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晨读
晨 读
习惯早起，收获一段静谧的美好时光，欣赏一个初醒的世界，与阳光一起作息。观花草间飞舞的彩蝶，望蓝天上缀饰的大雁，想朝日晨曦温热的亲吻，赏黄昏夕阳的柔和慈祥。最好掇一条小板凳，到户外去，就在村前小河码头旁高大的爆竹柳下坐着。朝晖欲燃，晨风清凉，赏心悦目，正好晨读。读《静静的顿河》，读《美国的悲剧》，读《青春之歌》，读《一代风流》，读庄子、荀子，也读曾国藩、毛泽东。总之，要读的书如星星一般多，星星眨着眼，眨成一片灿烂的海洋，眨成梦的芳香。那些经典如云朵儿一般绚丽，云朵飘啊飘，是缜密，是诗意。
这些哲思的文字，总让人感到生活的从容与淡定，平和与温暖。那些生动的细节，汇成一股暖流，流过心田。于是，草绿了，花开了，一阵阵清香散发出来，蜂蝶来了，美丽地舞着。也让人感受到平凡生活中那些诗意的美。眼睛会因为读多了这样的文字而日益清亮，心灵会因为经常受到这些文字的清洗而日益明朗。
那天，我正读《散文拾贝·忘情山水》的集子，里面收录的是鲁迅、朱自清、梁实秋、林语堂、郁达夫、徐志摩、老舍、冰心、沈从文等二十多位名人的近六十篇精美散文。我如饥似渴，忘情在字里行间。大师们的文字，如珠落玉盘，凤鸣幽谷，宁静而清凉，将我引到别一番诗意之中，让我喧哗的内心一下子云淡风轻，山清水秀了。
坐得久了，我便立于爆竹柳下。一簇簇青绿如细丝的柳条轻轻搧起南来的风，柔柔飘动，窃喜曼舞。蓬勃的柳荫绿意染浓了河堤两岸，青草葳蕤，延伸远方。远方上空，几只黑衣绅士般的紫燕，村姑少妇般素雅端秀的紫燕，轻盈飘飞而来。我想，它们也该和我一样旅行归来探望故园乡亲的么？
乡亲们大都早起，他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经典生活。在我的侧面不远处，有几口水塘，塘圹上生长着我们这地方少见的几棵夜合树。它们粉色的绒花正含芳吐艳，每朵花都像一支画笔，为五月的天空描眉画眼，满树的花又像许多蝴蝶，在晨风艳阳里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像极了一团团生动的霞。
就在这斑斓的“蝴蝶树”下，我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手持带钩的竹竿，正起着水中的沉缯，沉缯缓缓露出水面。我依稀看到了沉缯里的小鱼儿在急弹乱跳，老人就呵呵欢笑：“乖乖，还真不少呢！”那满足的样子真令人动容，把四围的空气都感染得嘭嘭作响。
这老人叫勤生，按辈分我叫他叔，虽然比我只大三两岁。勤生踏踏实实算是旧式农民，没读两年书，勉强能识得自己名字，虽勤劳一生，温饱问题却还是捉襟见肘。两个儿子在家种田，闲时打点短工，维持他们一小家的生计，无力让七十岁的父母歇下来。勤生虽有些佝偻，但还健朗，也种田，平时就沉鱼，捉黄鳝泥鳅，卖了贴补家用。
我想买些小鱼，家人都喜欢吃小鱼。我把书放在小凳上，走到开满合欢花的树下去，问勤叔，鱼卖多少钱一斤。勤叔响快地回答：“二十五块。”
我一激愣，怎么这么贵？市场上一般是十七、八块。心想，你这勤叔，再缺钱，也不能坑自家侄子呀，以为我不知行情么？
勤生嘿嘿笑着，浑浊的两眼迷离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老师呃，你平时买的是人工养的吔。”乡亲们都不叫我名字，只称老师。“我这是野生的嘛。”
我说那差别也太大了，还便宜点吧。我以为买东西都是要砍价的。
