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刘省平:爱情是把火 (短篇小说)

爱情是把火

文/刘省平

  

  十八年前,我从X市的一所卫校刚毕业被分配到了W市中心医院的烧伤整形科。

  

  烧伤整形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科室,这里接收的病人除了烧伤的,还有电伤的、冻伤的、烫伤的……他们所承受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是该科室的一名普通护士,没有哪个护士像我一样,在这里一干就是十五年。每天上班,除了同事之外,接触最多的就是病人了。这些病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年龄、性格,从事着不同的职业,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刚上班第一年,我对他们的故事还挺新鲜,后来听得多了,见得多了,慢慢也就不以为奇了。原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足够冷漠和麻木,但有一对被汽油烧伤的青年男女的故事至今想来仍然让我心有余悸。

  

  那是五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120救护车突然给我们科里送来一对大面积烧伤的青年男女,送他们过来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和一对60多岁的夫妇。这一对被烧伤的男女被推进监护室以后,我立即展开了紧张而忙碌的救治工作。主治医生王大夫先让我们几个护士给这两个病人立即建立静脉通道、吸氧、快速补液治疗,监测生命体征,留置胃管及导尿,抽血化验等;最后,我们又协助医生对这两个病人进行烧伤创面的换药处理。

  

  抢救工作结束后,主治医生王大夫给我们交待了一下护理和观察要点便离开了。接下来,由我们护士来执行医嘱,观察病人的病情变化及书写护理记录。最后,由我来负责这两个烧伤病人的病史采集工作。刚开始,我以为这两个病人是一对夫妻,直到将家属叫到一起寻问过情况之后,才知道他俩的关系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我说:“你们三个是这两个烧伤病人的家属吗?麻烦你们告诉我,他们两个人是怎么烧伤的?”

  

  刚开始,他们三个人没有说话,两个病人也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阵,那个30多岁的男子先开了口:“我们和他们不是一家人!”

  

  我有些惊讶,轻声问道:“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情呢?”

  

  那一对老年夫妇坐在排椅上,头埋得很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不停地流着眼泪。

  

  看到那一对老人难过的样子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采集病史的工作是否应该继续下去。

  

  那个30多岁的男子朝这一对老年夫妇大声吼道:“你们有什么好哭的?若不是你们的宝贝女儿,我弟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那一对老年夫妇依然没有吭声,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哽咽了半天。

  

  我从衣兜里掏出两片纸巾递给那两个老人,并安慰了他们几句。接着,我将那个30多岁的男子叫到了一边,准备先稳住他的情绪,再去询问事情的原委。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20多岁的女人,她刚走到那个被积烧伤的男人床前便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被那个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的……这下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心里安然了吧?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天哪!我真是瞎了眼了,嫁给你这样的一个男人,我和孩子以后还怎么活人啊……”

  

  那个女人情绪失控了。她一边哭一边骂,声音特别大,整个楼层都被她惊动了。其他病房有几个病人家属站在这个监护室门口围观起来。

  

  我急忙走到病房门口说:“大家都回病房吧,不要围观了。”

  

  他们一哄而散了。

  

  我对这个女人说:“大姐,别这样,别这样……”我一边安抚一边将她叫到了监护室外面。她一边走一边哭,嘴里还不住地骂道:“你们怎么不一块去死呢?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女人在楼道里哭闹了好一阵子,几分钟后被不远处过来的一个陌生男子带走了。

  

  我又回到了监护室。

  

  那个30多岁的男子望着窗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情绪激动地对我说:“护士,请不要把他们两个放在一个病房!好吗?”我轻轻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道:“刚才哭闹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弟媳妇——那个被烧伤的女人以前是我弟弟手下的一名员工,她是一只狐狸精,她老纠缠着我的弟弟,我弟弟不想见她,她就老打电话给我弟弟……今天,她又打电话给我弟弟,说她要走了,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我弟弟心一软就去了,可谁能想到这个可恶的疯女人竟然给自己身上浇了汽油,见到我弟弟就问他还爱不爱她,我弟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她就猛然扑过去死死地抱着我弟弟,用打火机‘嘭——’地一下就点燃了自己……瞬间,我弟弟和她就被一团熊熊烈火给包围了,我弟弟赶紧大声拼命地呼喊救命,住在同一个楼层的人听见赶了过来,这才扑灭了他俩身上的大火……”

  

  在征求了主治医生王大夫的意见之后,我们决定将这两个病人分别安排在两个病房。在推那个被烧伤的女人去另外一间病房时,我想看一下她的长相,然而她已经面目全非——头发和眉毛烧焦了,面部发黑且水肿,眼睑水肿外翻、鼻子变型,嘴巴像鱼儿的嘴巴一样凸出在外面……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之后彻夜未眠,脑际时常闪现出那个被烧伤的女人的面目,心中感到一阵阵恐惧。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女人放着年迈的父母不管,选择和一个男子同归于尽呢?

