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琴声

那个我们都习惯的称之为“前大殿”的教室不见了踪迹,大殿上那些个灰暗的方木格窗棂失落到了哪里呢?上面是否还粘着随着寒风猎猎作响的塑料布?墙上那些灰蓝的风化了的方砖去了哪里?是填了校园里的土坑?还是被什么人寻去了也无从考证。之所以教室有个“前大殿”这样的称呼,是因为多年前这里是一个不大的寺院,随着时代的变迁,寺庙荒芜了,学校搬了过来。

“前大殿”规模宏伟,高大亮堂,时有读书声传来,若在山谷,回响不绝。这是否就是寺院里先前的大雄宝殿呢?殿前那两尊因为窥视南边那个小村而被敲掉头的赑屃静静地在此蹲坐多时,我们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总是在上面爬来爬去的打磨着它,龟背的花纹闪烁着熠熠光辉,光滑冰冷

印象中,只见过赑屃背上那个深深的碑槽,没见过石碑,上面记述着什么也不得而知。但今天什么都没了,“前大殿”拆掉后盖成现代化的教室,两尊赑屃据说被垫了操场下面的土坑。岁月就是这样演变着,走着走着,一回头风景不在。

那个时代,学校都开过什么课已不记得,但最喜欢的是音乐课。音乐老师姓王,高高的个子,是个兼职。他平时教高一点年级的《历史》《地理》课程。王老师说话很有亲和力,不像班主任整天对我们板着个脸,若有哪个同学在自习课时偷偷说话了,教鞭一下打到水泥板讲台上,瞬间成了两截,时常吓得我们胆战心惊。甚至,有些同学还被班主任用教鞭教训过。我的同学小飞是王老师的儿子,我总不明白小飞的家里咋会有那么多木棍棍,每次班主任的教鞭坏掉后,小飞总是回家用小刀义务的忙活半天,削皮、打磨,第二天早上上学时在给班主任带一只新的教鞭来。望着班主任手中那个时常崭新的教鞭,那些不守规矩的孩子对小飞总是恨得牙龈痒痒的。

学校有个“前大殿”,当然也有“后大殿”,他就在“前大殿”的后面。只是“后大殿”有些矮,远没有“前大殿”那般宏伟,也是蓝墙灰顶的瓦房,室内三角形木梁结构。“后大殿”的门锁时常锁得紧紧的,听说寺院里最后一个老和尚就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后来里面还闹过鬼,听着就阴森森的,但它总吸引着我们的探究欲望,“后大殿”的窗户又小又高,我们的身高根本够不着。糊窗户用的塑料布早已经破烂,用一些破木板遮掩着,神神秘秘的。

我们也很少去那里,因为好奇,偶尔白天路过,也是几个大胆的同学一同挤开一个小小的门缝向里面猎奇的张望。大家都问看到啥了,前面的同学就说看到房顶上有个“红眼醜”在大梁上蹲着,吐着血淋淋的舌头想吃小孩了。后面用劲挤着的同学吓得马上作鸟兽散,瞬间没了人影。

我也大胆过一次。那天,阳光特别强,跟随的同学也很多,我挤在最前面,和大家用尽力气挤开了一个门缝,大殿内昏昏暗暗,地板和我们上课的“前大殿”差不多,都是一些被鞋底打磨得凸凸凹凹的蓝色方砖。房顶的三角形斜梁上的确有一个红色的鸡蛋大小的东西,模模糊糊的很难看清是个什么鬼,这就是“红眼醜”?我不禁毛骨悚然,但后面的同学挤得很紧,跑是跑不掉的。

整个房间内摆放着一些破破旧旧的木质桌凳和淘汰的洗脸架,还有一些破烂的草苫子等。再用力错一下门缝,借着窗户缝射进的一束阳光,能看到房间一侧稍微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架漆面斑驳的原木色脚踏式风琴,琴的前面有两个黑黑的发声的圆孔,像人的喉咙。是风琴,下面有两个脚踏板,和书上的插图一模一样的外形。早先听王老师说过学校有一台县城学校淘汰下来的风琴,只是学校不重视音乐课,一直封存没用,没想到就在这里。记得课本上的插图有一台风琴,还有一个穿裙子的小姑娘在一边伴舞,乡下人不穿裙子,我们班所有女同学没有一个穿裙子的,乡下人也穿不起,这肯定是城里人。城里人的生活让人心生羡慕,城里的学校让人心生向往

