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逃 离


 
李炎|逃    离

1

处庙堂之高而挪步山林。

那个千岁宝掌和尚的传说,因为汪可受的告老还乡,毗邻而居,便叫更多的红男绿女,信以为真。

不为传说,只为那山,苍松翠竹,云流雾海。深秋,我简单潦草地走近那片山林,并把这次的出行定义为:逃离。

挪步园,避暑的好地方。我错过了季节,也错过了班车。在这个季节里,每天仅有的一班车,只有住在山里的几家汉子或婆姨,才能说得清楚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若是夏天,游客纷纷涌向这个路边车站的时候,揽客人的热情绝对不是演戏,而是拽着膊子的真切。

我不是游客,我是孤单的行路人。我需要打听,才可以在诧异的目光中,逃到别人在这个季节都不屑去的地方。

中年偏老的男人,谈好了价钱,愿意用他的车载我。他很健谈,说了许多山里的景点和许多山里的事。等车子开始爬山,他突然不说了,换成了导航仪在说,不停地说,“前面急拐弯。”

导航仪的嗓音比我的嗓音好听多了,我就像深秋里的蝉。来时的路,一回头就不见了。耳边的风很大,吹不动满山的秋色。

以手加额,峰顶高于蓝天,回首山底,远处的城区匍匐于迷蒙之中,如幻如梦。想那一座座红墙绿瓦之间,尽是满怀大大小小欲望的人。欲望的火焰,是人活着的理由。可是,欲望的路上,却有太多的障碍。人的一生就是跟欲望纠缠的一生。能逃离的,有几个?喧嚣和纷争才是红尘的宿命。

我的逃离,只是短暂的。

           2

喜欢热闹是多数人的性情,我以为我要的宁静总是被那些多数人的性情给劫走。

车子在山里跑了半天,却不见一个人影。路边的某某宾馆、接待处或山庄的铁门紧闭,门上的锁似乎锈迹斑斑,我的内心开始有几分失落和惶恐。我渴望逃离,又害怕逃到快捷和便利之外。

那个中年偏老的男人把车停在老祖寺的庙门前,满目的清冷,让他似乎心生几分歉意,好像我是被他骗上山来的。他说,夏天,那亭台那湖边到处都坐满了人。

可是,我看到的山门、石雕、亭台、湖水,还有白墙黛瓦的院落,尚有抹不去的新建的痕迹,就仿佛被人遗弃。它们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道具,像农人的犁耙,秋收过后,难免要束之高阁。只有酷夏,那个载我的男人,才可以在到处坐满人的石雕亭台边,享受他收获的喜悦。深秋的我,只是他的意外。

他似乎有点同情,又仿佛摔掉包袱似的,接过我的钱后,逃也似的离去。

他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片山里。是我把自己抛弃,怎么可以赖他。我茫然四周,据说四周的七座山峰状似莲花,我就站在吐蕊的莲心上。

       3

我喜欢殿堂里的威严和幽静,喜欢看佛像、看菩萨。我不是信徒,不敬香,不拜佛,却相信菩萨就在人间。

我做过很多的错事,负过很多的人,在我跨进寺庙门槛的那一刻,我相信,他们就纷纷赦免了我。我不祈祷,也不忏悔,在这里,宽恕我曾经恨过的人。

老祖寺的庙宇像山一样,层峦叠嶂。没有香客,也不见老僧。就在这个深秋的午后,菩萨看着我的灵魂在一个又一个的殿堂间,静静地游走。

两个比丘尼经过的时候,只把她们布鞋皂衣的身影留在廊下。再回首,就像我不知道她们从哪里走来一样,不知道她们走去了哪里。这样的遇见,是否也是机缘?