  

  第三天上午,我跟着主治医生和几个护士正在病房检查那个女人的伤情,有两个警察忽然闯进了进来。原来他们是寻找那个被烧伤的女人,想让她如实地交代那天发生的汽油自焚事件。

  

  经过主治医生同意之后,这两个警察在那个被烧伤的女人床边坐了下来。一个警察开始询问,另一个警察翻开本子进行笔录。

  

  那个被烧伤的女人沉默了一阵之后,声音低沉嘶哑地慢慢说道:“我叫李巧丽,今年25岁。两年前,我大学一毕业就应聘到了W市的一家装修公司做文员,公司老板叫霍建刚。我刚进这家公司行政部没多久,老板就经常找我打印材料,还经常带我出去谈客户,私下里还请我吃过几次饭……一来二去,我俩的关系很快就熟了起来,最后就彼此喜欢上了对方。我知道,他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可是我很爱他,爱得发狂,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自从有了那种关系之后,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公司,但我们之间依然保持着密切的来往。我发现,和他在一起时间越长就越是喜欢他。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两年了,曾为他堕过好几次胎……”

  

  警察追问道:“后来呢?”

  

  那个被烧伤的女人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艰难地交代起来:“……其实,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说我和她是不可能结婚的。最近两个月,他很少来找我,我一打电话,他总说自己忙,过一阵就来看我。开始我还相信他,可是后来电话他不怎么给我打了,我打电话给他,他总是不接。于是,我就着急了,我真怕失去他……前天下午,我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我当时非常生气,就给他发去一条短信,说我想见见他,结果他半天也没有回复。于是,我就又发了一条威胁他的短信。我说,你若再不见我的话,我就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全部告诉你老婆,我知道你老婆的单位。很快,他就回了电话,说他马上来看我。我当时很生气也很失望,脑子里猛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得不到他,那我就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听到这里,我浑身毛骨悚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被烧伤的女人,感觉她简直是一个偏执的女人,是一个疯子!

  

  接下来,我听见她继续说道:“在他过来之前,我给自己身上浇了汽油,准备等他过来之后和他同归于尽。他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说工作忙,不方便接电话。我说,你骗人,你是想甩开我,对吗?他低着头没有说话。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很生气,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然后按了一下自己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打火机……我恨他,我恨他,我恨死他了!世上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警察说:“他们家人到我们公安局报案了,我们决定立案侦查。基本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你先疗伤吧,过一段时间我们还会再过来的,希望你能够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说完,两个警察起身走出了病房。

  

  那个被烧伤的女人躺在床上哭了好长时间。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我和另外一个护士轮换着给这一对被烧伤的青年男女做护理。我发现,除了她的父母一直守在病房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亲人过来看她。那个烧伤的男人,一直由他的哥哥守护着,他的妻子虽然也看过他两次,但每次都待不到五分钟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说说那两个人的伤情吧。那个男的烧伤面积约60%,其中浅Ⅱ度35%,深Ⅱ度15%,Ⅲ度10%。女的烧伤面积75%,其中浅Ⅱ度30%,深Ⅱ度25%,Ⅲ度20%。抢救工作仍在继。一般而言,大面积烧伤病人的创面完全愈合需要2—3个月时间,刚开始是休克期,休克期渡过后,水肿开始消退,原来的体型开始显露出来,可是全身体表结了一层黑黑的痂皮。紧接着是感染期,病人每天的体温会烧到40℃左右,创面会散发出来的一种令人恶心的臭味。其实,对他们来说,最难熬的是换药,每次换药时间长达两个多小时。每换一次药就像是活活剥了一层人皮,那是一种钻心入髓的疼痛。记得每次给她换药,都会听到她撕心裂肺般的哭嚎。经历几次换药之后,有一天,我听见她忽然对她的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听你的话,我现在太后悔了……”

