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连庆:哲学应该思考什么

我自奉老派,观影亦喜用碟片。网上观影,遇喜好者亦买带花絮及评论音轨者收藏之。闲时把玩,欣然忘食。专业使然,喜从哲学入手析之,写些不是影评但与电影有关之文字。此电影专栏索性名曰“碟碟不休”。

在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的一次演讲中,一位听众的手机响了。这位听众是法国哲学家巴迪欧(Alain Badiou),他拿出手机,轻声打断了齐泽克的演讲,对他说:我要接电话了,你能不能小点声说话?这是齐泽克在他的《为失落的原因辩护》(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的扉页上讲的一个故事。齐泽克说,如果这不是真正的友谊,那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友谊了。于是他把这本书题献给巴迪欧。

齐泽克称巴迪欧是“当代的柏拉图或黑格尔”(a figure like Plato or Hegel walks here among us)。2004年,两位惺惺相惜的老友在奥地利的维也纳进行了一场关于哲学本性的“对话”,对话的文稿后来以《现时代的哲学》(Philosophy in the Present)为书名出版。

很多人认为哲学家可以无所不谈,这就像电视上侃侃而谈的“哲学家”或者书写一些“快餐式”的通俗哲理性文章的“哲学家”那样。但是巴迪欧认为这是一种错误的观念,因为哲学家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创造新的概念,提出新的问题。

为了阐明他所理解的哲学,巴迪欧举了三个例子,以此说明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才适合进行哲学思考。前两个例子很普通,一个是关于苏格拉底的,一个是关于欧几里德的,以说明哲学就是作出选择和厘清权力与真理的距离。

巴迪欧谈及的第三个例子是一部电影,即日本导演沟口健二在1954年拍摄的《近松物语》。电影讲的是在日本江户时代,一名商人的妻子跟店里的伙计私奔。按照当时的规矩,通奸是要被处死的。两人在经过长时期的逃亡后,最终还是被抓回,双双被处死。巴迪欧很欣赏影片的最后一个画面:两人背靠背绑在驴背上,游街示众,共赴刑场。整个过程中,两人无所畏惧,手拉着手,始终面带微笑,“用爱对抗死亡”。

巴迪欧认为,这种状况提出了真正的哲学问题,适合进行哲学思考,因为在这种境况中,一方是真爱的“事件”,另一方是社会生活的常规,两者之间没有公度性,而哲学就是思考这种没有公度性的、悖论性的关系。哲学将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思考“事件”、思考例外、思考生活的转型。巴迪欧的两卷本《存在与事件》(Being and Event)等著作就是围绕着这类问题展开的。在一个不再有“哲学的欲望”和“哲学大厦分崩离析”的时代,他却乐观地认为“世界比哲学所认为的还需要哲学”,由此重新祭起了哲学的大旗。

要解释清楚巴迪欧的哲学观不是一篇小文章所能胜任的,我在这里关心的是巴迪欧对《近松物语》的“误读”。如果看一遍这部电影就会知道,巴迪欧真是错得“一塌糊涂”。这往往也是一些关于电影的文章的致命缺憾:文章对电影的描述与电影中的情节严重不符。

《近松物语》是沟口健二根据江户时代净琉璃(说唱曲艺)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改编的,有人把他的这部作品也称作“西欧式的爱情故事”。电影中商人的妻子起初并没有跟店里的伙计私通,而是背着商人让店里的伙计借钱给自己的哥哥。商人也不像巴迪欧说的那样是一位诚实的丈夫,他背着妻子勾引店里的女佣,而女佣却谎称已经跟店里的伙计订婚。妻子和伙计不约而同来到女佣的房间,不料却被人撞见,误以为有奸情,两人不得已才决定逃亡。在逃亡的过程中,两人却暗生情愫。商人也不像巴迪欧说的那样,是为了给两人争取逃亡的时间而谎称妻子去了亲戚家,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能提前抓到他们,因为根据当时的规矩,商人家里有人通奸,财产会被没收的。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曾说,真理来自误认,错误乃是真理的内在条件,而自我就是这种误认的结果。商人的妻子和店里的伙计由于被“误认”,反而构成了他们的双向沟通活动,最终成就了他们的爱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结果”先于“原因”。巴迪欧也是通过对《近松物语》的“误读”,阐释了自己的哲学观。因此,尽管他的解读“有误”,但这部电影仍然不失为一个提供了哲学思考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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