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起底”鬼才贾平凹
认识贾平凹已经三十四年了,和他接触最多,打交道最频繁的还是在八二年到九三年的那段时间。那时候,我经常去他家,去他的单位,去医院看望他,还去他的老家丹凤度暑假。这段时间,他有事也乐于叫我帮忙,给他家买沙发床垫、给他跑住院手续、去长宁宫帮他整理手稿,帮着给他父亲买“杜冷丁”,他父亲还托我给贾平凹的妹妹介绍对象。交往多了,了解贾平凹的故事也便多了。这些年,贾平凹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愿意听他故事的人也多起来,当我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了以后,有人便建议我把它写出来,让更多的人听听贾平凹的故事,了解了解贾平凹的生活。根据零散的片断的和记不太清的记忆,粗略地进行了文字整理。在这里我把与贾平凹交往中的一些生活小故事端出来,以飨读者。
“静虚村”是贾平凹书房的名称。在方新村老党家租住的小厦房里,贾平凹便用上了“静虚村”这个斋名,而今住到了市委家属院后,他仍在书房的门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静虚村”。
方新村那个“静虚村”隐在深深的巷子尽头,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规矩,拢共两条巷道,其实连在一起。城乡区别的明显特点莫过于用水。城里都是自来水,龙头一拧,清水长流。乡村却是几十户人家共用一口井,方新村靠着城市,但毕竟是乡村,村人吃水需要肩挑手提。平凹四体不勤,俊芳文弱力怯,用水只有二人去抬。常常俊芳哼着小曲在前,平凹点着碎步垫后,进门槛了,平凹心不在焉,被绊了趔趄,俊芳扭头训斥,平凹却指那一路水迹说是她遗在地上的音符,弄得俊芳气也不成,乐也不得,常常责怪他:做活不经心,跟娃一样。
要在雨天,天上下的就不再是雨了,实在象是浇在他们头上的一瓢苦水了。院里是泥,一步粘起两鞋泥巴,脚镣般沉重,甩一下,竟连胶鞋也抛出去老远。巷子里,稀泥沼泽一般,踩下去,“扑通一声”,泥浆没了脚踝。逢着车辙蹄印,一脚下去便没了深浅。最发愁的是上下班进村出村,人扛着车子也弄不好就摔倒在这稀泥里了。我租住的石碑寨村也是这个样子。这天,王德林老师邀我去贾平凹家,天黑了,又下着雨,我实在推托不过,便只好答应同他去方新村。出石碑寨,自行车被泥糊得推都推不动了,人也被泥浆溅得满身污泥。好不容易到了方新村,村里泥浆更深,车子不但骑不成,连推都推不动了。扛着车子进村,车子上粘的烂泥污水顺着车子往身上流,灌得胶鞋咕噜咕噜往外冒水。绕了几次道都进不了村,最后绕到方新村小学,在豁墙口喊来平凹,几个人才合伙隔着墙把车子递到平凹家。
遇到雨天,俊芳也学村人,把脸盆水桶全放在房檐下,收集雨水洗洗涮涮。买煤也是一大愁,煤场离村子挺远,“哐啷啷”拉个架子车去了,排半天队买到一车“嫩煤”,回到家全成了一车烂“渣”,“蜂窝煤”又还原成了“原煤”。孙见喜描述贾平凹买面的故事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故事:贾平凹骑车到十九粮店去,很顺利地买了一袋面,也很顺利地把搭配的粗粮兑换成红豆,怀着极良好的自我感觉骑车上路。谁知,不到北门,他便招了满城人的白眼。回头望,但见车后驰下两道白线,球场划线一般均匀,他慌慌然停车,但见面口袋早被烂车子的后架挂破,白面瀑布一般流淌,急得他又是用帽子塞,又是用手帕包。额头的汗也出来了,手背一抹满脸花白。保持这段路面卫生的清洁工赶来了,责怪他破坏了市容整洁。维持这里交通的警察赶来了,训斥他阻碍了道路上的车流......
