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张静:

花事·女人事

文/张静

大理菊

  小暑中,太阳像一团火球似的,在头顶上不知疲倦地挂着。迎面吹的是热风,地面更是烫得屁股不敢贴上去。若出门转转,只一小会儿,准保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几下就湿透了。

  那日,燥热难耐,一家人驱车向着秦岭深处纳凉。路过一片又一片的村庄时,又看到这满眼熟悉的花儿了。大红色的,一层一层,似菊瓣一样包裹着,颜色从花瓣由外向里越来越艳丽。阳光越炙热,它开得越灿烂。

  少不更事时,常听母亲念叨,这花是外婆的最爱,却也是她的忧伤。起初,我不大懂得,待渐渐长大后,才知道母亲这样说,是有很多缘由的。

  外婆的娘家在东坡的沟底,门前的小韦河流水常年不绝。外婆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七个哥哥,自然深得太婆太爷和兄长们的宠爱。地里的农活很少做,多数时候只待在家里做些诸如纳鞋底、绣枕套、缝衣裳、扫院子的零碎活。该煮饭了,不用人指派,外婆很自觉地下到厨房给一家人做可口的饭菜,再加上她识得几个字,模样俊俏,嘴巴甜,谁见了都心疼和欢喜。

  外婆还有一个喜好,喜欢养花。她娘家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儿。尤其是夏天的大理菊,从窑洞的窗户下开始,一直顺着墙角平铺过去,一簇簇像燃烧的晚霞,大老远都能闻见香气呢!

  后来,外婆嫁给外爷,离开她娘家沟底的几眼破窑洞,离开门前的小韦河,来到体面光鲜又热闹的镇上,同时,也离开了那一院子清香宜人的花儿。

  起初,外婆有很多不习惯。首先是门口的汽车声、骡马声,以及赶集人的吵杂声,不绝于耳;其次是每到夏天来临院子里光秃秃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房顶上落下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最后就是住在镇子上的人家,院落不但拥挤逼仄,树荫也稀稀落落少得可怜,更别说花花草草了。偶尔,后院的猪粪,羊粪,鸡粪臭得熏人。打小在花草和溪水沐浴下的外婆哪里受得了?那一年的初冬,外婆乘着回娘家的间隙,剪了几株大理菊的枝杈带回来,插在外爷家前院门口仅有的一棵老槐树下,随意用一块塑料布蓬起来。第二年的春天,几场雨后,枝杈发芽,生叶,出条,长得快极了,不久,便热热闹闹地开花了。

  外婆对这几株大理菊很上心,打理得也甚为仔细,修剪施肥浇水一点都不马虎。大理菊不但长得快,连同根系蔓延也快,没有多久,槐树四周的空地上,便一簇簇生满了这种花树。起先是一条根系生出很多枝杈来,之后满地都是。盛夏时分,满院子的大理菊或嫣红,或粉白,或绚紫,开得沸沸扬扬,俨然一派生机勃勃的喜人景象。

  不久,外婆怀孕了,因为是头一胎,比较受优待,下地少了一些。通常收拾完家里零碎活后,她坐在院子的大理菊花丛旁做针线,听风声,看月亮,打发一段又一段长长的村妇日子。

  头胎生的是大姨,太婆虽然有些失落,但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可等生了二姨、三姨,太婆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只要看见外婆,脸马上就拉下来足有二尺长。月子前十天,太婆随手将一碗饭放在窗台上,隔着窗子,冷冷地喊一声,吃饭了。喊完,爱理不理,转身就走。十天过后,外婆吃一口饭,喝一口水,都得自己下厨房了。身体虚弱得外婆自知,没能给老王家添个男丁,理亏,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偷偷将泪水往肚子里吞咽。

  屋漏偏逢连阴雨。之后的几年里,外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又接连生了四姨和母亲,这下厄运来了。老祖母自然很生气,开始对外婆指桑骂槐,嘴里出来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什么祖坟冒气了,娶了这么个扫把星,就算下一窝子猪也能碰上个带把的。

  生不出儿子,面对太婆的出口伤人和恶言脏语四溅,外婆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哪里还敢顶嘴一句?那些日子,外婆吞下的泪水比汤饭还要多。每日里,公鸡刚第一声打鸣,太婆便在外婆的窗户外面吆喝开骂,什么生不出儿子钻在男人被窝里不嫌丢人等。外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提起裤子就出了房门,开始扫院子,做饭,喂猪,洗尿布,一直忙到月亮躲进云层里,家家户户关门的咯吱声,和满村子的狗叫声,外婆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太婆提尿盆呢?又赶紧一路小跑到后院,把尿盆提到房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先怯生生地问一声,娘,尿盆是提进去还是放在门口?太婆隔着门吼一声,这么冷的天不提进来,你要冻死我老太婆呀,真是蠢猪一个!

