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母亲的生日
风雅|母亲的生日
母亲第一次像样地过生日,是在她56岁那一年。
小时候,家庭经济拮据,家人几乎都没认真过生日,遇到生日,最多在碗里“窝 ”一个荷包蛋,那还是小孩子的待遇。大人是没有的。我们甚至都不知道父母的生日,直到结婚后。
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九。当时大城市的中老年妇女,流行上下一色的婆婆衫,颜色鲜艳,轻盈又飘逸。出差在外的我一下子想起了母亲,忆起了下周便是她的生日,我决定买两套婆婆衫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
那天刚好礼拜六。我兴高采烈地回娘家。直赴母亲卧室,顺手把礼物撂倒在她床上。母亲看到它们,一脸的惊愕。“妈,生日快乐,送给您的生日礼物。”我轻言细语地说,母亲却像被点了穴位似的,愣在那里。
“您不打开看看吗?”我问。母亲突然醒悟过来,问是什么,我笑着说自己看。母亲用一双树皮似的微微颤抖的手,解开蝴蝶结,打开包装盒。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些僵硬、迟疑,我猜她那时的心情五味杂陈,惊喜、激动、负疚,我说不清。房间里弥漫着跳跃的喜悦,一个悉悉窣窣的声音,在母亲和我的耳畔想起,我相信我们同一时间听到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母亲转过身说眼里飞进了虫子,伸手去拭。我知道那是多年横兀在我们之间的冰面,开始破冰消融。我对母亲说,不试试吗?母亲少女般莞尔一笑,顺从了。我第一次发现母亲威严刚强的背影,竟是这样矮小羸弱。
母亲挑了鹅黄印花的那套。当她再次出现,我的眼前霍然一亮,时尚靓丽的衣服,让她判若两人。母亲缓缓走到穿衣镜前,显然也被自己惊艳到了。
母亲喜悦的神色告诉了我,她依旧爱美爱俏,对生活她还没有完全悲观失望,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希望。
晚上,先生在县城一家高档餐厅为母亲置办了生日宴。温馨的灯光照射在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桌上,鲜有笑容的母亲,那一晚的表情少有地生动,她一面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一面又念念叨叨应该叫姨妈们一起来,一面啧啧摇头外面的菜华而不实。先生当即承诺,等您六十大寿时,让您在黄梅的所有兄弟姐妹欢聚一堂,为您祝寿如何?母亲的脸像一朵盛开的蝴蝶兰。
人生三大苦难,少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母亲就占据了两项。她一生坎坷,命途多舛。父亲离开我们时,母亲45岁,我刚刚参加工作。家里的擎天柱倒塌了,母亲崩溃了。
为了逃避牢狱般的家庭,我经常加班,替同事顶班,直到精疲力尽,回家倒头就睡。在那段昏暗的日子里,我如同行尸走肉。不久,丘比特的利箭射中了我,我沐浴在爱情的雨露中不能自拔。
母亲自然不同意,母女间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战争,彼此伤害相互折磨,最终我赢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母亲在大家的劝说下,表面妥协了,内心并不情愿,在我出嫁的前一个晚上,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一晚上,那个晚上我的眼泪汹涌成河。我哭尽了苦难,有了自己的小家,却把母亲继续扔在苦难里。很多年后,三姨妈告诉我说,你妈妈那个时候,可以往前走一步的,为了你们,她拒绝了。我脱口而出,我会同意的,也许,重新成个家妈妈不会那样痛苦。但谁能说得清楚呢?三姨妈遗憾地说,怪你妈,个性太强,命太硬。不,我否定地说,怪我那个时候太年轻太自私,她遭受打击,又处在更年期中,我要是能跟她聊聊,帮她分担痛苦,她就不会那么苦了。
感谢命运让我找到了懂我的人。先生极力化解母亲和我之间的疙瘩,以弥补他当年横空出世的过错。然而,又一场灾难降临到我们家,降临在母亲身上,它几乎要摧毁掉我们多灾多难的家,摧毁掉母亲和我的情份。
距离父亲去世后七年,在外地当老师的妹妹,处了一个对象,母亲不太满意,妹妹为逃避母亲的唠叨,暑假仍然留在学校,结果暴雨肆虐,山体滑波,冲毁了妹妹学校的房舍……
这次打击,母亲选择了沉默。她把一切罪孽归集于上天对她的报应,她不哭不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吃斋念佛,请求菩萨宽恕。母亲让我担心,让我痛心,更让我揪心。我仿佛看到一把尖刀刺向我脆弱的心脏,刺得我鲜血淋漓。
我和母亲形如陌路。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她满头的白发。那是个乍暖还寒的春日,母亲在屋外喊我女儿的名字,她来送女儿爱吃的饺子。妹妹走后,母亲似乎加倍地疼爱孙女和外孙女,超过了她自己的儿女。我们只有大家庭的团聚才会见面,偶尔单独共处一室时,气氛沉闷尴尬,我尽量回避着她,回避着目光的交汇。那天,她坐在餐桌前慈爱地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地吃饺子时,我扭头看到了她的白发。母亲的一头青丝是什么时候漂成了霜雪,我不知道,那根根银丝像鞭子样抽打着我,我躲在厨房里,任凭豆大的泪滴不断线地往下淌。
我有公婆的疼爱,有先生的呵护,还有可爱的女儿,母亲有什么呀,有个令她失望的儿子,还有个冷若冰霜的女儿,除此就是血泪斑斑的回忆和悔恨伴随着她。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冷漠又冷酷的刽子手,拿刀残忍地一刀刀剜母亲的心。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我还让悲剧在我们活着的身上重蹈覆辙吗?让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一起掩埋在厚厚的黄土里吗?
