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20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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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孔夫子学习写工作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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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经》：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

滕子来朝。

三月，公会齐侯，陈侯，郑伯，于稷，以成宋乱。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大庙。

秋，七月，杞侯来朝。

蔡侯，郑伯，会于邓。

九月，入杞。

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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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序很重要

在《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19集》中，我们讲述了孔父嘉被宋国权臣华父督杀掉的事情。孔父嘉文不能替宋殇公化解民怨，武不能作战取胜，外不能平外侮，内不能治家室，导致因“妻美” 被杀。或许孔父嘉“不知妻美”？也未可知。

华父督杀了孔父嘉后，宋殇公非常恼怒，要对华父督兴师问罪，华父督为了躲避罪责，干脆造反，弑掉了宋殇公。但是，这里有个疑点：《春秋》经中并不是这么说的。《春秋》中说华父督是先弑君，然后才杀了大夫孔父嘉。这是为什么？

孔子的第31世孙孔颖达说：“这么调换顺序来写，是为了昭示华父督先有不臣之心，然后才为所欲为。否则，就说明华父督是杀了孔父嘉以后才起的弑君恶心，孔父嘉就成了导致弑君的导火索。”看起来很有道理是不是？是的。确实有道理。

但是，孔颖达是孔夫子的后代，孔夫子又是孔父嘉的六世孙，儒家讲究“为尊者讳”，孔夫子在修订《春秋》的时候，怎么会用明显的笔法记录自己祖先的劣迹呢？所以，孔夫子先记录华父督弑君，然后再记录华父督杀孔父嘉，力求把宋殇公的死与孔父嘉撇清关系。

这么一颠倒，一个丧心病狂的华父督的形象立起来，有想象力丰富的编剧，可能还会编一出《华父督弑君，孔父嘉诛乱臣贼子反被杀》的戏码。所以说，最像真话的假话恰恰是真话。会写报告的高手，并不在事实上做文章，而是在事实的顺序上做文章。

比如明朝时有一次战役，主力明军与倭寇作战大败，丢盔卸甲，但偏师取得了保卫战的胜利，只是保护了城池，不敢出城追赶。战报如果报上去，皇帝肯定会震怒，要治罪。巡抚一筹莫展。

有经验的幕僚就指导巡抚写奏章的时候，要据实写，但顺序改一下。开头先写失败，末尾再写胜利，先报忧后报喜，与人们平时的心理“先报喜后保忧”正好反着来。巡抚问幕僚为何？幕僚说，先报喜，看完喜事以后，接着看到忧事，喜悦就被忧事冲淡了，喜也不喜，忧而更忧，就容易被从严治罪。而先保忧后报喜，先看到忧事心吊了起来，后看到喜事，即便小喜也成大喜，不但不会被从严治罪，反而可能会得到嘉奖。

巡抚将信将疑的按照幕僚的建议写了奏折，结果嘉靖皇帝看完说：“虽然打了败仗该死，但总算后来又打胜了，乘胜追击容易，败了再战却难，说明该将有勇气，值得嘉奖。”然后下圣旨，对巡抚到将军都嘉奖了一番。

这位幕僚之所以能这样判断，不但基于对人性的通透理解，也是基于对嘉靖皇帝多疑自负性格的把握。嘉靖皇帝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很容易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如果巡抚打了败仗，肯定急于推卸责任，则会把大败描述成小败。后面打了胜仗，急于邀功，肯定会把小胜渲染成大胜。嘉靖戴着这个有色眼镜去看巡抚的战报，发现大败确实是大败，小胜确实是小胜，没有文过饰非的毛病，因此不但相信了巡抚的战报，连胜败顺序也不怀疑，被巡抚成功蒙蔽，给了个“知耻而后勇，勇将！”的评价。

再比如明清两代的大太监，他们为什么可以在皇帝身边弄权，连内阁首辅，军机处大臣都忌惮呢？因为内阁和军机处的奏章在整理后，是要送给皇帝批阅的。这时候，让皇帝看到奏章的顺序就显得很重要。比如皇帝先看到某个官员勤政爱民，官声很好，后看到他家里人侵占百姓田地，那么对这个官员勤政爱民的感觉就冲淡了，很可能直接就把这个官员问罪。但如果皇帝先看到这个官员家人侵占田地的罪状，后面马上看到当地士绅的联名保举心，皇帝就会觉得这个官还能用，或许就轻轻斥责一番了事。明清两代很多弄权的太监，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上下其手，整人或者帮人。

可见，报告的顺序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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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无银三百两

真正到了朝堂上，都是阳谋之间的较量，用谎言攻击别人，到最后只会把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正的权谋高手，玩的都不是阴谋，而是阳谋。玩的就是工作报告内事实的排列组合。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仅仅摆列的顺序不一样，待遇就有天壤之别。

所以历代能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无一不是写报告，读报告的高手，而那些亡国之君，导致亡国的庸臣，大多是不会读报告，不会写报告的庸手。有时间的话，我单开一个精读名臣奏章的系列，你会看到这些苦读十年圣贤书，能够在独木桥上斩落千军万马，独占鳌头的人的逻辑能力和材料组织是有多厉害。

