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的理发店

背街,开了十八年的理发店,今年换了主了。牌子拆去,换了处房屋中介的,亮黄色,格外显眼,一位中年人,坐在里头的木桌旁,屋子无窗,只有一个门,所以暗暗的,但不妨碍进进出出的老人,好信打探。
这本是一处老门市房,红砖老旧,结结实实,若是再追究起,是这院儿的收发室,不过那之前,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没住在这儿的人,都不曾知道,而十八年前,有一个女人把它租了下来,从窗户那儿打通了一处小楼梯,十平米的房间,阿霞,开了美发店。
还记得,铺子仍开的时候,偶尔过去洗头、剪发。便认识了阿霞,那时我叫她姨。到现在觉得该称呼为姐的。
她瘦瘦的,不足一米六的个头。梳了一尾麻花辫儿,在头一侧,发梢和刘海儿有点焦黄,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打扮显老,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蕾丝边小衫,嘴巴和鼻子都薄薄的,一双略微吊着眼梢的眼,咪咪的笑,“怎么剪?”
齐齐边儿就行。我道。
像我这样简单的要求,她是最喜欢的,因为一点都不费力,便赚了七八块钱。而那些要洗剪吹、弄个造型,或是染发的人,她倒不是不欢喜,是因为那些好来讲价的人,让她难堪。
染发!
说着,来了人,自己带着一盒膏剂,让她做手工的。便宜点儿了,阿霞。
外头都十五、二十的,还跟我讲!
十二吧。行不?男人嗔着。
这年头,齐边儿都多少钱了?阿霞嘟囔着,却又不得不让他在沙发先坐下。
阿霞,剪头,还得等多久?
门上的小铃铛被女人推门时的手晃响了。
别说,这小店偏僻的很,但这附近理发还是少的,阿霞说着,让女人也进来,十平米的房间一下子拥挤不堪。门口的窗户上,粘贴着九十年代中期流行的各色发型头像,有美人的波波头短发,香港流行的波浪卷发,离子烫、烟花烫等等,各色恣意。这早该换了的,但她没有,说,这是她的标志。
要说装修,她也不怎么肯,怕花太多钱。不像别人,还花钱发个传单,或是储值个消费卡,倒也觉得实在,好容易安了个灯箱,便不想再改装其他。
进里面,是老式的木质装修,机器也有些旧了,但手把的刀、剪用具都是新的。她一个这样的人倒有些老气了,是恋旧还是舍不得,应该是都有的。
她让我在其中一个老镜子面前的旧皮椅子上坐好,边嘴里嚼着口香糖,开着墙上的电视机,里面放着的是那时流行的回家的诱惑。
电视剧狗血又漫长,透过镜子,看见她时而叨上一眼,时而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发黄的旧时钟缓缓的抻着脖子走着,掩盖着的是,哗哗的水流。
不一会儿,她就去烧水了,老式的热水器上的喷头滴答滴答的。
好了,来吧。她让我坐会儿,先给男人洗了头。男人款款的走了过去。
你家那个呢?躺在池子里的问道。
不知道呢,没回来。
开始放水,喷头细细的涌出温水,打在了头上。
他这一天是够仙儿的。
“管他干啥,有啥用呢,来店儿里也是拿个三头五百的,我给他?”
说来,丈夫是自己找的,怪不得别人,但那时候,不过十八九的年纪,昏了头了。
阿霞,说着,嘴有些打斜的趔趄着,又沉默着,用指甲肚抓起那泡沫,在头皮上按起来。阿霞的手,时轻时重,偶尔还会按按后脑勺的几个穴位,让人不禁松弛几分,许多人喜欢找她洗头,求的是那一刻半刻的舒服。
想当初没进城,在农安屯子里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几亩地春耕秋收足以应付着全家四口人,在九十年代初,吃得饱穿得暖,唯独阿霞和姐姐是对女孩,家里没有男丁。
那时的阿霞,短发,像极了一个男孩子。爬树、捉虫,或是陪着父亲收庄稼,母亲勤快,却也是盼着过富贵日子的人,常叫着孩他爹窝囊。她那细长的眼睛里,除了盯着钱,便是钱,渐渐在日渐长大的孩子身上开始打算盘了。
初中毕业,阿霞不过十四岁,茫然无措,耐不住的是一颗躁动的心,还上学么?不是那块料了。倘若在县城里,不过是继续读一个不上不下的高中,花钱,母亲也是心疼。
不过她不笨,手脚也勤快,听说远方亲戚,有个舅舅在城里开美发店,和家里人说了,便一个人闯进了城。
舅舅的美发店,除了舅妈就她一个雇工,说是让她学手艺,其实不过也是当几年免费小工罢了,到了舅舅家,谈好了包吃包住,在舅妈家里,一个月再给个几百块钱。买些零嘴、吃食,生活用品之类。
起初,舅妈还算乐意的,看她眼明手快机机灵灵。光说这洗头,刚来的姑娘手都没劲儿,上手轻飘飘的,可阿霞不,把握着几分力道,光看着这架势是个勤快人,扫头发、倒垃圾,不忙的时候,就在一旁打下手,或是看看美发书什么的。
后来,逐渐的,开始摸剪子了,先是拿店里的假人儿练,长发、短发的模特,一天天的捧在手上,后是边观摩着舅舅的,他不说,她便用心的记,舅舅理发,慢中有急,她急着想早些学会了,不受寄人篱下的气。
个中的烦恼,忍气吞声,若是一一道来,也是说不完的,幸好她挺了过来,三年,算是学成了。
阿霞已二十了,性子依旧是泼泼辣辣的,她兴奋的打了电话,告诉了母亲,选个地方,就能开店了!