母亲,我的母亲!女儿向您忏悔了!
母亲,终于在她的生日后绽开了久违的笑容。她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出了家门,在巷子里和邻居们拉扯家常。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在外面吃饭看戏旅游,就像小时候她牵着我一样。宇宙苍穹的浩瀚广袤,外面世界的精彩绝伦,让母亲觉出自己的渺小,她所背负的痛苦更像一粒尘埃不足挂齿。母亲开始看书读报,关心国家大事,她贪婪地汲取着知识的营养,她狭隘的心胸变得博大,性情变得宽容随和。母亲研究保健与营养,她常常打电话告诉我,眼下到了什么节气,应该多吃点什么,应该如何顺应天地阴阳。我总是一笑了之。我那时喜欢把头发烫成栗子色的大波浪,母亲便把染发烫发有害健康的科普知识剪下装订一起,我看后不置可否,母亲便发动先生和女儿一起反对我,我妥协了,改成两年染发烫发一次。
更欣慰的是,母亲成了巷子里的时尚明星。我包下了她的四季服装。我经常出差,所到之地,帮母亲买衣服成了我的嗜好。母亲的身上洋溢着明快的时尚气息。巷子里的老太太阿姨们纷纷效仿她,但是,同样的衣服和服饰,母亲总是把它们穿出了不一样的气质。母亲年轻多了,我成了她的骄傲。我让母亲找到了生活的信心和乐趣。
在母亲六十大寿时,我没有食言,在为她第一次过生日的餐馆,请来了她的兄弟姊妹,八十多岁的外婆也到场,坐了满满两桌。母亲穿着酒红色的套装,戴着我送她六十大寿的礼物――晶莹剔透的玉镯,显得雍荣华贵。玉镯是婆婆送给我的,我咬咬牙,送给了母亲。我说,人养玉,玉养人,您帮我养,您不养了,再还给我。母亲高兴地接受了。玉镯无非是传递一个爱,寻求神明的庇佑。我觉得母亲比任何人更需要它。玉镯成了母亲的最爱。玉有灵性,母亲说。她和它形影不离。有一天,母亲沮丧地说,玉镯不小心碰到了硬物,裂了一道痕迹,她难过地都快哭了。我说玉通人性,人体的温润,会让它慢慢愈合创伤的。我随口而出的话,母亲信以为真。此后,玉镯快成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她用从未有过的虔诚和温和佩戴着它,抚摸着它,欣赏着它。过了好长时间,我都忘了那一茬子事,她跑到我家高兴地告诉我,玉镯的裂痕真的看不见了。我嘿嘿地笑。母亲直到生命尽头也没舍得取下那个玉镯,她忘了女儿的话。在她弥留之际,三姨妈问我,要不要物归原主,我摇摇头,人都留不住,留个镯子有什么意思。母亲没有忘,母亲是想和女儿永远依偎在一起。母亲最后是戴着心爱的玉镯,安祥地离开人世。
寿宴上的母亲,容光焕发,侃侃而谈。外婆瞅着今非昔比的女儿,抹起了眼泪,姨妈捅捅外婆的肩膀,自己却红了眼眶。舅舅对我和先生悄悄地竖起了拇指,我一脸羞愧。如果早点明白,爱能拯救一个人,怎么会让母亲煎熬到56岁时,我才如梦方醒!
今年,是母亲的74岁生日。我在网上下载了很多款式的漂亮衣服,还有一条白色的珍珠项链。母亲一定喜欢。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眼光,她总是能穿出我对衣物的定位。我们母女配合得珠联璧合。
我把母亲的生日礼物,打包,用电脑发送到一个缥缈的国度。在那个国度,母亲没有苦难,只有美丽。
作者:风雅 湖北黄梅人 爱好文学
执行主编:魏鲜红
主 编:曹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