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 古诗十九首释
诗是精粹的语言。因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许多人觉得诗难懂,便是为此。但诗究竟是“语言”,并没有真的神秘;语言,包括说的和写的,是可以分析的;诗也是可以分析的。
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散文如此,诗也如此。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是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这个方法不成。
这些情形,不论文言文、白话文、文言诗、白话诗,都是一样。不过在一般不大熟悉文言的青年人,文言文,特别是文言诗,也许更难懂些罢了。
我们设“诗文选读”这一栏,便是要分析古典和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品,帮助青年诸君的了解,引起他们的兴趣,更注意的是要养成他们分析的态度。
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实欣赏;欣赏是在透彻的了解里。一般的意见将欣赏和了解分成两橛,实在是不妥的。没有透彻的了解,就欣赏起来,那欣赏也许会驴唇不对马嘴,至多也只是模糊影响。
一般人以为诗只能综合的欣赏,一分析诗就没有了。其实诗诗最错综的,最多义的,非得细密的分析工夫,不能捉住它的意旨。若是囫囵吞枣的读去,所得着的怕只是声调辞藻等一枝一节,整个儿的诗会从你的口头眼下滑过去。
本文选了《古诗十九首》作对象,有两个缘由。一来十九首可以说是我们最古的五言诗,是我们诗的古典之一。所谓“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作风,三百篇之外,十九首是最重要的代表。直到六朝,五言诗都以这一类古诗为标准;而从六朝以来的诗论,还都以这一类诗为正宗。《十九首》影响之大,从此可知。
二来十九首既是诗的古典,说解得人也就很多。古诗原来很不少,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里却只选了这十九首。《文选》成了古典,《十九首》也就成了古典;《十九首》以外,古诗流传到后世的,也就有限了。唐代李善和“五臣”给《文选》作注,当然也注了《十九首》。
嗣后历代都有说解十九首的,但除了《文选》注家和元代刘履的《选诗补注》,整套作解的似乎没有。清代笺注之学很盛,独立说解《十九首》的很多。近人隋树森先生编有《古诗十九首集解》一书(中华版),搜罗历来《十九首》的整套的解释,大致完备,很可参看。
这些说解,算李善的最为谨慎,切实;虽然他释“事”的地方多,释“义”的地方少。“事”是诗中引用的古事和成辞,普通称为“典故”。“义”是作诗的意思或意旨,就是我们日常说话里的“用意”。有些人反对典故,认为诗贵自然,辛辛苦苦注出诗里的典故。只表明诗句是有“来历”的,作者是渊博的,并不能增加诗的价值。另有些人也反对典故,却认为太麻烦,太繁琐,反足为欣赏之累。
可是,诗是精粹的语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暗示得从比喻和组织上作工夫,利用读者联想的力量。组织得简约紧凑,似乎断了,实在连着。比喻或用古事成辞,或用眼前景物。典故其实是比喻的一类。
这首诗那首诗可以不用典故,但是整个儿的诗是离不开典故的。旧诗如此,新诗也如此;不过新诗爱用外国典故罢了。要透彻地了解诗,在许多时候,非先弄明白诗里的典故不可。
陶渊明的诗,总该算“自然”了,但他用的典故并不少。从前人只囫囵读过,直到近人古直先生的《靖节诗笺定本》,才细细的注明。我们因此增加了对于陶诗的了解;虽然我们对于古先生所解释的许多篇陶诗的意旨并不敢苟同。李善注《十九首》的好处,在他所引的“事”都跟原诗的文义和背景切合,帮助我们的了解很大。
别家说解,大都重在意旨。有些是根据原诗的文义和背景,却忽略了典故,因此不免望文生义,模糊影响。有些并不根据全篇的文义、典故、背景,却只断章取义,让“比兴”的信念支配一切。
所谓“比兴”的信念,是认为作诗必关教化;凡男女私情、相思离别的作品,必有寄托的意旨——不是“臣不得于君”,便是“士不遇知己”。这些人似乎觉得相思、离别等等私情不值得作诗;作诗和读诗,必须能见其大。但是原作里却往往不见其大处。于是他们便抓住一句两句,甚至一词两词,曲解起来,发挥开去,好凑合那个传统的信念。这不但不切合原作,并且常常不能自圆其说;只算是无中生有,驴唇不对马嘴罢了。
据近人的考证,《十九首》大概作于东汉末年,是建安(献帝)诗的前驱。李善就说过,诗里的地名像宛、洛、上东门,都可以见出有一部分是东汉人作的;但他还相信其中有西汉诗。历来认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只有一个重要的证据,便是第七首里“玉衡指孟冬”一句话。
后来人都信他的话,同时也就信《十九首》中一部分是西汉诗。不过李善这条注并不确切可靠,俞平伯先生有过详细讨论,载在《清华学报》里。我们现在相信这句诗还是用的夏历。
此外,梁启超先生的意见,《十九首》作风如此相同,不会分开在相隔几百年的两个时代(《美文及其历史》)。徐中舒先生也说,东汉中叶,文人的五言诗还是很幼稚的;西汉若已有《十九首》那样成熟的作品,怎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古诗十九首考》,中大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六十五期)
《十九首》没有作者,但并不是民间的作品,而是文人仿乐府作的诗。乐府原是入乐的歌谣,盛行于西汉。到东汉时,文人仿作乐府诗的极多;现存的乐府古辞,也大都是东汉的。仿作乐府,最初大约是依原调,用原题;后来便有只用原题的。再后便有不依原调,不用原题,只取乐府原意作五言诗的了。
这种作品,文人化的程度虽然已经很高,题材可还是民间的,如人生不常,及时行乐,离别,相思,客愁,等等。这时代作诗人的个性还见不出,而每首诗的作者,也并不限于一个人;所以没有主名可指。
《十九首》就是这类诗;诗中常用典故,正是文人的色彩。但典故并不妨害《十九首》的“自然”,因为这类诗究竟是民间味,而且只是浑括的抒叙,还没到精细描写的地步,所以就觉得“自然”了。
