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一开年,因为“新冠”的爆发,钟南山三个字,又成了焦点;民众相信他,因为他的直言。
这位84岁身体健朗的钟老先生,最爱的曲子是《鼓浪屿之波》,那是他的故乡,不但有鲜花、绿树,还有钢琴、音乐,那是他父母从小生长的地方。
钟南山的父亲钟世藩,从小父母早亡,于是跟着叔叔长大。1917年,16岁的他,入读厦门同文书院。5年之后,他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刚入学,钟世藩同班同学有40余人,在一次次近乎严格的选拔中,临到毕业,只剩下8人。经过8 年的专业训练,1930年钟世藩取得纽约州立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并留在协和医学院担任助教。
就是在协和,钟世藩遇到同乡、眉清目秀的廖月琴。月琴,从小在鼓浪屿毓德女中就读,后来考入协和高级护校。身在异乡,与同乡相遇,相互仰慕,相互吸引,两人相爱至深。当时廖月琴生产的医院,也是钟世藩工作所在的南京中央医院,地处钟山以南。钟氏夫妇都很欣赏附近的风景,希望儿子日后为人能像山般厚重稳健,遂为其起名叫钟南山。
廖月琴(右一)与父母、手足的全家福
说起廖月琴所在的廖氏家族,在鼓浪屿,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廖月琴曾祖父廖宗文那辈起,就到了厦门谋生。一开始,廖家开了一家竹器店,卖些竹编家具和碗橱之类的用品。廖宗文有四个公子,依次为廖清霞、廖悦发、廖天赐、廖天福。廖清霞毅然南下,来到印尼发展,开办“群乐华”修造船厂和“锦顺昌”土产公司。接着,廖悦发也来到印尼,与兄长并肩奋斗,共同致富,衣锦还乡。回到家乡的廖悦发,很有经商头脑,他开豫丰钱庄,投资码头、大同酱油厂,实业与金融业齐头并进,声名显赫。同时,他在鼓浪屿兴建两座花园洋房,就是有名的廖厝——漳州路44号和48号,而他就是鼓浪屿廖厝名副其实的当家人。这位廖悦发廖财神,正是廖翠凤的父亲,林语堂的岳父。当时,廖家几房人全都住在一起。而月琴的爷爷是三房廖天赐,月琴父亲廖超熙,是与廖翠凤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堂兄妹。
廖超熙,从英华书院毕业后,就到印尼经商,生意兴隆。后来的他,回鼓浪屿定居,开了一家华南药房。药房规模不小,卖的还有进口药,财源滚滚。1928年,月琴的父亲廖超熙在自己祖宅——廖厝的不远处建起了一座独幢二层别墅,算是自立门户。月琴的母亲谢淑媛,即钟南山的外婆,嫁进廖家时,家族聚居廖厝,受大家庭规矩培养出来,凡事以男主人优先;她平时话不多,并且从不家长里短、说东道西;在她身上,月琴也学到母亲克己、宽厚的品德。而这一品德,我们在钟南山教授身上也能看到。非典期间,那句著名的“把重病人都送到我们这里来”……月琴上有一个姐姐素琴,下有一妹秋琴及一弟永廉。她们姐弟从小就是在廖厝长大的,她们称呼廖翠凤“凤姑”。月琴的大姐素琴,即钟南山的姨妈,原在鼓浪屿怀仁女子学校读书,后转学南京汇文女中,毕业后考上燕京大学,1930年获理学学士学位,又进北京协和医学院营养师班进修,成为营养学专家。她的夫君戴天佑,可是美国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博士,拿了美国金钥匙奖的。发现没有,月琴姐妹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共同点,带有“琴”字。也许,是因为岛上琴声朗朗、音乐不断吧。不仅如此,月琴堂姐妹的名字中,也带有“琴”字。姓廖,名字中有“琴”,极好辨认是廖家千金。如廖翠凤的大哥,有两个女儿,桐琴与舜琴。桐琴,后来和圣约翰大学毕业生吴师基结婚。而舜琴,经姑姑翠凤做媒,嫁给在纽约领事馆做副领事的宗惟贤。再有,翠凤二哥家的闺秀,叫雪琴与云琴。长大后的雪琴,其夫君林嘉泽,正是“万婴之母”林巧稚的侄儿,林巧稚还认他为干儿子呢。经雪琴介绍,妹妹云琴嫁到了周家,其夫君周寿植,是厦门名绅周墨史的儿子,解放前去了台湾,在银行任职。看得出,廖家月琴等众姐妹,眼光独特,择婿的水平都是超一流。
月琴,如同她的“凤姑”一样,都特别爱慕才华横溢的男子。她的夫君钟世藩,虽说沉默寡言,但人家是协和医学院的高材生。1934年,钟世藩赴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医学院,学习病毒学,2年后,回国出任南京中央医院儿科主任。其技术精湛,且与月琴情投意合,儿子的出生,从两人世界到三口之家,令众人艳羡。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南京遭到日军的疯狂轰炸。钟家不幸被炸塌,襁褓之中的钟南山,被压在废墟底下。儿子不见了,死里逃生的月琴,简直不敢相信!钟南山的外婆,很是镇定,她带着女儿找到外孙所在床榻的方位,就在一片瓦砾堆里,把他扒了出来。儿子终见天日,月琴见到失而复得的宝贝,实在有感神助。据后来的钟南山讲述,当时我的脸已经发紫,再晚一步可能就救不活了,是外婆和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殊不知,在那惊险万分的时刻,母亲月琴,宁可压在废墟之下的,是自己。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儿子的幸存。
