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寝的午后与不眠的夜——黄庭坚其人其诗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黄庭坚并不算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大诗人,被奉为江西诗派的宗主,与苏轼历来并称苏黄。他还是大书法家,无论“宋四家”苏黄米蔡的“蔡”算作谁,黄庭坚都无可置疑地占有一席之地。黄庭坚与苏轼的关系亦师亦友,他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还是传说中苏小妹经常打趣的对象。

《黄庭坚松风阁诗 华严疏卷》(中华经典碑帖彩色放大本)

但真要细究起历史上的黄庭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些什么,诗写得怎么样,对大众来说就有些陌生了。在北宋那一群璀璨的文艺天才中,王安石刚愎自负,苏轼天才骏发,米芾痴狂不羁,各有各的性格,黄庭坚则显得相对朴实、内向。文品如人品,正是这样内敛深沉又坚毅不屈的性格,造就了黄庭坚诗文独特的美学特色。

古典文学大家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对宋诗与唐诗的不同有过精准的概括:“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而黄庭坚“最足以表宋诗之特色,尽宋诗之变态”。

↑缪钺先生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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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的诗究竟是如何展现宋诗特色的呢?这与他的人格又有何关系?读者不妨先读读他两首和睡觉有关的诗。一首是睡得着的,一首是睡不着的。
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州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六月十七日昼寝》)

在只问派系不问是非的北宋党争中,黄庭坚作为苏轼的弟子,也与他的老师一样历经波折,在倾轧与坎坷中度过一生。但写作这首诗的元祐四年(1089),却是他一生中难得的显赫得意的时候。旧党当政,司马光入朝为相,苏轼做翰林学士,黄庭坚也除神宗实录院检讨官、秘书校理,一时意气风发。可偏也在这时,“红尘席帽乌靴里”的黄庭坚却写下了这么一首昼寝的诗,在喧闹的红尘白昼中,做了一场“风雨清凉”之梦。七年前,黄庭坚就在《登快阁》诗中写道:“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昔年的盟友在这一天的午后再次来到他的梦中。而引来这一对白鸟的却是窗外马匹嚼食豆秸的动静,午睡的恍惚之中,竟似风雨波涛之声。造梦之奇幻,正折射出诗人公事之余的痴儿本色。

后来为黄诗作注的任渊说:“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钱锺书先生在谈到这首诗时也说:“沧洲结想,马啮造因,想因合而幻为风雨清凉之境。”即便在顺境之中,黄庭坚的内心仍是坚实沉稳的,始终保有那份对江湖的向往。这样的写法,从心境上是安稳的,理路上却又是奇特的,这正是宋诗造意奇峭的表现。后来陆游“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写法也从此而来。可不同的是,一位身在帝都,心系沧洲,另一位却始终为“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而憾恨不已,可见二位诗人身世、性情之不同。

[元]方从义《风雨归舟图》

黄庭坚也有睡不着的时候。比如崇宁四年(1105)的二月,在宜州(今属广西),那时距他的离世只剩下七个月的光景。宜州是黄庭坚最后十年贬谪生涯的终点,前一年他的兄长黄大临南下探望,此时也要离开了。在这分别之夜,黄庭坚睡不着了,写下了这一首:

霜须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酝觞。明月湾头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凉。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

诗一开始是比较积极的调子,黄庭坚自注:“术者云吾兄弟皆寿至八十。”他还期待着八十垂老之时,仍能与兄长同饮九酝仙酿。可接下来的句子,就再也不能保持这种强装的乐观了。明月湾、永思堂,这都是故乡才有的景物,兄弟在外多年,故园无人打理,已是一片荒芜。离人与故土已是一层分离,而此时兄弟二人又要分开,别情更重一层,愈教人不忍。虽凄凉已极,诗中却又不曾点破,只以莺、雁加以形容,“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千林风雨,孤莺之啼能复闻否?万里云天,却有惊风吹散雁行。这样的夜晚,黄庭坚失眠了。暗夜中,他又听见老鼠的动静,细微的声响似也在不停地啮咬着兄弟二人的心。全诗开始想给彼此打打气的高调,至此也全部破灭,只剩下一堆碎屑。

黄庭坚像

黄庭坚最后在宜州生活得如何,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据杨万里的记载,黄庭坚不仅自己遭受打击,许多人也因接济他而受到连累,十分窘迫:

予闻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甿某氏馆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馆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馆之,又抵之罪。馆于戍楼,盖圄之也。(《杨万里集笺校》卷七二《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记》)

民房、寺院、旅馆都没有可供我们的诗人容身的地方,在地方官府的逼迫之下,黄庭坚最终只好又搬到城南租赁而来的喧寂斋中,置身风雨之下。而在这样简陋破败的住宅中,黄庭坚居然还能自得其乐,闹市上的嘈杂、邻居宰牛的动静,“人以为不堪其忧”,却没能影响他分毫,仍然焚香而坐,气定神闲地为来客挥毫作墨(见《题自书卷后》)。不论如何,黄庭坚始终都是那个从容、沉稳的黄庭坚。

黄庭坚好禅习禅,甚至连他离世的故事,也带有几分禅意。陆游的《老学庵笔记》里记载:

范寥言:鲁直至宜州,州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寺,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诗人在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放声高歌着“人生莫放酒杯干”,眼前只觉 “落木千山天远大”,而在宜州的日子里,他是真的老了,“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十年的贬谪生涯消磨了少年的壮怀。然而无一点尘俗气的黄庭坚,总会有出人意表的举动,在溽暑闷热的时节,赤脚伸出去淋雨,这短暂的清凉竟成了他的平生最乐。“信中”,这一瞬时的轻唤,既含沉痛,也是达观,和雨水交融,千载之下,还能让人不由得为之鼻酸。

昼寝的午后与不眠的夜里,或许黄庭坚都在期待着这样一场秋雨的清凉与润泽。而当他终于感到平生未有之快时,却已到了他永远睡去的时候。“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这场雨后不久,他便在病中身故,终年六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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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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