就是这样的生活环境,在贾平凹的眼里却有着诗一样的韵味,他说起这个村子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自然,只是没花,被高高低低的绿树、庄稼包围。在城里,高楼大厦看得多了,也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地觉得新鲜。先是那树,差不多没了独立形象,枝叶交错,像一层浓重的绿云,被无数的树桩撑着。走近去,绿里才见村子,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兀自立身,并不苫瓦,却完好无缺,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连村里的鸡呀狗呀在贾平凹笔下都变得异常可爱: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条狗,巷尾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
就是这样生活环境。仅八二年贾平凹就发表了十几个短篇小说,三十多篇散文,出版了两本书,获得三次文学大奖。
搬进南院门市委家属院的时候,贾平凹已经是中外闻名的专业作家了。从八零年七月到八二年二月,在方新村的一年多时间里,贾平凹为买煤买面抬水拉炭劳其筋骨,为写散文写诗歌夜以继日写小说苦其心志。住到这里以后,南院门横巷一拐就到家了,没有了舟车劳顿,连水也不用抬了,自来水龙头一开,哗哗哗水就到家了,要多少就有多少。有了卧室,有了客厅,还有了书房,有了自己的一方写作的天地。高兴之余,贾平凹也有了自己的苦恼。
从早到晚,贾平凹家的门被咚咚咚敲个不停。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这个还在客厅坐着,那边门又被咚咚咚敲鼓似地砸得山响。有段时间,他在门上挂了字条和铅笔,请客人留言。但这不顶事,客人们不管他的纸条,门仍被敲得像鼓一样。
平凹心软,也拿不起架子,谁来了他都诚恳接待,都要陪着聊天。无人时提笔写作,来人了,就象电视剧插播了广告,便停止了写作,递烟倒水陪笑脸招呼客人。送走客人接着再写。平凹就是这样,在常人难以想象的条件下,他都能挤出空儿伺弄他的文学,写他的小说。在这环境里他的《浮躁》《废都》等大作问世了,电影《野山》上演了,《腊月正月》等电视剧播出了,美国的飞马文学奖也获得了。这些令世人惊叹的成就,著名作家孙见喜都有过记述,孙见喜百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贾平凹前传》写得令人叫绝地精彩。我这里只回忆起发生在这里的几个小故事,是我在和贾平凹接触、交往中发生的一些事,虽然有些零碎,却是真材实料。
刚一进贾平凹家,我首先闻到了呛人的烟味。屋里烟雾弥漫,洁白的地板上,到处是斑驳污泥,客厅里贾平凹的爱人韩俊芳正和一个男的撕扯着。
过后我才弄清,那个男的是个业余作者,农村娃,趁着下雨农闲,进城来向贾老师请教文学的。贾平凹家的沙发布被这个业余作者“业余”时间快缯到地上了,茶几上的烟也快被业余作者“业余”时间快抽完了,一双大胶鞋也在贾平凹家的走道和客厅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临走,贾平凹给了这小伙几本稿纸,韩俊芳也不甘落后,给小伙子手里又是塞钱又是塞粮票。我以为是他家亲戚,也没多搭话。小伙子走了,我和平凹进书房后,俊芳边拖地边解释:不是啥亲戚,这娃跟平凹一样,迷上了写作,迷得神魂颠倒地,写不出啥名堂,一家人都不支持,他就一天到晚地写,他爸熊了他一顿,就跑到这儿来了,从北郊走来的!我给娃粮票和钱叫娃吃完饭回家,写不成就嫑写了。贾平凹接上了话茬:娃可怜了,咱能帮就帮,帮不上忙鼓励一下,嫑给娃说泄气话么。人都不容易。俊芳忙说:就这我给钱他还不要,撕扯了半天。贾平凹立即接上了话:你试着给我钱,我不撕扯。俊芳笑了:自己拿去!