淞沪会战之后,国民政府决定中央机关内迁。这样,钟氏夫妇带着儿子钟南山,离开南京,先是来到湖南长沙湘雅医院,后又与医院的同事,辗转来到贵阳。1941年,月琴生下一个小公主,取名“钟黔君”。一个“黔”字,代表孩子的出生地。这样,钟南山就有了一个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月琴非常理解丈夫的日理万机,教育子女的重担,就落在她的肩上。自小饱读诗书的她认为,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耳熏目染,潜移默化。凭着她与夫君对自身工作的敬畏,对患者的悉心诊治,以及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热爱,钟南山兄妹都得到了润物细无声般的滴灌。在贵阳,这个下江人集聚的城市,物价飞涨,绝对应了那个“贵”字。贫困的日子,一言难尽;作为母亲的月琴,曾经的大家闺秀,毫无惧色,兵来将挡,水来土埋,总是以大无畏的气概,藐视一切。毕竟从南京,至长沙,再到贵阳,一路上颠沛流离,一路上敌机轰炸不断,生命危在旦夕。心安即是家,如今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枝花,全家四口,相守一方,虽说生活不易,但其乐融融,月琴是当之无愧的主心骨。从1938年到1946年,八年了,贵阳给了月琴夫妇难忘的岁月,也留给了钟南山兄妹一口的贵阳口音。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钟世藩来到岭南大学医学院,担任儿科教授。从此,一家人定居广州。向有康乐园之称的岭南大学,位于广州南郊,依傍着滚滚东流的珠江。校内绿树成荫,规划井然,数十幢欧式别墅和红墙绿瓦的教学大楼,点缀其间。上世纪二十年代,学校请来美国建筑师,对校园建设,作出统一规划。故康乐园具有美国大学的风格。踏入校园,无人不为优雅宁静的环境,留下深刻印象。小时的钟南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堪比杨振宁笔下的清华园。钟家,住在一幢三层别墅里,一楼是钟南山的房间,二楼住着父母和妹妹,三楼呢,则是父亲养着小白鼠的领地。钟南山看到可爱的小白鼠,以为是母亲专门为他购买的宠物,开心非常。谁知母亲告诉他,这是爸爸做实验用的,而你可以帮助照看它们。原来,这是钟世藩为了研究病毒,自己出资购买的小白鼠。至此,钟南山开始每天为小白鼠喂谷子,喂水,乐此不疲。就这样,无形当中,“小饲养员”内心,埋下了学医的种子。工作之余,钟家客厅常常传来交响乐的声音。原来月琴与其夫君,都来自鼓浪屿,从小对音乐有着非同寻常的热爱。康乐园里,若有人问起钟家在哪儿?定会有人回答,响着交响乐的那家,还有啊,而且老鼠味最浓的那家。月琴,来自美丽的鼓浪屿,哪家的女主人,不愿意家里干净、雅致?可月琴,为了支持夫君工作,一切都好商量。1956年,夫君钟世藩,被评为一级教授,也是中山医学院的八大教授之一(1953年,院系合并后,大陆境内的教会大学撤并,岭南大学纳入中山大学)。夫妻恩爱,儿女有成,这也是月琴心情最为舒畅的时光,岁月静好。
1958年,月琴被调动,来到中山大学肿瘤医院,担任副院长。钟南山发现,妈妈总是去上夜校,读的书都是关于解剖、肿瘤的。他就问母亲,学这些干嘛,都半百之人了。我要当肿瘤医院的院长,总不能连肿瘤是什么,都不知道。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懂一行。这,就是母亲的言传身教。1966年,文革,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汹涌而来,月琴因不堪羞辱而自杀。临终前的她,内心该是多么的凄凉与无奈?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愿鼓浪屿的涛声,伴我走向宁静。母亲的离去,是钟南山内心难以言说的痛。事后多年,谈及这段往事,他仍在感慨,母亲去世时才56岁,她走得太早了。而月琴的夫君钟世藩,曾经最爱《梁祝》一曲。五十年代,头一天,刚带着女儿在中山纪念堂听过《梁祝》音乐会;第二天,又去。妻子离去后,家里再也没有交响乐的响起,从此也再无《梁祝》萦绕。1987年6月22日,钟世藩离开了人世。在逝去的前几天,沉默寡言的他,主动与儿子、女儿三人拥抱在一起。他深知,日子不多了;他不住地叮嘱儿女,一定要把他的骨灰与妻子的混在一起,同时投入大海中……
梳理往事,我们会发现,一个家族的风貌和精神,都会沉淀在一个人的血脉深处,构筑起一个人的三观。
而2020年初始,钟南山的直言,更好地鉴证了这一切……
一个家族的风貌和精神,都会沉淀在一个人的血脉深处,构筑起一个人的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