 4

太阳偏西,藏在对峙的双峰背后。

一个人走在缠山的谷道上,我知道在天黑前肯定能赶到挪步园。听说那里有几户人家,我要找一个可以吃饭可以睡觉的地方,歇歇脚。然后,关掉手机。

不急不缓地走着,因为一个人,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说不想说的话,会想很多,会渐渐地进入自己的内心。尤其在这幽静的谷道上,与松竹为伍,听山泉叮咚的欢快,就会把全部的山水当成自己的内心,让思绪到处飘飞。

这个时候,人会变得纯粹而又敏感。

 5

松林里,有间土屋露出一角。我攀上去,期待那间土屋里住着一位隐世高人。

可是,我失望了。土屋颓废,屋顶坍塌了一半,土墙上用石灰水率性地写着“牧场”二字,跟众多的“拆”字比,有许多的童趣与亲和。

峰顶之下,谷道之上,一块平地,一间土屋,树少草密,如果可以把这里叫做牧场的话,实在小得有点太不象样,养几头猪、几只鸡,倒是蛮不错的主意。

绕土屋一周,屋后有棵桃树,虬径斜伸,绿叶与断枝并存。枝节间,几处树脂,似垂泪,欲滴未落。

土屋的门洞开,用一块木板挡着。那块木板太矮,根本就挡不了什么。虽然向一侧稍稍倾斜,却没有松动的迹象。看样子,这门挡上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我很小心地跨过去,避免碰任何的东西,只把脚印留在倒塌的土坯或瓦砾上。

屋檐低矮,内隔三间,左间有张小木床,摆放的模样依旧,铺在床上的稻草还在。小小的木床,很容易就让人想起森林里的小矮人。我以为这应该是三十年或四十年前的样子,可躲在床底下的可乐瓶和垫在床上的优酸乳的纸箱皮,却在幽幽地说,主人离开的年日并不太久。

在许多个午后到黄昏,主人静静的坐在山墙的木窗前,眼巴巴的望着底下那条谷道,实在忍受不了绝望般的寂静,终于决定逃离。

他抛弃了土屋、木床,还有一架旧式的碗橱,以及屋后的桃树。能带走的也许并不多,也许还有点不舍,就随手找了块木板挡住门,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也许哪一天还会回来。可是,直到屋内的那片瓦砾上冒出一棵新竹,已经挺拔苍翠了,迎来的却是另一个逃离过来的人。

土屋早晚要化为泥土,融入这片山岙。不知逃离的主人,在梦里是否无数次寻找过山林间那条熟悉的小路,悄悄走回?

夕阳西下,荒野的山间,被遗弃的土屋,合着这深秋的阳光,我仿佛找到了我需要的宁静,不肯离去。可是,我还得行走,我的根扎在那片纷纷扰扰的烟火里。带不走,留不住。

6

灌木丛生的林间,依稀有条小路的痕迹,沿着那条算不得路的路,我想,或许能找寻到土屋主人当初活动的踪影。当路在蓬生的灌木丛中消失的时候,我往回走,却找不到那间土屋,也看不见那条缠山谷道,我迷路了。我上学的时候,有过在山中迷路的经历,也曾在深夜的旷野中迷过路,我并不慌,只是觉得唇干舌燥。

天暗了下来,路再次消失了。灌木丛中的那条条小路给了我一次次希望,又让我一次次失望。我很清楚,我要去的地方,就在离我并不远的那里,可我就是到达不了。

记得家乡的老人说,迷路的时候,撒泡尿就会清醒。那次深夜,我一个人在茫茫的旷野里兜圈子,当我在同一块棺材板搭的小桥上走了三次后,我恐慌了。然后,我关掉手电筒,对着棺材板撒了泡尿,抬起头,才发现远处有一盏灯光。这次,我在一棵枞树下也的确撒了一泡尿,却没有更清晰的方向感,只感觉到唇干舌燥的难耐居然淡却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我必须继续走。而此刻,我要逃离的,却是这片丛林。

终于,我又回到了那条缠山的谷道上,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手臂多出了几道划痕。虽然,我不能确定到挪步园还有多远,但我的心已不再慌乱。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两只狗的叫声。起先是只老狗,它的叫声吓了我一跳,接着有只小狗也跟着叫起来。两条狗的吠叫,让我倍感亲切,因为这是人间的声音。

简陋的小店里亮着温暖的灯光,有三个男人在斗地主。我走进的那一刻,看到的是俗世、是烟火。我想逃离,我以为我能逃得掉的,结果安慰我的,却依旧是这尘世的灯光和烟火。

作者简介:李炎,原名李焱芳,男,黄梅县濯港人,1968年生,鲁迅文学院87届函授毕业生,黄冈作协会员、黄梅作协会员。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