  春天来了,草木苏醒了,老王家当然不能无后,这一点,太婆和外婆都非常清楚。母亲说,她只吃了外婆四个月清汤寡水的奶便开始被太婆塞进几根木头棍子用钉子钉成的木车子里喂白水泡馍了。接下来,太婆开始张罗着,要请田家湾庙里的神婆来家里驱驱晦气,好让外婆早些怀个儿子出来。

  一日,一身土黄色长袍的神婆来了。四处烧香,四处叩拜,嘴里念念有词,满院子倒腾后,将缘由归于那一丛大理菊。在那一丛大理菊前转了好几圈,然后,眯着眼睛,神色平静地告诉太婆,这大理菊的,血红色过于妖娆,会攀附在女人身上,不让男子的精气入体,所以,外婆才生不出来男孩。之后,太婆恶狠狠地将院子里所有的大理菊全砍掉了,一个都不留。第二年,外婆果真生了大舅,举家欢喜,太婆铁青的脸终于有了喜色。又过了两年,外婆又有了小舅。两个带把的顶门柱活奔乱跳,这下子,不用说,外婆大可以抬起头,挺起胸膛做人了,母亲说,那阵子外婆像换了个人似的,脚步轻快了,身板伸直了,连说话声音也清脆悦耳。不过,偶尔,外婆清扫院子或坐在院子里歇脚时,会朝着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枣树周围张望,枣树粗壮了,叶子更茂密了,周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外婆眉间和唇角的怅然只一闪,便消失殆尽了。

  此后的几十年里,外婆不提大理菊一字半句,直到她老人家入了黄土归了天。

  可我一直在想,在外婆的世界里,一定会有一簇簇的大理菊,与繁盛的夏日,抵达她的魂魄,怒放至酴醾。

向日葵

  母亲喜欢种向日葵。她的这份喜好,从我幼年时期就开始了。

  记忆里,接连几个夏天,父亲总在遭难。先是村里的打糠机将他右手的两个指头吞进去小半截。伤口愈合后,生产队里工分多的活自然和父亲无缘了。有一段时间,父亲只能在村里的菜地里干些轻松的零碎活,工分挣得少,家里分得的粮食也少,吃细面白馍的时候少得可怜,只有家里来客人才能跟着混几口,感觉真的像打牙祭。

  第二年夏天,父亲好好的平白无故又是咳嗽又是发烧,扛了两天,不见好转,被母亲吼着去大队医疗站看看。医疗站的医生我叫八爷,其实并不老,就是辈分高而已。他看着父亲满脸通红喘着粗气,身上还有小红斑,摸摸耳朵背后,再掰开上下眼皮,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赶紧往县医院走吧,八成是出血热,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母亲吓坏了,撒腿就往村委会跑。村长赶忙让饲养室的四爷驾着马车送父亲去了县医院。由于抢救及时,父亲又没有乱用感冒药,总算化险为夷。出院那天,当我第一眼看见父亲时,一幅皮包骨头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若来一场风,都能把他刮倒。

  这场大病之后,父亲身体太虚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家里将养身体。家里,地里,里里外外都靠母亲一个人撑着。

  生活的重担落在母亲身上,她像个男人一样撑着。那一年夏天,我觉得应该叫苦夏,火腾腾的太阳,苦巴巴的日子,可在我母亲脸上看不到悲观和愁苦。她像村里的牛和骡子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的,干完地里活,又去沟壕里的砖瓦厂拉砖。很多时候,我坐在门道的横坎上,看鸟雀在清晨的薄雾里飞来飞去唱个不停,听蝉在桐花树的枝杈上叫得孜孜不倦,此起彼伏。黄昏时分,村里的小路上,老牛拉着爬犁归来,哑巴叔赶着吃饱的羊群归来,可母亲总不见回来。直到夜幕完全降下来了,四周黑得只有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灯火,母亲才一身尘土一身疲倦,迟迟而归。