勤生看着桶子里的鱼，又看看我，仍呵呵地笑着：“本来嘛，都是自家人，你老师又很少回家，这些鱼仔送给你都成，可我又怕你不肯接受，可这价格，不能张三来了一个样，李四来了又一个样，你说是吧？”
他这样说，我无言以对。心想，这老实巴交的人竟然这么圆滑，只听他说：“老师，你看这样行么？我这里也没带称出来，但我知道这桶子里至少有两斤半鱼，你就给五十元钱吧。”
我用手去鱼桶里捞了一下，估计他说的重量不会少，只会多，虽然仍觉得有些贵，但不买有点放不下架子了，那会怪不好意思的。
勤生把鱼桶提给我，说：“你提回家去，再还我桶子就行了。”他愉快地接过我给他的钱，呵呵笑着，像是安慰着我说，“吃这小鱼划得来，你下次回来，肯定还会来买的。”他憨厚的笑声，牵着彩色的朝霞，系着收获的喜悦和甜美的希望。他那紫铜色的脸上多如波浪的皱纹，我想定然是他一生踏出的田埂、河岸、塘圹的无数条小道吧，他手背上的条条青筋，定然拉长了他多少个日夜的辛劳。
我这样想时，觉得买了他的鱼，真的是“划得来”了。
待我返回送还他桶子时，他却手持竹竿，站在了我看书的那棵爆竹柳下。我开玩笑说勤叔是怕连你的桶子也一起买走了？
勤叔总那么憨厚地笑着：“不是，是你多给了我十元钱。”他把我给他的崭新的十元票子拿出来，抽出一张递给我，“我反复数了几遍，确实多了一张。”
我惊疑，不去接钱，说：“是你兜里原有的钱吧，我数给你的明明只有五张十元的票子呀。”
勤生说：“我原来身上没有这么崭新的票子的，这新票子容易粘在一起，顺便就多了一张的。”
我说：“就算这样，既然给了你，就收下嘛，何况你的鱼本来就该卖六十多元的。”
“这不行，说好是多少就是多少。”他话语挺干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乱来。”他站在爆竹柳下，我以为他也成了爆竹柳，佝偻的身躯却是那么高大而柔美。我走近他，挽住风中飘飘拂拂的柳丝，向他投去景仰的目光。我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种淡定和真诚。
在这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不是所有人都是铜臭的冰冷，眼前阳光下就有一条清澈温暖的小溪在我心头缓缓流淌，洗去心中的尘垢，暖化心中的冰块。我自以为清高却是多么庸俗低下而渺小。我居然还在这样的老人面前讨价还价。这爆竹柳丝有如一根根灵羽拂动了我阴郁而软弱的灵魂。
勤生说，他是贫困，是需要钱，但要问心无愧，人不可不真诚。大树靠深根支撑，高楼靠基石承起，人靠什么？靠诚信。
他的话语很朴实，却在阳光里流淌，很纯，很暖，也很美，那是一种朴实的芬芳。
我不收那十元钱。勤生就把钱放在我那本书上，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佝偻的背影仿佛在斥责我连“一是一，二是二”也不懂。
勤生又忙碌在那水塘边夜合树下。朵朵合欢花欣欣然晕出粉红一片，像天边的彩霞令人悦目心驰。我回首望见爆竹柳上有一只蜘蛛，牵着一丝白线，在编织着生活的幸福。蜘蛛是渺小的，但它的生命，像大山托起旭日般壮丽。
我想，勤叔也是这样，历经沧桑的笑颜很淳朴，很忠厚，他的背影描绘着他生活的贫苦、艰辛，书写着他对生活的坚韧不屈和自食其力，闪耀着乐观和真诚的光辉。
哟，那个多情的五月，那个迷人的清晨，爆竹柳醒了，夜合花醉了，沐着清风，浴着阳光，我很幸福！因为，因为我熟读了另一篇古朴而深邃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