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70章)

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漫漫长夜,王维辗转难眠,索性就着昏暗的烛光,翻开枕边泛黄的《晋书》。
当他的手触摸到《晋书》起卷的书角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有一些恍惚,仿佛这么多年经历的所有跌宕起伏都只是一个梦,梦醒时分,庆幸自己并未真的经历这些不堪回首之事,时光依然停留在他和璎珞在淇上的日子。
从726年深秋到728年夏末,他和璎珞在淇上度过了三年时光,那是他和璎珞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抑或蝉鸣声声的午后,璎珞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拿起《晋书》,随意翻到其中某页,让他说出此页第一句话。若是他说对了,璎珞认罚,若是他说错了,璎珞罚他。
他从小熟读《晋书》,当然知道书中每一页的每一句话,因此,他说对抑或说错,取决于他想罚璎珞还是被璎珞罚。
他喜欢看璎珞一脸惊喜地说“摩诘,这回可是你说错了”时那种娇憨中带着些许得意的神情,便故意说错几回。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他罚璎珞,罚她陪他浅斟慢酌,罚她为他红袖添香,当然,更多是罚她乖乖躺在他的怀中……
这些虽然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但在这沉寂的夜里,却是如此清晰,清晰得仿佛只需他轻唤一声“璎珞”,璎珞那银铃般的笑声便能瞬间在耳畔响起,仿佛只需他一回头,璎珞就已倚在床头说“摩诘,我的手脚好冷,你帮我捂捂”……
然而,他不敢轻唤,也不敢回头,与其期待落空,不如永远留一个念想……
这样想着想着,王维的手指不知不觉翻开了《晋书》,刚好是他和璎珞都喜欢的《阮籍传》。
从东汉末年司马家族崛起到东晋末年刘裕以宋代晋,在那一百多年的动荡不安里,涌现出了多少有趣的灵魂?这其中,阮籍当然算得上一个。
他早年读《晋书·阮籍传》,看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灵魂。
阮籍出生于210年,父亲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阮籍自幼天赋异禀,“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年轻时的他,颇有济世之志,登临当年刘邦项羽楚汉相争的广武山时发出了千年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如今再读《晋书·阮籍传》,他却看到了阮籍晚年巨大、深刻的痛苦。
一生都在躲避政治的阮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却没能躲过去,留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263年,司马昭被封为晋王,无限接近皇帝宝座。不过,司马昭不能主动篡权,而是要由公卿大臣“劝进”,他则假装谦让一番,半推半就地上位。那么,谁来写这个劝进书呢?司马昭盯上了一代大才阮籍。万般无奈之下,阮籍含着悲愤的心情,被迫写下了劝进书。
263年冬天,在写下劝进书后的两个多月,阮籍忧愤而亡。
当王维读到“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时,心中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他太理解阮籍的痛苦了!
那种痛苦,是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出门,直至穷途末路才恸哭而返;那种痛苦,是在黑暗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却始终找不到该去的方向;那种痛苦,是既爱惜自己的羽毛又不敢将头颅放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从而产生的矛盾和挣扎!
他和阮籍不同的是,在那种巨大、深刻的痛苦里,阮籍选择了借酒浇愁——胸中垒块,以酒浇之,而他选择了相信佛法——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他相信,当他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佛法后,他将渐渐进入一个随顺的状态。
随顺,是随着充满黑暗的世界转动,自己还是一盏灯;随顺,是看任何一个众生受苦,就犹如自己受苦一般;随顺,是一颗无欲无求的柔软心,更是柔软心点燃的一炷香……
当王维在狱中日复一日地等待属于他的惩罚时,这日,狱卒突然打开铁门,冲王维高声喊道:“崔大人有命,即刻速速前往。”
“敢问是哪位崔大人?”王维淡然问道。
“小的只负责叫人,其他一概不知。”狱卒显然很不耐烦,不由分说将王维推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马车一路疾驰,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王维下车,跟随守门的老苍头穿过抄手游廊,走进堂屋,看到了坐在堂屋正中的崔圆。王维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么?