  很快,夏天过去了,父亲的身体一日日好转。母亲依然在忙碌,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柔软的微笑,像向日葵开出的花儿一样,永远向着阳光。隔三差五的,她会为父亲抓几副中药调理一下身体,或者扯几尺花布为我和妹妹缝一件花衣裳、做一双花鞋子,艰难贫寒的日子,也有难得的笑声在小院里漾起来。

  一日,满天繁星中,母亲从砖瓦厂回来了。一进门,表情兴奋又神秘。妹妹以为是母亲买水果糖给我们了,手舞足蹈。哪知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瓜籽,用炕席下的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并告诫我们不能偷吃,等明年种到到院子里,就可以吃到更多的瓜籽啦!

  暮春里,细雨绵绵。母亲在前院墙角处,整理出一大片空地来,挖开小坑,撒下三两颗向日葵籽粒,覆土,清水浇灌。不出三五日,有嫩嫩的芽尖从土里钻出来。先是一片,接着两片,三片……一串风,一串雨后,叶子一片片多起来,向日葵细细的枝干一寸一寸往上长。母亲下地回来乘歇脚的档儿,坐在阳光柔和的垄上,看嫩绿的葵花叶上洒满金光,嘴里喃喃说,说今年有瓜籽吃了,到时候,吃不完的,兴许还能卖呢!

  在母亲看来,葵花是带喜气的花,是心中的希望和梦想。母亲一个乡下女人,她的希望和梦想无外乎是一家人衣食无忧,小日子甜蜜丰盈。那个时候,年少蒙顿的我断然不懂得这些,只看到盛夏来临,一排排粗壮的葵花杆散落在夏日的小院里,金黄的葵花高仰着脖子,向着蓝天和白云,热烈绽放,那绚丽夺目的黄,妩媚了小院的陈旧和苍老。

  后来,看到梵高的《向日葵》。画中,大朵金黄的葵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阳光下怒放。梵高说,那是爱的最强光,在诸多失意彷徨的日子里,给他沉闷抑郁的心底注入最后的温暖。可母亲不知道梵高,她只喜欢种葵花。尤其是缺吃少穿的岁月里,靠墙处那一垄垄葱郁的葵花,驱走了缠裹在母亲身上沉重的艰难困苦。每每下地回来,母亲总要在葵花前停留一会儿,松松土,拔拔草,或用手扶一把被风吹歪的枝干,满脸的深情与欢悦。那明丽温暖的色彩,给了母亲无穷的热情和力量,使她卸下满身的沉重,迈过苦难,向着明媚,铿锵行走。

  不知不觉,凉秋至,葵花开始结籽。饱满的籽,密密匝匝挤在一起。适逢日头好,葵花籽长很快从干瘪瘦小到饱满欲裂。母亲喜滋滋地将它们割下来,拉到县城去卖,为了避免交摊位费,母亲走街串巷吆喝卖,竟然全卖掉了。然后,用卖的钱,给我和妹妹每人买了新文具,新书包,给父亲买了营养品,路过农贸市场又进去买了鸡蛋、肉。那段日子,一家人围在一起,乐滋滋的,满脸像开了花。

  待最后一茬向日葵收回家时,母亲没有卖,她在院子里铺了席子,将葵花籽一颗一颗剥下来晾晒。阳光下,葵花的幽香,一再刺激着我们的味蕾,尤其是两岁多的弟弟扑进母亲怀中撒娇要吃炒葵花籽。母亲见拗不过,用手捏了捏,觉得差不多了,便在灶间点燃几根葵花杆,文火翻炒起来,一瞬间,满院子都是葵花籽浓郁的香气。

  几日后,葵花杆渐渐枯萎,乡村的秋天,又添了几分凉意。母亲的视线落在窗台晾干的葵花籽上,风中飘来她自言自语的声音:明年,还种葵花吧?