  

  烧伤治疗费和医药费十分高昂,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由于烧伤后高分解代谢,创面大量丢失营养物质,出现低蛋白血症,营养不能满足基体需量,移植的皮片成活率不高,那个女人的肢体再次出现水肿。经过检查,我们发现她体内的血红蛋白含量也比较低,需要大量输血。关于输血,国家有一条规定:没有献过血或是没有献血证的人,住院用血需要交纳输血互助金——也就是说,想输100毫升的血液需要缴纳双倍的费用。对于她来说,输入白蛋白和血液是很奢侈的事情,即便她的父母拿出所有积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针对实际情况,主治医生王大夫采用了一套最省钱又能治病的方案给她治疗。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病情渐渐平稳,烧伤创面开始了艰难地恢复……

  

  有一天中午,我去她的病房换液体,她的父母正坐在床头柜边吃饭。他们见我进来了,慌忙将手里正吃的东西收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过去看了一下,发现他们吃的竟然是馒头就咸菜。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痛,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看了一眼这两个可怜的老人,发现他们已然满头银丝。前一段时间,因为忙于护理病人,我没有特别在意这两个老人,那时,我蓦然发现他们比刚进医院那天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烧伤病人在治疗期间,神经末梢会随着皮片一起生长,这时皮肤会出现瘙痒现象。白天有外界干扰,皮肤瘙痒感觉不太明显,所以一般病人都会选择白天睡觉;但是到了晚上,大家都睡觉了,病房里静悄悄的,他们会觉得浑身到处都奇痒无比,根本无法忍受!

  

  如果说烧伤早期是创面的疼痛无比,后期则是皮肤的瘙痒难忍。烧伤创面痊愈后,因为移植的皮片没有毛囊,汗液无法正常排出,所以大面积烧伤的病人都怕热,他们讨厌夏天而喜欢冬天——在冬天,他们们可以穿很少的衣服也不会觉得有多冷。另外,烧伤病人康复出院回家后还要加强功能锻炼,得穿紧身的弹力衣加压,以预防疤痕增生,疤痕增生的时间一般是半年到一年,这个过程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是极其摧残人的!还有,烧伤病人即便出院,在今后的几年里,还要不断来医院进行整形和疤痕松解手术,有很多人因为费用问题放弃了治疗,也有一部分人因为没有办法面对这个漫长的治疗过程而放弃,也有一部分人因承受不了痛苦的折磨而选择了自杀……

  

  再说说那个烧伤的男人吧。他是一家装修公司的老板,医疗费用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因为营养摄入很好,他的烧伤创面恢复得比较快,但整个过程也是充满艰辛的,没有人可以替他来承受这种痛苦。

  

  经历了多次手术换药后,他俩的烧伤创面都逐渐在愈合。但是,每天在病房外都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刚开始,她的哭喊总会惹来病友的围观。后来,就听到有人开始指责她了。尽管我们科室医护人员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与他和她住在一个病房的病人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原由,都在私下里议论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她的父母听到了这些议论,感觉很没有面子,也都不敢再出病房门了,但我从未听见他们给任何人解释过什么。

  

  经过50多天的治疗,她的烧伤创面基本愈合了。

  

  有一天,那两个警察又来了。他们找到主治医生王大夫详细了解了一下那个女人的病情恢复情况,然后问是否可以办理出院。主治医生王大夫对警察说,能不能等这个女人痊愈之后再办理出院手续?警察告诉主治医生,这个女人恶意纵火伤人,我们要对她进行刑事拘留,可能等不了太长时间。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那个被烧伤的女人被警察带走了。她的母亲当场哭晕了过去。等她清醒过来之后,那个女人的父亲老泪纵横地搀扶着老伴儿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病房。

  

  看到那两个可怜的老人远去的背影,我们在场的几个医护人员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作者简介:刘省平,生于1979年,陕西扶风人,现居西安。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陕西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2000年公开发表作品,相继在《中国文学》《西部文学》《黄河文学》《华夏散文》《秦岭印象》《中国散文家》等数十家报刊杂志上发表50万字文学作品;作品入选《中华散文精粹》《当代文学作品精选》《陕西青年散文选》《宝鸡文学六十年》多部文集。曾策划主编《西府散文选》《当代扶风作家散文选》,出版散文集《梦回乡关》,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驶向春天的火车》、诗集《我是一棵冬天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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