王老师会弹风琴,王老师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多才多艺的老师,他的课总是让我们群情激扬,兴奋异常。本来,小飞是我们班有名的捣蛋鬼,总爱故意在那些好脾气老师的课堂上干些打喷嚏、放屁之类的事,还会冷不防的拽一下前面女生的大辫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但每次上王老师的课小飞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我们故意拉拉小飞的衣袖他岿然不动,和平时判若两人。小飞也遗传了王老师的很多优点,飞会吹口琴、会吹笛子,还会坐在凳子上有模有样的拉几下二胡。我和几个同学去过小飞的家里,他家里有小飞时常给班主任准备的教鞭以外,还真的有很多乐器,我们心血来潮的计划在王老师的指导下组建一个小乐队。我央求在城里工作的父亲给捎回了一只枣红色的横笛,把干芦苇内壁上薄薄的蝉膜小心翼翼的揭下来贴住横笛的那个单孔,甚至还有模有样的在王老师家里上了几次音乐课。最后热情劲头一过,乐队就不了了之,我的横笛也不知丢在何处。

后来,高一点的年级真的开了音乐课。就在那个整理后的“后大殿”里,王老师穿着它标配的旧蓝色中山装,坐在那个原木色的风琴前,身子晃着,头随着节奏一点一点的,手指在键盘上跳来跳去:“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十里香,我家就在岸上住……”配合着他宽厚的歌声,悠扬、美妙的风琴乐声就从他的手指间、从他的心间弹跳出来,慢慢的弥散开了,他陶醉而专注。我们坐在另外的教室里,眼睛盯着黑板,心里却感受着音乐的美妙,像蝴蝶寻花一样飞到窗外,越过树梢,飞到那个有风琴的“后大殿”里徜徉。班主任用教鞭敲了敲黑板,提醒我们注意听讲,见我们注意力无法集中,他也会怔住,侧着耳朵听一下飘来的乐曲,然后微微一笑关上所有的窗户。

夏天的时候,从东北的一个城市里来了一个女同学,她叫小苗。我们都穿着母亲熬夜做的粗布鞋的时候,人家穿着那种带花的塑料凉鞋,鞋跟很是精巧,走起路来噔噔直响。特别是身上还穿了一件蓝白相间,背后多了一块蓝布的那种海军式连衣裙,头上一边一个亮晶晶的玛瑙状花蝴蝶在皮筋上面一跳一跳的,两个粗粗的辫子在肩膀两边自然的下垂着,如春天绕在一起的垂柳枝叶。听班主任说那种衣服叫校服,大城市很多学校的学生都有校服,站队、走操齐刷刷的漂亮。

我们都奇怪这个洋气的“小公主”怎么会来到河南这个偏远的乡下上学呢?后来才知道,那一年黑龙江的大兴安岭森林着火了,着了很长时间,熊熊大火烧焦了大片大片的森林和林区的村庄,当然也波及了许多城镇。许多人都去灭火了,小苗的家没法住了,她们家附近的学校也没法上课,因此就被父母送到我们村的亲戚家里。遇到老师提问时,小苗总是那个班级里举手和发言最多的同学,我们都被小苗的活泼、大方与漂亮吸引着,大家下课后的闲暇之余总爱向小苗的座位方向瞄上几眼,看看她在做啥。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美术课是怎么回事,但我们发现小苗会画画,会画吃草的梅花鹿、画炊烟袅袅的房子,会画漂亮的月季花,会画托着太阳在天空飞的云彩和大雁,会画穿着连衣裙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姑娘。画后她又从漂亮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分了很多格的小铁盒,从里面拿出红色的、黄色的、粉色花瓣和绿色的树叶,然后一一揉碎,在她画好的裙子染上红色,书包染成粉色,小脸蛋也轻轻的粉一下,鞋子用树叶染成绿色。我们都惊奇了。更惊奇的是小飞,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听课总是聚精会神地望着黑板,也不交头接耳了。没多长时间,小飞调了座位,坐在了小苗的后面,下课后他总是向小苗有事没事的问数学题怎么做的,画怎么画的。他也搞些能染色的花瓣在我们面前显摆,然后在他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画上染上不着调的颜色。我曾问过小飞那些花瓣是什么花,小飞说,是蜀季花。他说小苗的花瓣都是他送给她的。哼,我嗤之以鼻。

那时农村不放暑假,放秋假。秋收的季节,老师没时间和心情教课了,还要摆弄地里的庄稼,收获一年中最后的希望,什么玉米呀、花生呀、棉花什么的使劲的向家里扛,然后赶到霜降前夕把麦子播种在地里。这个时候,那些放假的学生也可以在家里干些农活什么的。