花事·女人事

  回到乡下,很少睡懒觉。

  首先是前街里不知谁家圈养的公鸡打鸣声会穿过后院砌得不太高的红色砖墙,穿过墙头婆娑如影的梧桐树,一声声滑落在我和母亲居住的上房窗外。接着是早起的母亲前院后院的笤帚声,虽然很轻,还是将睡梦中的我唤了醒来。

  醒来,天刚麻麻亮,父亲早已将大门敞开,风儿无遮无挡吹进来,凉飕飕的,很舒坦。葡萄架下,叫了大半夜的蟋蟀仍在孜孜不倦唱着。门外传来豆花货郎的叫卖声,三块钱一大洋瓷碗。

  每日早上,对面的八叔总要给中风瘫痪的琴姨买一碗。他端着碗往自家院子走的时候,豆花的清香在清凉的晨风里扩散开来。

  昨夜大风,琴姨家门口篱笆上攀爬的牵牛花又被吹皱几朵,不过,只一小会儿,那些耷拉的花朵便在晨风的沁润里欣然打开,一朵朵从篱笆的缝隙里吹响了小喇叭,吐出带着夜露的赤橙红紫来。

  印象里,琴姨很喜欢养花花草草的。她家院子的墙角或者自留地里总会种几株诸如大丽菊、指甲花,小雏菊等。半夏时分,指甲花灼灼而开,远远望去,红艳艳的,似一道燃烧的晚霞。村子里的很多人从她家门前经过的时候,总要停下来啧啧赞叹几声。毋庸置疑,这一抹嫣红给乡下人贫瘠粗粝的窘迫日子注入了一抹鲜活的生机。待雨天农活不忙时,我会缠着母亲去她家索几株来,用明矾捣碎,涂在指甲上,用事先从沟边摘回来苟桃树叶子包裹起来。母亲一再地叮嘱了,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才可以打开,那样才会有红红的漂亮指甲。我却是等不及的,总是在晚饭后,悄悄地躲进屋里,打开一遍遍看,几下就把苟桃的叶子给蹭破了。母亲只好又给我缠上一层塑料纸,用细细的绳子匝成死结。我在一夜美梦中醒来,一层层迫不及待地解开,露出嫣红纤细的指甲,心里别提有多臭美了。

  后来,渐渐长大,琴姨虽然每年春天还是会在她家房前屋后种上同样的花花草草,我却再没用它们染过红指甲,倒是她时常将自己的手指头和脚牙子染得血红血红的,让人看着有几分俗气。

  再后来,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土地划归个人所有,乡下人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可相互攀比,相互嫉妒的人也多了。尤其是琴姨家的公剑叔有几下手艺,农活闲的时候,一把泥瓦刀别在腰间,四处盖房修庙建学校,不出两年,他家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富起来的琴姨,烫发头,黑皮鞋,花裙子,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扭着水蛇腰在我家这条后街上晃来晃去,那高高仰起的脖子真像她家门前的鸡冠花似的。

  平日里,若是谁家的鸡呀,猫呀的,刚靠近她家门前,大老远,她就顺手抡起墙角的扫帚追着猛打。住对门的、高中文化的我三婶自然不服气了,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掐上了,三婶用文绉绉的字眼,讽刺挖苦,指桑骂槐,几下两个人就不欢而散了。

  不过,村子里想巴结琴姨的女人不在少数。巴结的理由很充分,就是想让琴姨晚上在八叔耳边吹吹风,把她们家的男人带出去干点活,挣些钱而已。这样一来,琴姨更加骄傲,更加有气势了。尤其是到了傍晚,琴姨家的门前,坐满了小媳妇、老婆子,个个围着那些红的、粉的、紫的等各样盛开的花儿啧啧赞叹,说什么琴姨模样生得俊俏,心灵手巧,人和花都被养得赛天仙女,整个村子里,只有琴姨家门前热热闹闹,笑声一片。心眼小的三婶在自家院子里看着听着,嘴里骂着,再富也是泥腿子的命,贱胚子一个,顶啥用。

  三婶这样骂骂咧咧的,自然是有原因的。三叔是人民教师,她自己又高中毕业,一家子识文断字,是我们这条后街上乡亲们公认的能人。平日里,三叔为村里人写对联,掌管婚丧总管,甚至为庄基或地界打架的村民评理说和,连村长和书记都经常有事找三叔商量,一直比较受人尊敬。三婶认为,对门富起来的八叔会削弱三叔在村子里固有的威信和地位。