电话那头,母亲也欢欢喜喜的道,这回好了,我们也奔你去了。
阿霞慌了,以为他们急着过来,忙道:“现在钱还不够呢,房都没有以后再说。”
母亲打断了她回了,“是你姐,男人的腿有些残疾,但胜在条件好,爸是个做木材的生意人。”
在市里?她好信儿。
嗯,二环边儿上有现成的房子。
阿霞有些喜了的眼色,慢慢的漾了出来,是替姐姐高兴的。
婚礼过后,一家人从屯子一下子全进了城,热热闹闹起来。母亲、父亲和阿霞,一起租了间房子住,虽然仍有些破旧,但至少近了些,姐姐算是过上了些好日子,拿了些钱,给阿霞,终于租下了这十米的铺面。
铺子便落下来了,人也仿佛扎了根儿,安定了些,慢慢的开始做,人虽不多,但胜在开始有了几个回头客。
直到第三年的时候,有一个叫余了的男人来剪头。
那时,我也刚刚从另一个区搬过来,这里是一环边上,过一条街便是主干道。就看见,阿霞的理发店热热闹闹的。
老板娘恭喜啊!
路过的人,还有些老主顾,来剪发的都能看见,美发店上贴了个红红的喜字,余了是个司机,一开始在厂子里开车的,后来不知怎么和别人打了架,被单位开除了。
一个平头的,一米七五左右的瘦男人,脸上有一块疤,来剪头的时候,不肯走,带了不少朋友来。
后来,开短途的客车,往返省城与乡下之间,对她是真真上心的好,没钱?要说他还真没阿霞赚得多,要知道日子久了,一天二三百都是常事。
别看阿霞风风火火,敢闯敢做,但毕竟是个女人,架不住软磨硬泡,甜言蜜语,便答应了他。
母亲知道了倒有些不悦,阿霞啊,“你爸妈可现在好容易歇口气儿,现在还给人打扫楼道呢。可没享什么福…”
可她喜滋滋的说,“有我呢。”
婚后,没房子,和公公婆婆一起住。
老两口都是工人退休,劳保不多。余了在外面开车,渐渐的气候不好,不打算做了。于是便想着能去店里干点活儿,起初,阿霞没说什么,和和气气的,在一起住,公公负责着全家的开销,不让她拿一分钱,按理说,这样帮衬着,她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忍了,不然又能怎样?阿霞照理着理发,经营着铺子,男人醒了,便过来,打扫打扫卫生,中午做做饭,笨手笨脚的,做些力气活儿,累成了一个女人的了,日子虽紧,但若这样平淡如水,心安也好。
事情比想象中的更糟。
不久,一通电话打破了家中的平静,阿霞,你快回来,电话那头,姐姐哭丧着。
公公忽然突发心脏病死了。那个平时软弱不堪的婆婆,小姑子,忽而掌了大权,遗嘱公证上,房子、车子他们一分钱都没有!
至于她的丈夫,那个残疾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今竟下岗了。
雪上加霜。
四个人,在出租屋里聚齐了,阿霞也惊慌失措的逃回家去。
怨!
