多,仍旧记忆的只有枫树,因为血色的叶已经完全走开,替代是一树新生,细嫩的东西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的季节,怯怯地,即然风中也不摇摆张扬。诸多念头开始抽芽而又谨慎,季节刚从寒冷脱胎,不知道会不会有“倒春寒”,厚实的衣服不敢压进箱底。可是我们的手脚不再僵硬,嘴唇红润,常常偷偷地嘻咧几颗牙齿,春阳时不时在还没有很多皱纹的脸上跳跃,无由地觉出可以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或者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忽然从地下长出等待着我们攀缘依附。
我们还不习惯于旅游,“旅游”这样的文字还流浪国外。组织者把我们送到桃江一个有些水面的地方,突然面对文雅的玩法,激动而且窒息。一条条小小的船在水中晃着,想着可以载起我们雅致地在水中走一走,眼泪也出来了。划起小小的桨,安静的水面开始荡漾,船在水上滑行,细致的水波一圈一圈推向心岸。淑是读书班漂亮的女孩,待字闺中,心思细腻柔弱,待在小山上看着蜘蛛编织着网,被突起的风破坏,面对残败的家园淑满面泪水。一些老成的东西还不能在细弱的心上落根,这样的内心适合文学。《蜘蛛》是她在读书班上创作的第一件作品,“不知道风来自哪个方向,不能预计未来,可是我听见蜘蛛唱着歌,做着编织的工作,太阳擦响山坡树叶后抵达,小东西晶莹通透,她开始舞动修长的手臂”。这样的文字让我感动,也是我们的写照。淑坐在小船中,一惊一诧,我们有些放肆,嘻开嘴,张扬满口的白牙,面对水那面山坡上绿油油的树想着大声喊些话或者野兽样吼叫。
我刚刚做了父亲,还不太懂得父亲的责任,读书班要求集体住宿,真的没有回家,把女儿完全交给妻子。二十年后,像模像样进某种级别的培训,同样要求住校,放荡和把准则不当回事。还有,我们之外某某发了作品,有稿费收入,每天晚上公然喝麦乳精,众起而批评此种奢侈,甚至愤怒。我们完全不懂得生活可以多样丰富,对于穿吃住行的种种享受整个社会都处在启蒙时期。
读书之外只谈文学,除此没有什么可以亲近我们。平做着诗人,常常半夜起床高吟一些分段的句子,慷慨并且激昂。流水与花容进入我的梦境,还有平的一些美丽言辞做着梦的旁白。醒来,与窗外月影里的枫树相互凝视,听见它细声说着的话,而流连在枫叶里的月色浅浅地水样流动,亲吻我的思维,浸润泉涌的文辞语句,睡意全无。追梦人的灵肉裹着文学华丽的霓裳在1981年的气息里留连守望。
我们是幸运儿,同时进入悲剧。
我们从1981年走过来,1981年愈来愈远。
文学成为酒和妖艳的女色,醉着而后不能自持,欲望与错觉并行,幻想与现实混淆,一条很窄的路,上路者以为可以拓展直通殿堂——若干年后,我婉转地说了一席种好三亩六分地,手中有粮然后然后式样的话,用信封装着送给一位基本放弃耕种的文学朋友,没有得到回音,我不知是伤害了他,还是启封闻着醒酒的气味重新擦拭犁铧?
1981年桃花仑小山上一段日子成为人生的回忆,做为一个镜头定格在远方。没有再看到淑的作品,文学队列里不再见到她的身影,妻子母亲的天职不能放下,文学不能删除活着的繁杂和逃离世俗;平仍写着诗,企业被卖寄人篱下,窘迫不安总在分段的句子里藏匿出没,思维翅膀垂挂欲念的流苏,筑造坚硬的墙壁阻挡太多的伤害而豪情不经意间流失。
金钱、权力、实用主义横空而来,擦伤脆弱的思想和更为柔情的羽翼,1981年天空飘舞的彩霞越走越远,文学霓裳不敌东西南北风渐渐褪去光华。虽然我仍然因为某些事激动,仍旧写些文字以表达思考,但知道自己已偏离1981年的出发点,而前途到达什么地方一无所知。曾经虔诚地守护某些生命的诞生而后背负前行,这注定是我们一代人的行姿。
时日流走,桃花仑山上枫树依然在秋季之后慢慢地变换色彩。1981年深深地埋在我们心底,像一颗种子,在我们日益老去的心里生长一棵苗开出各色花,给予灵魂的居所不至于太简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