俊芳想买个席梦思床垫,要贾平凹陪她到竹芭市看看,贾平凹说他要去给人家作文学讲座,俊芳说到竹笆市两步路,十分钟就回来了。平凹死活不去,俊芳说啥也不依,两人正拌着嘴,我正好进了门。平凹马上找到了解脱的理由,立即对俊芳说:正学来了,陪你去,我走呀。说着就要下楼,被俊芳挡住了。俊芳让平凹先把样子看好再走,省得你回来这不好那不好地挑毛病。平凹顺口说道:你随便买,买个烂的我也不嫌。走到楼下,俊芳说平凹:你急着讲座呢,你讲话的口才想么好吗?人家想看你呢,你又长个乌目样子,你急死忙活地干啥呀!平凹没吭气,和我进了楼下的公共厕所,才边尿边歪头给我嘟囔:“你长得好,人家可不叫你么。”
也真应了贾平凹刚才那句话了。床垫也买了,花5元钱也让人用三轮车送到楼下了,送货人说啥也不往楼上抬。说了半天,要抬还要加十块钱,这真是狮子大张口么。一个月才挣四十多,竟然加十块!俊芳也燥了,咱抬。她和别人抬一头,我抬一头。她们两个劲小,抬不动,在楼道拐弯处又不会转弯。刚到二楼,喇啦一声,新买的床垫划破了一匝长的口子。我看着心疼,俊芳却说:不怪你,都怪平凹乌鸦嘴,烂的也行,还真成了烂的了。
过年了,我爱人催促我:你去给你贾老师拜个年去,我便花了4元多钱买了一包点心和一瓶城固特曲去了贾平凹家。他不在家,他爱人说:又去忙乎去咧。我明白了意思。骑车便去莲湖巷作家协会院子找他去。过年呢,院子冷冷清清没一个人,连传达室人也不知道跑那儿去了。整个院子阴冷寂静,静得有些吓人,就连我轻轻的敲门声都显得空洞而巨大。门开了,贾平凹果然在里边忙乎。他正在写什么东西,桌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只有胳膊肘蹭过的地方还干净些,屋里冷得人牙床直想打颤,他的脖子缩在衣领里。他不好意思地给我说:这里也没水,开水凉水都没有,冻住了。看着他在这种环境下写作,我便于心不忍,编造理由让他回家。到家后,我把刚才见到的情景给俊芳讲了,我想俊芳会劝平凹几句。没想到俊芳却没事一样说:他成天这样,写开东西就啥也不顾了!
88年的8月,我到了贾平凹家,这次,他没有忙着写作,也没有接待来客,一个人直挺挺在床上躺着,脸色腊黄,说话好象也没了一丝力气。俊芳说:病重了,要住院,没床位。我让他们在家等着,骑车赶到传染病院,一联系,果然没床位。给谁说都不顶用,我急了,敲开了主任家的门,主任下班了,吃完饭正在睡午觉呢,经不住我的软缠硬磨,放弃了午休,起身和我赶到住院部,找来一张钢丝床,加到两个床中间,总算安顿贾平凹住上了院。
这个床叫“+235”床,这个床也便有幸进了贾平凹的作品,成了《人病》等文章反复出现的道具了。贾平凹写到:医生和护士是从不唤我们名姓的,直呼床号。世界上叫号的只有监狱和医院。我先是“+235”,后一个病号出院了,我正式成了“235”。“235!235!”这是在卖饭了,“235!235!”这是护士在送体温表了。
“235”这个代号真好,就像《林海雪原》里的首长少剑波——203首长!就像社会上人们叫“张书记”、“李主任”一样时髦,也省却不少麻烦。贾平凹刚入院时,一切手续都是我一个人前后跑着办理,入院登记,人家问:“姓名?”我答“贾平凹。”“你是?你是贾平凹?”被对方盘问了半天才办了住院手续。收费处护士看着单子上的“贾平凹”,一双大眼隔着眼镜片把我看了足足有五分钟,还把头伸到窗口,上下打量一番,递出纸和笔,让我签名。有了“235”这个代号,办事方便多了,找大夫,找护士换药,我只需喊一声:“大夫,235——完了!”