本文先抄原诗。诗句下附列数字,李善注便依次抄在诗后;偶有不是李善的注,都在下面记明出处,或加一“补”字。注后是说明,这儿兼采各家,去取以切合原诗与否为准。
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①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②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③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④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⑤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⑥
思君令人老⑦,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⑧。
诗中引用《诗经》、《楚辞》,可见作者是文人。“生别离”和“阻且长”是用成辞;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从之”不得的意思。借着引用的成辞的上下文,补充未申明的含意;读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从联想领会得这种含意。
这样,诗句就增厚了力量。这所谓词短意长;以技巧而论,是很经济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思君令人老”脱胎于“维忧用老”,而稍加变化;知道《诗经》的句子的读者,就知道本诗这一句是暗示着相思的烦忧了。
“冉冉孤生竹”一首里,也有这一语,歌谣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还不脱歌谣的风格,无怪其然。“相去”两句也是套用古乐府歌的句子,只换了几个词。“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里的“日以”,和“日趋”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离家”变为“相去”,是因为诗中主人身份不同,下文再论。
“代马”、“飞鸟”两句,大概是汉代流行的歌谣;《韩诗外传》和《盐铁论》都引到这两个比喻,可见。到了《吴越春秋》,才改为散文,下句的题材并略略变化。这种题材的变化,一面是环境的影响,一面是文体的影响。越地滨海,所以变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马著,所以不变上句。
东汉文体,受辞赋的影响,不但趋向骈偶,并且趋向工切。“海日”对“北风”,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诗引用这一套比喻,因为韵的关系,又变用“南枝”对“北风”,却更见工切了。至于“代马”变为“胡马”,也许只是作诗人的趣味;歌谣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马”两句的意旨,却还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类相亲”三项。这些得等弄清诗中主人的身份再来说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个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证,说是“以喻邪佞之毁忠良”,大致是不错的。有些人因此以为本诗是逐臣之辞;诗中主人是在远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这样,全诗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话了。
全诗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气;但他们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从屈原的《离骚》创始,后人这个信念,显然是以《离骚》为依据。不过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缘;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
五言古诗从乐府演化而出,乐府里可并没有这种思想。乐府里的羁旅之作,大概只说思乡,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两首,可以说是典型。这些都是实际的。“涉江采芙蓉”一首,虽受了《楚辞》的影响,但也还是实际的思念“同心”人,和《离骚》不一样。
在乐府里,像本诗这种缠绵的口气,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诗主人大概是个“思妇”,如张玉谷《古诗赏析》所说;“游子”与次首“荡子行不归”的荡子同意。所谓诗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诗人;作诗人是尽可以虚拟各种人的口气,代他们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这个比喻,究竟该怎样解释呢?朱筠说:“'不顾返’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却托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归,定有馋人间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诗十九首说》)张玉谷也说:“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顾返,点出负心,略露怨意。”
两家说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馋人;馋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两句而论,就全诗而论,这解释也可通。但是一个比喻往往有许多可能的意旨,特别是在诗里。我们解释比喻,不但要顾到当句当篇的文义和背景,还要顾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着它的确切的意旨。
