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清:回忆父亲余叔岩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抓得很紧、很严肃。记得我童年时刚开始认字,一个“南”字总是记不清,为此父亲对我大发脾气,这次教训使我至今难忘。自此他订出学习规划,同时为我们请来英国女教师教授外语。我那时虽然年纪小,但知道一定要立大志,抓紧学习。

记得小时候跟父亲到上海演出,因我爱哭,在轮船上父亲实在觉得太讨厌,说是要把我扔到海里去,当然这是一句气话,可我当时很害怕,从此把爱哭的毛病改掉了。父亲的第一个徒弟杨宝忠(我们叫他大哥)常到家来,并哄我们玩,有时用自行车带我出去兜风。记得他的车很漂亮,电镀得十分好看。

父亲每天起来浇花习字,喂养鸽子及蟋蟀,对鸟食罐也特别感兴趣。他有时特意请一位姓潘的琴票来,要是琴师朱家奎不在就请他拉几段。此人最惹人发笑,他站着就能睡着。一次去西山武台寺,他骑小毛驴,一路上从驴身上滑下多次,惹得大家仰天大笑。

父亲精神好时大都在深夜调嗓子。当时就有很多人在隔壁的小胡同听他调嗓。晚上有时也写字,临米芾字帖。

父亲一生对劳动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记得一次大雨天,街上小贩无法做生意,父亲便把两个小贩的老豆腐和灌肠全买下了,使他们感谢万分。听一位朋友讲,一次他坐人力车从东城经过南城椿树头条我家,人力车夫边拉边说:“余老板就住在椿树头条,他对我们这些苦力可好啦!”父亲对佣人及身边的人也很宽厚。生前他曾留言将自己在昌平县的一顷多地送给老管家朱顺,自备汽车则送给司机小阎。又如琴师李佩卿的婚丧两件大事,全由父亲一手包下来办的。他对身边的老人更是关怀备至。

父亲一生为人耿直,到上海演出时从不拜客。他说,我凭的是艺术,你们要看就买票,不看拉倒。他也不怕当时的恶势力,如杜月笙家祠落成办堂会,全国所有名演员全都去了,只有他不参加。这是由于他不拜客,以前来上海演出时已受够恶势力的苦头,所以不想与他们有任何联系,宁可连营业戏也不演,只演义务戏和赈灾戏。

父亲尊敬师长,对老师姚增禄的生前生活费用和逝世后的安葬费用,全部承担了下来。老师逝世后,师母的生活费仍由父亲包下,直至她去世为止。

父亲二十余岁时,每遇演出过累,小便即带血,经手术后有过一个较长时期的稳定。他的病情在续弦后逐渐加重,最初只是排尿不畅,时而带血,特别是在湖北演赈灾戏《打棍出箱》后更加厉害。后由德国医生史悌夫主治,此次并未开刀,只是用一种机器放入膀胱内将肿瘤吸出,此后逐渐好转。但相隔不到三年旧病复发,进了协和医院,由泌尿科主任医师谢元甫做手术,经化验确诊为癌症。据谢大夫讲,如早点手术还不会变成恶性,因德国医院用机器吸肿瘤受刺激,以致变成了恶性。在协和医院他整整住了三个多月,日日夜夜只有我一人看护,因大姐慧文正临分娩。

父亲一生正式收的徒弟,我记得是杨宝忠、谭富英、孟小冬和李少春。陈少霖因是亲戚关系,教过他《一捧雪》、《洪羊洞》、《宁武关》等戏。后因我母亲去世,继母不让陈家的人进门,陈少霖也就不再来学了。谭富英由于在舞台上已有名,不想再深究而作罢。王少楼因是世交,故有所指点。李少春当时演猴戏很走红,他在学习上不如孟小冬那样认真专一,在字音吞吐行腔方面使人有似是而非的感觉。

父亲病危时,不料陈大濩上门求见。此时父亲已昏迷,遵医嘱不得接见任何人。父亲逝世后陈参加了拜祭和送葬,并向父亲的遗体磕了头。他确实未能正式拜在父亲门下,父亲也没教过他。但他一直尊仰我父亲也是事实。

孟小冬是在一九三八年经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而拜师的。父亲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考虑才作出这一决定。他虽认为孟是可造之材,但出于老脑筋而不愿收女徒弟。由于介绍人是父亲的好友,加上对方再三请求,父亲只好收下,在教戏时规定由我姐妹二人陪同。孟小冬记忆力较差,父亲教她时,我们便替她抄写戏词,并作曲谱、音韵方面的记录。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当时如用复写纸抄写,那么我自己也可留一份作为纪念,真是太可惜了。

孟小冬同梅兰芳的婚姻是个悲剧。据我所知,在梅兰芳身边的“捧梅集团”中,又因梅的两个妾关系而分成“捧福(芝芳)派”和“捧孟(小冬)派”。梅的原配王氏夫人在世时,孟小冬同她比较合得来;王氏夫人故世后,在'捧福派'和'捧孟派'的较量中,前者占了上风,孟小冬不甘继续为妾,遂离婚出走。当时的“捧福派”有冯耿光、齐如山等。由于父亲当时尚未收孟为徒,但她已私淑余派,其天赋很为我父亲所看重。因此在梅周围的两派争斗时,父亲就偏向于“捧孟派”。这也是齐如山和我父亲后来结怨的缘由之一。

孟小冬长得漂亮,演戏非常走红,追求她的人很多。当时有件事很轰动:一位迷恋孟小冬的大学生持手枪闯入梅宅,要和梅兰芳算帐,这时中国银行的一位职员出来代表梅兰芳同他谈判,答应给他一笔钱,于是两人一齐到中国银行取款。及至他俩从中国银行回到梅宅,荷枪实弹的警察已在此等候,布下了天罗地网,将这个大学生就地击毙,人头高悬于正阳门上。孟小冬同梅兰芳离婚后,曾对我们姐妹说,她以后再不嫁人,又说不嫁则已,要嫁就嫁一位跺脚乱颤(即有权有势)的人。当时我们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她和一位孙××有矛盾,孙扬言在她在新新戏院演出《洪羊洞》时,他要包下全部座位,尔后叫戏院空座,让孟下不来台。孟因受到恶势力的迫害,最后嫁给杜月笙,看来也是为了出这一口气。但这步棋并不太理智,反将自己大好的艺术前程给断送了,实在太可惜。

在一些记载中,有人说我祖父是余三胜抱来的,这件事我在家时并未听人说起过,不知有何根据。然而我父亲倒真的为我们抱来过一个弟弟。父亲传宗接代的意识很强,我妈生下过一个男孩,下地七天就死了,后来再也未能生过男孩,我曾经看见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为此事而流泪。有一次,父母去天津,返京时抱回来一个小男孩,长得十分可爱,他俩越看越欢喜。但我的一位伯父之子对此很嫉妒,因为多了一个人与他争祖上家产。于是父亲就放风出去,说这是他的亲生儿子,母亲在天津。我的这个弟弟十分聪明,父亲教学生走台步,学生尚未学会,不满三岁的弟弟却学会了,而且走得很好看。可惜天不假年,弟弟三岁即夭亡。后来一些记载中把这位抱来的螟蛉之子当作“私生子”,其原因即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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