俊芳约我第二天和她到长宁宫,给贾平凹整理东西和手稿,我才知道了贾平凹生病的前前后后,前因后果:
1988年的盛夏,贾平凹来到长宁宫,创作他的又一部长篇小说。这部长篇小说名字叫《忙忙人》,是以旧时商州土匪生活为题材的一部故事性小说。平凹在这里才思涌流,每日疾书一万字。时值大暑,山上草蚊凶猛,又有菜花蛇不时进屋惊扰,这就给平凹不时造成惊吓。有一段时间,每日一场暴雨,暴雨过后并不凉爽,却是更为难受的湿热闷䒱,房间被周围茂密的竹林围挡着,热得身上几乎没干过,稿纸上常常溻上汗印,写作速度大降,他体会到了写作的艰难。
稿子已写到十七万字,再有五万字便可大功告成。在此关健时刻,平凹感觉肚子疼。先是悠悠拧拧疼,他吃些“蒮香正气水”继续写作,竞止不住,又绞肠揪心地翻腾起来,又连日拉肚子泻稀水,他以为是天热了吃了不干净东西导致的肠炎腹泻,直到吃药打针不见效果,他才被人送回西安。经化验诊断为:肝炎。
刚才,在来长宁宫的车上,广播正在连播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浮躁》,我们两个围绕着《浮躁》还聊得很高兴。当听到贾平凹生病前后的根根梢梢,俊芳的脸便沉了下来。进了贾平凹写作的那房间以后她就更生气了:一拉开桌子抽斗,俊芳给贾平凹剥的核桃仁原封放着,一点没吃。一看挂面,一包包都长了绿毛了,基本没动。再一数抽斗里的饭票,也没少几张,不知他一天都吃的啥?再看炉子上架的小锅,锅底浅浅的一口面汤,稠得就象糨糊,锅沿的几根挂面有的粘在锅上,有的干得变了颜色,象干柴一样卷曲着。俊芳嘟囔着:写开东西了啥也不顾了。一面叫来也在这里写作的景平。景平说:几天几天也不见他出门,老也不见他吃饭,我还以为他回去了。就是有天晚上,他写东西进入了角色,自己把自己吓得乱叫唤,我才知道他还在写呢。
由长宁宫回来天已经麻麻黑了,我和韩俊芳赶紧到南大街给贾平凹买了茶缸、饭碗和卫生纸等等生活用品,急忙赶到医院。一见面,俊芳就数落贾平凹为了写作也不能折腾自己。贾平凹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嗯、嗯、嗯地答应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那些手稿。俊芳说着说着噗嗤一声笑了:“我说你一天到晚就知道个写写写,你嗯一下也就算了,我说你写开东西就不要命咧,是个差色货!你也嗯呢?”一句话把刚进门的护士也逗笑了。
俊芳忙着要上班,陪护贾平凹的事就委托给我了。伺候病人不是好差事,接触和了解贾平凹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周后俊芳来换我,再三叮咛:“这是传染病院,你家里有老婆有娃呢,记着洗洗澡,用“84”泡泡手。”我开玩笑说:“不敢洗,这手上沾着文豪的灵气呢!”俊芳手一挥说:“屁气!甭沾霉气就行咧!”
回家后,我就开始写贾平凹的故事,有轶事、家事和生活小故事,写着就念给妻子听。妻子听了后摇头说:“写的贾平凹除了写作就是生病,能不能写些高兴事,大家还爱看。”
写些高兴的事?我想起了孙见喜。
记着好像是八九年还是九零年,我编写的一个以贾平凹生活故事为内容的八集电视连续剧《商州独角侠》让程部长看了,铁路影视部想拍。我立即与孙见喜联系,因为里边用的一些素材是他的,为了得到孙见喜的支持和帮助,我给他又写了一封信,商议合作之事。孙见喜是特别爽快又很好打交道的人,立即回信说:“你用啥素材你就用,你要啥素材我提供。”
电视剧因各种原因没拍成,孙见喜写的贾平凹的故事,我却牢牢地记住了。
孙见喜说过贾平凹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俊芳陪平凹上街吃饭。在竹芭市一饺子馆门前,老板正大声叫喊着招徕顾客,平凹就将脖子伸长朝饭馆里张望,老板赶紧笑脸相迎,言说请二位先上雅座饮茶,茶毕饭到。俊芳扯了扯平凹衣襟,他们原计划到钟楼饺子馆去的。但老板缠着不放,几乎要动手拉人了。平凹甩脱两边拉扯,诚诚实实问老板:“你这饺子馅里有肉么?”老板鼓着嗓子喊答,似乎要叫所有过往的行人都听到:“馅里肉多肉多,几乎全是纯肉!”
平凹就摇头说:“不吃不吃。”
老板问:“咋?”
平凹答:“我吃素的。”
老板气得瞪了眼珠:“怪人!”
俩人路过一家水果店,平凹又说要吃苹果,俊芳上前问:“甜不甜?”女售货员连忙应答:“洛川苹果,可甜可甜!”平凹拉住俊芳胳膊说:“不买不买。”女售货员斜眼诧异,俊芳回头问:“咋啦?”平凹说:“我要吃酸的。”俊芳就骂平凹和怀娃女人一样择食,难侍候。
作者简介:幽默,原名王正学。生于长安,先后任中国机电报等报特约记者,企业周报记者、编辑部主任、记者部主任和副总编等职。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秦风书画院常务理事、院士,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等一百余篇,获征文小说一等奖和书画比赛等各类奖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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