说起来,崔圆出身清河崔氏,和王维母亲崔氏、王维妻子崔璎珞都是同宗,因此,王维对崔圆有所了解。知道他比自己小三四岁,以武科入仕,安史之乱爆发前担任剑南节度副使。虽然不知他如今担任何职,但从府邸规制看,显然已是三品以上高官了。
“王大人请坐,王大人受惊了。崔某今日请王大人前来,是听闻王大人画的一手好山水,可否为崔某书斋画上一幅?”崔圆气定神闲地缓缓道来,似乎一字一句都有深意。
早在756年10月,崔圆因接驾李隆基入蜀有功,被擢升为剑南节度使、中书侍郎、同平章事。757年春天,崔圆奉李隆基之命前往灵武辅佐李亨。李亨收复两京后,拜崔圆为中书令、赵国公,出任太子少师、东都留守,可谓大权在握。
崔圆今日名义上是招王维来府上作画,其实是奉李亨之命,借王维来府上作画之际,试探一下王维。
王维并不知道崔圆的真正目的,听崔圆说了作画一事后,起身抱拳道:“崔大人折煞王某了。王某身为罪臣,已无颜提笔作画。若是崔大人不弃,王某自当从命。”
崔圆微不可见地笑了笑,点头问道:“以王大人看来,若在崔某书斋壁上作画,宜青绿山水?抑或水墨山水?宜单幅壁画?抑或多幅壁画?”
王维抬头看着崔圆,目光澄澈,徐徐道来:“虽说水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但若题于壁上,则以青绿为宜。至于单幅或是多幅,则视斋壁尺寸大小而定,两者皆宜。”
说话间,门人来报,郑虔也到了。原来,为了以免王维多虑,崔圆不仅叫了王维来作画,也叫了一样被关在狱中的郑虔来作画。
郑虔出生于691年,字趋庭,进士及第,历任太常寺协律郎、广文馆博士、著作郎等。他精通诗、书、画,曾写诗并题于画上,献给李隆基。李隆基颇为赞赏,在他的书画上御笔题写“郑虔三绝”。从此,“郑虔三绝”成为长安佳话。
安史之乱爆发后,安禄山派西京留守张通儒押送大唐官员到东都洛阳,郑虔也在其中,先被迫担任兵部郎中,后又改任国子司业。
王维和郑虔是多年好友,想不到此刻竟在崔圆府上相见,不由悲喜交加。
“两位大人都工山水,崔某寒舍的斋壁交给两位大人后,定会'蓬荜生辉’,哈哈。”崔圆哈哈一笑,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让下人领王维和郑虔前往书斋作画。
经过几个日夜的赶工,由王维和郑虔联手合作的壁画顺利完成。时人评价王维“特妙山水,幽深之致,近古未有”,评价郑虔“亦工山水,名亚于维”。他俩联手的壁画,确实如崔圆所愿,令崔府蓬荜生辉。
崔圆很是高兴,问王维和郑虔可有什么话想托他转告皇上,郑虔先开口道:“罪臣郑某,年过花甲,所剩无多。若能蒙皇上不弃,再为大唐效力几年,则是郑某之万幸。”
崔圆点了点头,目光看向王维。王维定了定神,抱拳道:“罪臣王某,和趋庭兄的心境一般无二。王某别无他求,倒是受平恩公主驸马韦斌所托,有一信物想要送呈皇上,不知能否请崔大人转交?”
“哦?韦大人有信物相托?如今在你身上?还是存在狱中?”
“在王某身上。”从洛阳来到长安后,王维一直将韦斌所托玉佩带在身上,说着就从袖袍中取了出来。
崔圆摆手笑道:“既然是韦大人托付王大人之物,崔某倒是不好私自收下,请王大人好生保管便是。崔某别的不敢保证,这玉佩总是有机会送呈皇上的,你们安心回去吧。”
王维和郑虔对视了一眼,不好再多说什么,离开崔府,各自返回狱中。
除夕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但对王维来说,团圆似乎只是奢望。不过,崔圆最后那番话却又隐隐给了他一些希望。莫非崔圆让他作画另有深意?王维陷入了沉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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