天还热的时候,一次音乐课,王老师说小苗也许一两个月就要回东北了,小苗是她们学校少年合唱团的团员,让小苗临走前教我们唱一个好听的歌吧,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都红了。但小苗毕竟见过场面,一会儿就镇定了,不像我们这些时常羞羞赧赧的农村娃。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深夜也不在沙沙响……”王老师给她打着节拍,她张口唱了起来,开始声音还低,一会儿在王老师节拍的配合和鼓励下,她的音调就正常了,歌声美妙、清亮、舒缓,声带和音调都像是熨斗熨过了一样,没有一处不伏贴,没有一处不柔美,像山谷里的黄鹂叫声一样动听婉转,让人沉醉其中。小苗唱了两遍以后,就开始教我们了,我们总觉得这歌不好唱,但小飞唱得很认真,唱高音时脸都憋红了,王老师看着我们,节拍打得越发清脆。就这样来回熏陶着,后来又经过几节音乐课,我们竟然大都会唱了。

小苗的裙子很多,除那个校服以外,还有红的、绿色的,让班里其他的那些穿着花格子粗布褂的女生既羡慕又嫉妒。大约秋假到来前的一天,王老师说这节音乐课咱们去“后大殿”,咱们来个大合唱,他给大家弹风琴伴奏。一听,大家立即跳了起来。风琴是学校最值钱的教学器材,老师们爱惜的很,除了高年级的音乐课,一般都不用。我们这次算是破格了。

那天,小苗穿了一件土黄色的背带连衣裙,还穿着我们从来都没见过的白色长筒袜,头上别了一朵杏黄色的绢花。小苗搬着她的凳子风向标似的走在最前面,小飞紧跟其后,我们也在后面跟着。进了“后大殿”,我还心有余悸的望了望房顶,看看那个“红眼醜”是否还在。经过整理的大殿内亮堂堂的,前面有一个讲台,讲台的一边斜着放着那架脚踏式风琴,王老师拉了一把高凳子放在风琴的那边,等着我们都坐定后,他坐了下来,让我们镇定肃静,然后他谦虚地说,他也是刚刚学会弹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今天就让小苗打拍子领唱,咱们排练排练。王老师依然穿着它那件蓝色的中山装,整洁干练。小苗走到王老师的身边,面朝着我们,大大的眼睛清莹透彻,如晚上洁净的月亮。

王老师深知音乐奥妙,很讲究乐曲的协调与和谐,他先让小苗单唱,他伴奏,找找音调和感觉。都准备好以后,王老师用嘴吹了吹两个手心,又搓了一下,气定神闲用脚踩了几下风琴踏板,给风气鼓足了气,然后晃着身子点着头进入状态,刹那间,音乐如流水般从按键的缝隙中,从风琴榫与卯的搭接处倾泻而出,琴声悠扬的飘荡着,满屋子里的阳光、目光好象也随之飞扬起来。到了一个音节的高峰,王老师一停顿,好像用一只手按住了跳动的音符,他用另一只手一点小苗,示意小苗发声。果然小苗清脆而美妙的歌声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里滑了出来,王老师的琴又和声的跟了过来,迎合的机巧而缜密,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

我看过苏联的小人书,听着俄罗斯风情的音乐很有画面感。我陶醉其中,仿佛置身于层次叠砌和帐幕式斜顶的古建筑群中,一排排古旧的古罗马风格桌椅、老式的伏尔加轿车从窗外带着风声驶过,米黄色或者是红黄相间的巍峨墙壁,教堂内墙上雍容华贵的高大浮雕,清澈的太阳与窗外的晴空和洁净的白桦林连成一气,林中有漂亮鸟儿在动情的唱歌。恍若置身异域,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

这就是人生最初的琴声,身临其境,本来有一把琴就够了,忽然又来了一只美丽的百灵。后来合唱怎么进行和结束的已经全然忘记,只记得忽然从火红的东北方向来了大群的百灵鸟,喝足了甘甜的晨露,在大自然的饱和琴瑟和宽旷音域之中向着天空鸣唱,美妙绝伦,响不绝耳。那梦幻般的琴声,到底蕴藏了什么道理,节奏动感,悦耳动听,深情浓郁的婉转与回旋,节奏动感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是如此饱含感情与悦耳动听,如丝绸般的光滑和细腻。这就是我曾多次在梦中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天籁之音吗?

秋收放假,小苗也放假了。秋收之后开学了,小苗没有再来,谁也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小飞终究没有成为一个出色的音乐家,当兵复原后他一个人闯荡江湖,据说在青岛发展得不错,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王老师退休后也跟去了。我坚信小飞在青岛的家里有一台价格不菲的风琴。不,是钢琴,但小飞未必会弹。王老师会弹,弹着弹着他就能想起他的那些个像候鸟一样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的学生们,很多学生他很难再叫上名来。包括我,包括小苗。

多年以后,当我年老得不知所措,泪腺干涸,对人事、是非麻木之时,走在空旷的原野中,总能听到一首青涩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风中的琴声绕耳悠扬,让你想起清澈的湖水、洁净的雪花、炽烈的篝火、斑驳的白桦林和校园里传出的清脆钟声。

我无论怎么嚎叫和歌唱,终究挡不住月亮在白桦林的树梢上慢慢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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