我们言归正传，孔夫子这么编排材料是“为尊者讳”，想为自己六世祖孔父嘉尽量撇清关系，本来已经达到目的了。西晋的杜预给《春秋》作注的时候，就没有点出来这一点，也不知是真没看出来还是为孔夫子遮掩。但到了唐代，孔夫子的31世孙，孔父嘉的37世孙孔颖达却生怕别人看出来，在《正义》里把这个事情明明白白的点出来了。他本来是为了阐明：孔夫子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表明“华父督”确实是个恶人，早已经有不臣之心，孔父嘉只是个受害者。没想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事情本来大家心照不宣，互相都不说，这一下摆到桌面上，明了。所以有时候，就怕君子讲实话，会坏事。

好，我们继续往下说。

华父督弑君呢？鲁、齐、陈、郑四国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鉴于宋国的动乱会影响四国的边境安定，不利于地区稳定，所以四国组织维和部队，到宋国维和。华父督也是个狠人，一般政变政权看到维和部队来了都吓得半死。他反而大刺刺的跟维和部队进行交涉。因为他胸有成竹。

在《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13集》里，我讲过，宋殇公的国君之位是叔叔宋穆公让给他的，理由是“兄终弟及”，但当时大部分的诸侯国都是按照“父死子继”的规矩继承国君之位的，“兄终弟及”那一套已经过时了，但宋穆公坚持。于是正牌太子公子冯只能逃到郑国政治避难，宋殇公即位以后想彻底干掉公子冯，由此引发了宋郑之间的连年战争。

当年接纳公子冯的是郑庄公，他是这次维和部队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华父督跟郑庄公说：“我弑掉宋殇公的目的是迎接公子冯回国即位。”郑庄公当年能接纳公子冯，就说明他在进行政治投资，现在宋国内乱，让一个亲郑国的人即位国君，郑国平添了一个东方强援，所以郑庄公观望。

然后华父督见鲁桓公，说：“我愿意把当年出征郜国的战利品——郜国大鼎献给你。”鲁桓公是杀掉自己哥哥当上国君的，急于在国内竖立战无不胜的权威，首次攻伐别国就能得到象征国家权力的大鼎，对鲁桓公很有吸引力。所以鲁桓公观望。

然后华父督见齐僖公，说：“您的国境与我不相连，即便灭了宋国您得到的好处也最少，我送您金银珠宝作为犒劳。”齐宋两国并不接壤，齐僖公本来就是来打酱油找存在口感的，所以齐僖公观望。

至于陈国，宋国一直没放在眼里，不予交涉。

就这样，四国维和部队瞬间瓦解。鲁桓公抱着郜国大鼎乐呵呵的回国，郑庄公心满意足的回国，齐僖公得到点实惠回国，陈桓公白跑一圈嘟囔着回国。宋国城头变幻大王旗，宋庄公冯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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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利忘义

鲁桓公抱着郜国大鼎回国以后，本以为能得到臣子的爱戴，结果招来一顿痛骂，臧哀伯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的一顿说教，归结到最后，鲁桓公就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让鲁桓公心都凉了，但臧哀伯是有实力的大臣，不敢惹，只好忍气吞声。

然后谁倒霉了呢？杞侯，就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国的国君。农历七月，秋天，杞侯不远千里从河南开封赶到山东曲阜，朝贺鲁桓公即位，正遇上鲁桓公一股邪火没地方发。史书没有记载朝贺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等杞侯走了，鲁桓公就谋划讨伐杞国。也许是杞侯表现的软弱，也许是杞侯对鲁桓公不敬，不得而知。

两个月后，鲁军就攻入杞国，打的旗号是“杞侯在朝贺鲁桓公的时候，曾对鲁国不敬”。我们看鲁军的行军路线是经过宋国的，所以鲁国攻杞国宋国必然是默认的。这一点，也可以从侧面看出鲁桓公和华父督达成了私下的交易。

为什么鲁桓公急吼吼的要打杞国？因为他要立威，用军功来吓阻国内的不同意见者。毕竟前任鲁隐公治理鲁国十一年，多少还是有些死党的。从这个行为来看，不管鲁桓公自称得位是多么正义，他的心里其实还是虚的，否则就不会无缘无故的找杞国这个软柿子捏，典型的杀鸡儆猴。

然后冬天鲁桓公又赶紧和戎人结盟，结盟的地点就在“唐”，也称作“棠”，从第一集连续看过来的朋友应该记得，鲁隐公即位之初就以道“棠”地看人捕鱼的名义去巡视西南边境，实际上是去压服蠢蠢欲动的戎族。鲁桓公一即位就赶紧去与戎族结盟，回去以后大张旗鼓的在太庙祭祀，进行宣传。这一看，就是为了彰显自己比鲁隐公会治国。

所以，《春秋》专门记载了鲁桓公结盟之后到太庙去祭祀，而不记载他走的时候去太庙祭祀，因为春秋时代的人们，讲究事死如事生，如果君主有大事要离开，走的时候去太庙告诉祖宗，回来以后要返回太庙报告祖宗。《春秋》只记办成事回来的祭祀，而不记载走时候的祭祀，一方面说明鲁桓公去结盟的时候，心中并不笃定；另一方面也说明鲁桓公“失礼”，这次祭祀只是想炫耀而已。

通过寥寥几笔记载，就把鲁桓公的形象和性格刻画得入骨三分，所以《春秋》是部好书，值得读。

好，鲁桓公二年的大事说完了，还有两个小事，因篇幅所限，下篇再说。下一篇将见到鲁桓公三年，这年鲁国迎娶了一个美丽的王后，然后，鲁国的悲剧就开始了。

---本文完---

我知道有物书斋的读者都是喜欢深度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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