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彬:略谈整理古书
近来有些朋友“偏向”得可以,看见人家案头放上几部线装书就摇头,以为今天还在读古书,就是不算反动,也太不合时宜了。你问他为什么不可以读古书,他会不假思索的回答你:“古书里找不出新民主主义。”
其实新民主主义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中国现在的新文化是从古代的旧文化发展来的。咱们有五千年的历史。咱们的祖先留下来好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咱们不能割断历史,也不能把这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通统丢掉。咱们要尊重历史,尊重它的辩证的发展。咱们要批判的接受文化遗产,发扬它的好的部分,弃掉它的不好的部分。
如果我的话说对了,那么在今天还是需要有一部分人去读古书的。何必一见线装书就摇头呢!不过我得特别声明,我只说“一部分人”,我决不至于荒谬到主张青年们都去读古书。
古书还应该读,但古书实在难读。有些书太“古”了,从口传到“著之竹帛”,原已有点“走样”;加以转展钞刻,不免有脱落,有颠倒,有错误;再加上古今语言的隔阂,字体的衍变,到今天要翻开一本古书来读,就是“老师宿儒”罢,要是不看注释,也不会很顺利读下去的。
讲到注释,从前人已下过不少功夫。虽然或重义例,或重训诂,各有所偏,然而多少总有所发明。就拿儒家的经典来说罢,唐朝人的注疏颇能综合各家异议,使后人便于参证。宋朝人讲理学,“六经皆我注脚”,虽然不免附会,然而也常常有新的意义。清代朴学家的治学方法比较科学些,他们整理古书的成绩也最好。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千古疑案,定谳一旦。乾嘉诸大师,对于音韵、训故、校勘都有卓越的成就。晚清朴学家如俞樾、孙诒让等,成就也不在乾嘉诸儒之下。一部颠倒凌乱的墨子,经孙诒让整理以后,居然大部分可以阅读了。五四运动以后,大家讲科学方法,颇有人在用科学方法来整理古书,成绩也并不坏。到今天,我们翻开一部古书来,只要不怕麻烦,多找些参考书,总还可以看下去。这不能不感谢我们的先辈。
但是,到今天,应该来做“结帐式”的整理工作了。这个工作,只有目前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对于研究古书有兴趣,古书读的比较多,头脑比较清醒,懂得历史的辩证发展的人来做。人生不满百,再过三四十年这些人都已作古。而那时候的“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人,未必读过很多的古书,就无法完成这个任务了。我所说的结帐式的整理,方法也很简单。就是认定一种古书,把以前人所有讲到这一本古书的,不论是注疏,考证,或者短短的几句话,通统搜集起来,加以比较研究,拣其中已经成为定论,不必再有怀疑的,就用简单明瞭而又正确的文字注出来。如果碰到有几种说法,而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一时未能断定哪一说对的,就不妨几说并存——自然,如果有真知灼见,也不妨把自己的意见写出来,或者批驳哪一说不对,或者自立一说,让读者自己去判断。章炳麟给刘师培的信里,谈到过注释古书的方法,颇有可采之处,现在抄一段在下面:
正义之作,亮有数难(按当时刘师培想做《左传正义》),刘、许诸家多义例而少训故(按刘当是指刘歆,许指许慎),然其例大体相似。仲师(郑众的号)、子慎(服虔的号)多训故而少义例,其训故又多乖异。侍中(按指贾逵)兼之,亦申己义。治经者既贵其通,亦贵其别。不容以仲师之言蔽子骏(刘歆的号),以侍中之言蔽仲师。家有异义,又不容唯阿两可。(原注:如仲达疏《诗》,毛郑异义,各自分疏,不加裁断。此固传笺并用,疏不破注,不得不尔。今《左氏》古注既非原本,特从它书来辑,则注虽出于古人,而定注者乃己也。似宜定其然否,以然者为注而释之,以否者入疏而驳之,然后义有准的,不同专务编辑者。)至夫古义无征而说未凿者,无妨于疏中特下己意,乃不为家法所困。陈硕甫(陈奂)之疏毛,惠定宇(惠栋)之述《易》,皆因固执守师传,以故拘挛少味。
章氏说的方法,我大体赞同;但有一个基本的不同处。章氏认为这种整理古书的工作应跟“专务编辑者”有所不同,我认为整理古书应该当作编辑工作来做。这个工作决不能交给所谓“专家”去做。因为“专家”到了太“专”的时候,往往有一种门户之见。我们假定拿一本《春秋左氏传》交给章炳麟去整理,他准会注上一大堆今古文家互相驳难的废话;如果交给康有为去整理,他准会大骂刘歆一顿,结果连书名都要改作《左氏春秋》的。这种做法,真是徒乱人意。我们不需要作这样的整理。我们只要把古书重新加简单明瞭而又正确的注,让为要批判的接受文化遗产而读古书的人,有了这样一本书,就可以读下去,不必再去找一大堆参考书。让我举例来说明。假如有人要读《论语》,他去拿一本朱熹集注本来读,成吗?当然不成。因为朱熹是在借《论语》来发挥他自己的理学,虽然“时有善言”,究竟不可为训。那么拿刘宝楠的《论语正义》来读吗?这部书的注释是相当谨严的,然而烦琐得很,有许多地方,真是不看注还明白些,看了注倒反胡涂了。而且别人讲到《论语》的许多精辟的见解,这部《正义》里未必全收进去,我们还得找其他许多许多参考书。《孟子》也是一样,朱熹的集注本固然不可为训,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也只是在讲他自己的哲学,焦循的《孟子正义》呢,其烦琐跟《论语正义》相同。所以我们整理古书,必须用结帐的办法。有几笔帐已经可以算清楚的,我们就把那总帐写出来,不必把分类帐列出来了。有几笔帐还不能总结的,就不妨挑顶重要的列出来,让将来的人来清算,来作总结。
有一点还得加以说明。我说的是整理古书,并不是批判古书。整理古书的任务,只限于总结或清算过去的一笔杂乱的帐,使后来读古书的可以一目了然,不必再多费时间。换句话说,让那些想做批判古书工作,或者为要批判的接受文化遗产而去读古书的先生们,省一番检查和考证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