  对于三婶的开骂,母亲和我隔着院墙都听见了,又不好吱声,只好由两个村子里的女能人相互折腾,一度时期,弄得我们这条后街乌烟瘴气,感觉很不爽。而且,碍于和三婶的亲属关系,母亲和我都不好再去关注琴姨家门前那一丛丛妖娆的花儿了,无论是摇曳在晨风里的指甲花,还是轻舞在秋阳里的小雏菊,我们只能远远地、悄悄地站在自家门前张望几眼。三婶的三个孩子、我的堂妹和堂弟更是不敢跨入琴姨门前半步。过了几年,我考上学走了,那些曾给我无限惊喜的花儿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少而又少。偶尔,听母亲言及琴姨和三婶的别扭关系,依然摇头叹气。不过,最终,三婶和琴姨的和好源于近几年琴姨的患病。那日,琴姨从厨房出来,一脚踩空,她跌倒在院子的房檐台下一声声痛苦地呻吟着。适逢孩子在外上学,八叔在县城做工,大门敞开着,三婶在自家院子里瞧得一清二楚。刚开始,三婶不知道是琴姨突发脑溢血了,她先是朝那边张望了几眼,嘴里骂了一句,活该,摔断腿才好呢!可过了一会儿,看琴姨不出声,人一动不动。三婶坐不住了,走出来站在门口看了看,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又朝琴姨院子瞅了几眼,琴姨还是一动不动,嘴里冒泡泡。三婶这下慌了手脚,她毕竟念过书,懂一点医学皮毛,估计是脑溢血,不及时抢救要出人命的。三婶虽然小气,但大是大非,轻重缓急还是能分清的,之前再大的是非和积怨,再怎么着也抵不过人命关天呀。于是,她急忙跑进去先将人放平,然后撒腿各家各户喊来人,将琴姨送进县医院。

  由于抢救及时,琴姨的命保住了,却落了个半身不遂。精明能干的女人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斜眼歪嘴,口齿不清,整天坐在轮椅上,打发一日又一日。偶尔,八叔去地里时,会托我母亲或者三婶照看一下。三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她将琴姨推到门口的桂花树下,看着面前这个表情痴呆,思维迟缓混沌,再也和自己斗不起来的对门,心里很不是滋味。从那以后,三婶还时不时地,在农活闲下来的时候,主动去对门,帮着琴姨活动腿脚,试着按摩,陪着说话,几年下来,竟也不厌烦。

  琴姨的腿脚一日不如一日,但语言却在神奇恢复中。一日,她开口说话,竟是麻烦三婶抽空将她家门前所有的花树移栽到三婶家门口,并用不太连续的咬字交代三婶,哪哪个花要好好伺候,几天浇一次水,施什么肥,怎样怎样花才能开得好,开得艳。怎样怎样,花才能长得壮实,常青,常绿,不枯,不萎,不死。

  三婶一个劲点头应允。她自然明白,她的对门不会有站起来的希望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终有一日,她会瘫痪,甚至会离去,一个喜欢花草的女人,这最后仅存的愿望,怎能轻易回绝呢?

  这个暑期,我回到乡下,琴姨还在轮椅上蜷缩着。母亲说,她的眼睛几乎失明,大半个身子毫无知觉。当我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她竟然轻声唤我,红红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您还好吧?

  呵呵,好不了啦!

  我建议她多活动。她苦笑了一下,说去年正月从椅子上摔了一跤,再也不敢站立了。还说,虽然看不见我,但能听出是我的脚步声。

  她给我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三婶替她打理的花花草草。眼下正值立秋后,牵牛花,打碗花,扫帚花,丝瓜花,正在空地里,开得沸沸扬扬。

  作者简介:张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理事;2011年开始刊发散文,作品见于《散文》《四川文学》《湖南文学》《散文百家》《草原》《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学》《北方作家》《厦门文学》等刊物;个人荣获中国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散文奖、宝鸡市《秦岭文学》散文奖、宝鸡市第一届文学奖散文奖;作品多次入选《陕西文学年选》、《2017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等选本;出版散文集《散落的光阴》;散文《最后的清歌》入围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现居陕西宝鸡某高职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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