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12】歌 者：恨恨而死
题字：周明，《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常务副主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编审。
恨恨而死
歌 者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个故事：一个人死后，妾改嫁了。此人阴魂不散，附体到丫鬟身上，责问他的妾：我生前问你，你说你不会改嫁，现在为何负心？妾一点都不害怕，从容地说：男人还活着，就说自己以后要改嫁，世上有这样的人吗？是你问得太蠢，却怪我不说实话。
这位先生活着的时候蠢，被人骗；经历一死，还没变明白，又被人奚落。满脑子浆糊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聊斋》里有一个耿十八，病得要死了，跟他妻子说：我死后，再嫁，还是守节，都由你。说说你的想法吧。妻子不语。耿非要问，说：守节固然好，再嫁也是人之常情。直说又何妨？你我就要永诀，你守，我欣慰；你嫁，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妻子于是惨然地说：家无余粮，你活着尚且过得艰难，你死了我怎么守？耿十八听了，猛地握住妻子的胳膊，恨恨地说：熬着！说完就咽气了，手还握得死死的，两个家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掰开。
耿十八这个货，临终套话，恨恨而死。后来却又机缘凑巧，死而复生，“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他妻子实在天真，轻信所谓的“人之常情”，却忘了自己身处怎样的境地，背负着怎样的伦理枷锁。多少人标榜的崇高，全靠虚伪在支撑。前边说的那个妾就聪明多了，她懂得避重就轻，虚与委蛇，以虚假应对龌龊。遵守小规则，才能冲破大规则。
这样的事情多了，耿十八之流似乎也看破了，认定夫妻之间没有情分可言，不宜执着。白居易诗云：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笑林广记》里有个笑话：夫死，妻以扇扇尸。邻人问：天寒何必如此？妇拭泪答曰：拙夫临终吩咐，你若要嫁人，须待我肉冷。《警世通言》里也有“寡妇扇坟”的故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劝人们“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夫妻之情淡下来。《红楼梦》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看起来都是劝男人要看淡，其实都是恨女人转投他人怀抱，不肯从一而终；恨自己入土之后，鞭长莫及。过去有一种说法：女人生前嫁过几个男人，到阴司就要被锯成几截，各归其主。这种鬼话，不知能否安慰那些死鬼。民国初年，妇女的地位稍有提高，西安就有一支民谣说：中华民国没皇上，婆娘女子胡㞗逛。也是鞭长莫及催生的愤恨。
《阅微草堂笔记》里还有一个故事：李鹭汀善占卜。一日有客登门，听见他的妾边哭边絮叨：跟我说这样的话，你是在逗我，还是在试探我？而鹭汀极力辩解：这是真话，不是逗你。客人问怎么回事，鹭汀说：今天卜卦，发现有两个男人要来找我。一个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还有一夜缘分；另一个会在半年内和她结合。我把这事儿告诉她，她就哭闹。天数不可改变，我不哭她哭，我不在意她在意，这不是痴女子吗？半年后鹭汀果然死了，妾被卖到一位翰林家，大老婆不能容，过了一夜就被赶出家门；又卖到一位中书舍人家，这才相安。
李鹭汀是真看得淡，因为他知道天数。洞悉天数的人，自然跟那些要“存天理灭人欲”的人不一样。面对这么开通豁达的男人，他的小妾仍不失警惕，一句“你是在逗我，还是在试探我？”以守为攻，滴水不漏。李鹭汀没这些心计，还说她是“痴女子”。大智慧被小聪明一比，倒更像是傻。
这几个故事里，看不到正常的夫妻观，更没有爱情可言。费孝通说：中国的家庭是一个事业组织，事业的需要排斥普通的感情。让我说，这样的家庭当事业组织看都是病态的，因为它的成员之间不平等，夫妻不是合伙人，而是主与奴，妾的地位更不用说了。究其病根，当然是古老中国那些混账的伦理道德了。
庆幸的是，社会在进步，道德家们终于失掉了他们的好时代，一个个都恨恨而死了。剩下的几个，固步自封，抱残守缺，终究也只能恨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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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歌者，陕西蓝田人。偶有作品发表于《西安晚报》《杂文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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