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肖像 · 蓝蓝 | 没有什么比做希腊的卡珊德拉更荒诞

“诗肖像”是一个全新的栏目。

在这里

镜头捕捉诗人

诗人捕捉文字

文字捕捉“不确定性”

它们互相补充又彼此独立

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何时存在?

我们都是弗里达

——致翟永明

曾经,病床前夜灯亮着。高天的寒星

亮着。母亲深陷的双颊随着呼吸

艰难翕动。想到我来自这个插满了

管子的身体,她遭受的痛苦几乎摧毁了我——

人生是一场多么漫长

又转瞬即逝的梦……

“我昨晚梦到了你。在南美

一大片稻田旁,高耸的芒果树落满大嘴鸟

我不知为何再次到了这里。女人们围着我

向我诉说今年香蕉的收成。你忽然来了——

戴着头巾,鬓角的大花把你衬托得更加美丽。”

2017年我在墨西哥,弗里达的墨西哥。

有人指给我看,墨西哥国立大学的高楼

外墙绚烂的壁画:那就是弗里达的丈夫画的。

我在蓝花楹下,想起她双眉与伤痛连结在一起。

哦,弗里达,全体女人的另一个名字。

而在昨天,你正戴着头巾,鬓旁斜插着一朵大花

和四周的大树并立。弗里达出现在摄影师镜头中

在中国的某地,她在你的双眸中打量这世界

在你的嘴角含笑不语,如钢铁的雕塑——

此刻,你的照片就在我面前:两个弗里达

当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你因此成为你。

“我确知你住在附近。在甘蔗林后面

在龙舌兰丛的后面。你从一座蓝房子中走出

戴着围巾,插着鲜花。你到稻田来看我。”

弗里达,1907——1954

她去了哪里?而我知道,第二年你来了

十多年后,你长成美丽少女

并在人间找到了你的笔——

在所有绊倒你、并使你哭泣的地方。

“像悬崖边的仙人掌,强悍又脆弱

几乎是一个国家的敌人。因为你暴露了

人的脆弱,在男人的肌肉下

在女人的伤口里,在涌出透明鲜血的

双眼中——大丽花的嘴

木瓜沉沉的胸。”

金色和棕色的女人,

黑头发和长睫毛的女人

有一万种孕育的方式

生下那些不死的精灵和你自己——

矿石想成为裙子,裙子想成为

跳舞的双腿:诗歌、艺术

比所有碎片更结实的完整。

它们从你命运的子宫里来

从男人的背叛、从你脊柱里的钢钉里来

从母亲的死亡、坟墓的大学

从遭受践踏的骄傲中来:

在这儿,在那儿,靠近真相

你发明过去——用声母和韵母

你复活身体里装进的世界——用愤怒的爱。

2019.3——2020.1

蓝蓝  摄影/翟永明

当深蓝的夜围拢

当深蓝的夜围拢你的脸

那些女战士擂着腰下的大鼓!

酒神多毛的腿就从

葡萄丛里伸出。

我看见你,在隆隆的鼓声中

大海撤离了它的盐库。

你在我眼中的时刻

生命的干渴畅饮红色的葡萄酒——

那是爱流血的方式。

是死神放走自由的方式。

2018.7.16

庚子年戊寅月记

救人的人先死了。护士拔掉

插进气管的呼吸机,推走尸体——

新闻取景框,不会对准这里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劝说我的理智:

一个人如果和自由恋爱,也将被自由带走

但事实是,二月的大地

谎言洁白如落雪,瘟神喜孜孜头戴王冠

享用还冒着热气的新鲜生命

城市,成为弥漫消毒水气味的

医院和殡仪馆,大街空无一人

连着两天两夜,我睡不着。我想着你

而你已经死去,无法从一张照片

转换成一个跳下床走动的男人

曾经,我不相信有天使

但当我在地狱里匍匐时,我相信了

我想知道关于信仰的纪念碑在哪儿?它

是否大到足够安放一个诚实的灵魂

要么我也是一个撒谎的骗子——若非

我还相信日出日落,还知道

应从备受折磨的良心深处寻找真理或上帝

在家里,我一个人哭了很久。我觉得你的死

我有责任。我害怕那些你害怕的和你不怕的

我愧疚。在层层口罩后面

我和我周围的人,是被堵住嘴也失去脸的人

想到这半生,我曾努力为美工作

而让我震惊的却是恶——

恶,超出我的想象——与它相比

“荒诞”这个词可以描述我们每日的呼吸

没有什么比做希腊的卡珊德拉更荒诞

而在东方的天平,真话的另一端

放上的必将是身家性命

流着无用的眼泪,带着

无力的愤怒,我写下这些

我相信不会有人需要的怯懦的诗句

但我需要——我不知应该向谁祈祷——

我愿它赐予我一个灵魂的兄弟

并给予我睁大眼睛盯着刀斧的勇气——

2020.2.8

蓝蓝  摄影/翟永明

大海播放它粼粼的唱片

大海播放它粼粼的密纹唱片:

有人从海上回来了。

什么是从天空的无形中升起的云朵?

什么是赋予海鸥飞翔的真理?

我从大海宁静的脸上看到

两条蓝色的小鱼游进你的眼睛。

多么巨大的月光的网

在捕捉我们跳动的青春。

藏在港口灯塔下的一支铅笔

今晚仍在书写波浪上的星光。

只有鱼群涌向海底奔腾的河流

记忆之手在那里的暗房

冲洗出你腰肢的起伏。

我一度曾抓住这队岛屿

驶向永恒的龙骨,用我那

和幸福焊在一起的双手;

我的脚记得岩石的滚烫

在海浪撞击下快乐的叫喊。

直到绯红的黎明在一支歌里破晓

赤裸少年分腿骑上

七月奔跑的早晨。

什么是驶进脑海的帆船?

什么是双唇抚平大海的力量?

圆形的宇宙一圈圈播放它的

密纹唱片:一朵玫瑰吸尽了

你金色身体里的芳香。

2018

为伊蕾作

只有祂是完整的

只有祂娶走了完整的你

祂比你腰间俄罗斯的大雪

更寒冷,也更洁净

苦命的女人,因你的骄傲

而向我们告别

这列漫长的火车终于在自由的月台

卸下你燃烧的煤炭

今夜,我歌唱女诗人天真的笑容

在你头脑磨盘旋转中

流泻的蓝色黎明

你的黑眼睛,你的红唇

被冰岛的海鸥模仿

在很多年以后,依然重复着

你勇敢而赤裸的嗓音

——呼唤着万物前来

与你同居

2018.8.5

蓝蓝  摄影/翟永明

应该

应该唱歌、写诗

因为石头没有手而泥土没有嘴

应该更多地做事

因为牢狱之门不能移动

铁条没有自由

应该微笑,并使你爱的人微笑

因为世间有人心碎,眼睑荒凉

把你创造的美喂给他的饥饿

让希望分蘖自己,增大它的田畴

如果你是一个村庄,一座城

你是从黑暗里走出的一群人

写诗就是泥土在唱歌

石头搂着溪流跳舞

是自由对牢笼说不

你微笑,你能够

你向众多的你,交出了自己

201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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