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仓水:螃蟹·蜘蛛·勇士
《蟹趣》配图 丁厚祥/绘
鲁迅在《今春的两种感想》里说:“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像这种人我们当极端感谢的。”这段平实而朴素的话里,包含了“勇士”说的经典名言,又包含了支撑它的“螃蟹”与“蜘蛛”说的经典例证,相得益彰,于是被广为接受并流行开来。
螃蟹与蜘蛛本是两种不相干的动物,然而,螃蟹的头胸部两侧有四对步足,蜘蛛亦是,形态相似,所以人们在谈及螃蟹时往往联想到蜘蛛,南唐朱贞白《咏蟹》“蝉眼龟形脚似蛛”,首开记录。继而,明人徐充《暖姝由笔》卷一讲了一个“巧对绝怪”的故事:
旧一举子于旅店中,闻楼下一人出对云:“鼠偷蚕茧浑如狮子抛球。”思之不能对,至死。魂常往来楼中诵此对,人不敢至。后一举子强欲上楼,夜中果有诵此对者,乃答曰:“蟹入鱼罾却似蜘蛛结网。”怪遂绝。
不说其他,只说后一举子的答对“蟹入鱼罾却似蜘蛛结网”。“鱼罾”是什么?一种捕鱼捉蟹的网,四四方方,用十字交叉的竹竿撑开,小的只有砧板大,系上铁石,沉入水中,借以捕捉。答对以“鱼罾”比喻“蜘网”,将“蟹入鱼罾”形容为“蜘蛛结网”,生动形象,情景毕现,特别是以“蟹”与“蜘蛛”相提,说明了两者因形貌的近似而被人联结。此对联及故事,慧思,奇异,曾经被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张岱《快园道古》、清褚人获《坚瓠补集》、梁章钜《巧对录》等引录,流播甚广。此外,更有人把螃蟹称为“大肚皮的蜘蛛”(明咄咄夫《乡人不识蟹歌》),称为“水里大蜘蛛”(清黎士宏《仁恕堂笔记》)。由此可见,鲁迅说“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不只联系贴切而自然,而且是直击人心的。
那么,为什么说“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勇士”呢?因为它的模样奇特丑陋,外包甲壳,没头没尾,龇牙咧嘴,突睛怒目,因为它的行为乖张凶狠,偏不直趋却要横行,遇到敌情,吐着泡泡,四对步足踮起来,悬空着身子,两只如钳似剪的大螯摆动着,露出一副争斗的姿态,所以先人说它“可厌”、“可恶”,更有说它“可怖”的,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干螃蟹”:
关中无螃蟹。元丰中,余在陕西,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有病疟者,则借去挂门户上,往往遂差。不但人不识,是鬼亦不识也。
一只风干了的螃蟹,大家都不认识,因其形状可怖,秦州(今甘肃天水)土人竟“以为怪物”,进而,谁家有人得了疟疾,就借了挂在门户上,连鬼也不认识,被吓退,病人由此痊愈。这是实录,直至清黎士宏在《仁恕堂笔记》里还谈及“癸丑夏,予遣役郑璜伴儿辈入都门,见市蟹,郭索满筐,郑役惶怖,睥睨不敢正视”,一个甘肃籍差役郑璜,到了北京,第一次见到市场上装在筐里的螃蟹,竟然“惶怖”得“不敢正视”。此种实录,又见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家梅亭方伯,任四川打箭炉同知,彼处人偶见蟹,称为瘟神,打鼓鸣锣而送之郊外。方伯食之,人皆大惊,谓官能食瘟神,四境耸服”;又见清长白西清《黑龙江外纪》“……亦不识螃蟹,闻有自关内带来者,群目为怪物,不敢食”。所记都为历史上非产蟹区的人初见螃蟹时的印象,却也间接反映了产蟹区的人,在开始的时候,当也是视蟹为“怪物”而“不敢食”的。对此,博览群书的鲁迅一概未及,而是切换了一个更加浅白的角度说“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蜘蛛的模样和行为,比起螃蟹,其惊悚度要差远了,当然“一定也是有人吃过”,不妨设想,换了我们自己,今天的你敢吃蜘蛛吗?恐怕谁都要毛骨悚然,惟恐避之不及的,那么,何况吃更加令人惊悚的螃蟹?进一步说,即使突破了难以接受的心理障碍,又面临着一个能不能吃、会不会吃出病来、有毒还是无毒、死不死人的问题,要冒多大的风险,要有多大的胆量,必定是抱着拼死一搏,准备把性命都搭上去的,因此说“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勇士”,有理有据,推断合情合理,是颠扑不破的。
顺及,为什么对“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我们当极端感谢”呢?因为一吃,觉得“好吃”,于是二次三次去吃,于是带动了大家都去吃,于是历史上涌出了毕卓、杨广、李白、苏轼、陆游、徐渭、李渔、曹雪芹等吃蟹达人,并留下了丰富多彩的螃蟹文化。当然,“我们”包括了鲁迅自己,他曾经抄校过宋代傅肱《蟹谱》,写过动物小品《螃蟹》,特别是他还爱吃螃蟹,是个技术娴熟的吃蟹行家。“佩服”而“很可”、“感谢”而“极端”,流露了鲁迅以及后辈人的衷心崇敬。
由上可知,本文开头所引鲁迅的一番话,看似通俗平实,仿佛随手拈来,实际上却是厚积薄发,举重若轻,其真知灼见,其卓越思想,激起了许许多多人的共鸣,俘获了许许多多人的心灵,成了现代文化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话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