姐把一切的错,都怨到母亲身上,“当初是你叫我嫁的。”
而这个嫁了过去多年的女人,享受了几年,生了个男孩,除了哭闹什么都不会。
妈,不说打算开干洗店么?姐姐接了话。
母亲絮絮叨叨,不耐烦的叹气,连父亲都低下了头。
那也不是现在呢,你看看你…
母亲忽然之间词穷了起来,恨道,“不然离了吧。”
“妈,他还会做鞋呢。”阿霞劝她,再考虑考虑。
阿霞的生活更紧了,仿佛都呼吸不上来。
母亲攒了钱,和她给的一并,终于租了一间铺子开起洗衣店。幸好,洗衣店在城郊,否则乡下人三脚猫马马虎虎的功夫,定能惹出什么事儿来。
这不,先是漫天要价的低。洗衣服,人家十块,她六块,刷鞋、熨烫、洗大衣,还宣称能护理貂皮,样样能做,真叫人惊奇万分。不过是便宜罢了,但便宜便足够引来城郊的客。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也有模有样了,姐姐也来了一起帮忙。
这天在店里,母亲出去了,阿霞陪姐姐看店。
你家余了呢?又去玩了。
一个月都几回了?她道。
忘了,反正我不给他钱了。阿霞冷冷的。
你儿子呢?
姐就像是把一切抛了脑后似的,烟消云散了回道:
在他奶家呗。
生活啊,真是累啊,想咱们那时候,在屯子里多好。她放下了手里的一件长裤,边愣神,边坐在椅子上,摇了摇疼痛的脖子。
那时候,我还漂亮着呢。
又道,不进城了倒好,省着挨累了。
海燕呐,你能不能长点心!阿霞,无奈的盯着那熨烫机,冒出的蒸汽,苦笑。
男人搓麻很晚才回来,一回来身上便粘黏着浓烈的酒气,或是地下室污秽潮湿的发霉味道,让人感到刺鼻而眩晕。
阿霞猛烈的闪躲、开窗,直到忍不了了愤然,“想死啊,是不是,天天都这样儿!”
“媳妇儿,你回来了。”男人似睡眼朦胧的倒在椅子上。
还要伸手去够桌子上的酒瓶。
阿霞不搭话。
又好似想起什么,“以后别去店里找我要钱,看你那样儿丢人。”
他忽然听见钱,气恼了起来,钱钱钱!你们全家只看钱,看你妈那抠样,上回去店里搬个东西,一看中午十二点了,忙叫我回来。
阿霞本不想争吵,说一句“精神病”。收拾床铺,就准备早些睡了。
可男人絮烦起来,“您多忙啊,一天天也不着面,谁知道你又上哪去了。”
那还不是为了家挣钱?
话敢上了话儿,女人胸腔内涌起了无限的酸楚,一滴滴的落了下来,余了,你要不要点脸?
一个巴掌响起,在男人的右脸上。酒醒了九分。
男人忽然怂了下来,空气中再没有了声响,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老人们听见了,却不敢说话。
好久以后,店里一阵儿忽然关了门。
再回来,阿霞的脸瘦而惨白,母亲去理发的时候,没有客人,看见她,正在桌边吃东西。
“阿姨来了。”阿霞堆笑。
她收了碗筷,放到了一边的不锈钢盆里。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气,洗了洗手,便和母亲聊了起来。
还是把发根补补?
她熟稔的摸索着母亲的发,一缕缕的侍弄着。问道,“在家洗没洗?”
“洗了,直接弄吧。”母亲也爽朗。
说着,便戴了手套,拿着喷壶,按压喷出了细腻的水雾,又拿出一盒栗子棕色的染发剂,一边调和着白色的糅合剂,混在一起。
拉了椅子,坐在女人的身后。开始用刷子一寸寸的涂抹起来。
膏体有些轻微的刺鼻,但却不足以让她无法承受,不知怎么,泪,簌簌的落在的一侧的脸颊上,她迅速拭去。
阿霞,你姐他们都挺好的吧?母亲问道。
挺好的,现在和我爸妈在一起呢。
那就行,就是孩子怪可怜的。妇人转了转眼神。
“可不,我姐夫带着呢,他不会修鞋嘛,也整了一个摊儿。”
你在店里住了?
母亲略微惊讶的,通过眼前的那枚镜子,反射到里屋的床铺,和女人杂七杂八的东西。毕竟挂在门上的,还有睡衣和短裤呢。
如此,阿霞反而不想躲躲藏藏了,如释重负道,“一个人清净点也好。”
后来才知道,第二次宫外孕的她,过了一回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在抢救的那一刻,男人一分钱都不肯出。
也是拿不出来吧?
心如死灰。而沉默亦复如是,能让一个女人陷入沉默的,除了失望,便是绝望。
阿霞离婚了。
在急着出兑理发店铺子的时候,再也没见过她。
听人说,余了亦是沉默,没有惊扰,没有挽留的,签下了字。将这一切画上结尾。
末了,反而将她一局,“当初户口落这儿,还是我办的。得给我五千。”阿霞转了转眼珠,笑了,从包里取了把钱捻了,递给他。
男人听说,有一个来剪头的男人,看上了她,要带她离开这座城市。
就像十五年前的自己一样。他的心酸酸的,酸到了骨头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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