见仁见智的说法,到底是不足为训的。“浮云蔽白日”这个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证,都只是“谗邪害公正”一个意思。本诗与所引三证时代相去不远,该还用这个意思。不过也有两种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许在乡里被“谗邪”所“害”,远走高飞,不想回家。二也许是乡里中“谗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专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说那游子是“忠良”或“贤臣”;因为乐府里这类诗的主人,大概都是乡里的凡民,没有朝廷的达官的缘故。
明白了本诗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头吟味“胡马”、“越鸟”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游子不忘故乡。“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漂泊。“同类相亲”是希望他亲爱家乡的亲戚故旧乃至思妇自己。
在游子虽不想回乡,在思妇却还望他回乡。引用这一套彼此熟习的比喻,是说物尚有时,何况于人?是劝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叙,作诗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这里似是断处,实是连处。明白了诗中主人是思妇,也就明白诗中套用古乐府歌“离家”那两句时,为什么要将“离家”变为“相去”了。
“衣带日已缓”是衣带日渐宽松。朱筠说,“与'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这是就果显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带缓是果,人瘦是因。“岁月忽已晚”和“东城高且长”一首里“岁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际岁月无多的时候。“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两语,解者多误以为全说的诗中主人自己。
但如注⑧所引,“强饭”、“加餐”明明是汉代通行的慰勉别人的话语,不当反用来说自己。张玉谷解这两句道,“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最是分明。我们的语言,句子没有主词是常态,有时候很容易弄错;诗里更其如此。“弃捐”就是“见弃捐”,也就是“被弃捐”;施受的语气同一句式,也是我们语言的特别处。
这“弃捐”在游子也许是无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妇却总是“弃捐”,并无分别。所以她含恨说:“反正我是被弃了,不必再提罢;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诗有些复沓的句子。如既说“相去万余里”,又说“道路阻且长”,又说“相去日已远”,反复说一个意思;但颇有增变。“衣带日已缓”和“思君令人老”也同一例。这种回环复沓,是歌谣的生命;许多歌谣没有韵,专靠这种组织来建筑它们的体格,表现那强度的情感。
只看现在流行的许多歌谣,或短或长,都从回环复沓里见出紧凑和单纯,便可知道。不但歌谣,民间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
诗从歌谣演化,回环复沓的组织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辞”,都可看出这种痕迹。《十九首》出于本是歌谣的乐府,复沓是自然的;不过技巧进步,增变来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诗渐渐受了散文的影响,情形却就不一定这样了。
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显然是思妇的诗。主人公便是那“荡子妇”。“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是春光盛的时节,是那荡子妇楼上所见。荡子妇楼上开窗远望,望的是远人,是那“行不归”的“荡子”。她却只见远处一片青草,近处一片柳。那草沿着河畔一直青青下去,似乎没有尽头——也许会一直青青到荡子的所在罢。
传为蔡邕作的那首《饮马长城窟行》开端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正是这个意思。那茂盛的柳树也惹人想念远行不归的荡子。《三辅黄图》说:“灞桥在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柳”谐“留”音,折柳是留客的意思。
汉人既有折柳赠别的风俗,这荡子妇见了“郁郁”起来的“园中柳”,想到当年分别时依依留恋的情景,也是自然而然的。再说,河畔的草青了,园中的柳茂盛了,正是行乐的时节,更是少年夫妇行乐的时节。
可是“荡子行不归”,辜负了青春年少,及时而不能行乐,那是什么日子呢!况且草青、柳茂盛,也许不止一回了,年年这般等闲的度过春光,那又是什么日子呢!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描画那荡子妇的容态姿首。这是一个艳妆的少妇。“盈”通“嬴”。《广雅》:“嬴,容也。”就是多仪态的意思。“皎”,《说文》:“月之白也。”说妇人肤色白皙。吴淇《选诗定论》说这是“以窗之光明,女之丰采并而为一”,是不错的。
这两句不但写人,还夹带叙事;上句登楼,下句开窗,都是为了远望。“娥”,《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粧”又作“妆”“装”,饰也,指涂粉画眉而言。“纤纤女手,可以缝裳”,是《韩诗·葛屦》篇的句子(《毛诗》作“掺掺女手”)。《说文》:“纤,细也。”“掺,好手貌。”“好手貌”就是“细”,而“细”说的是手指。
《诗经》里原是叹息女人的劳苦,这里“纤纤出素手”却只见凭窗的姿态——“素”也是白皙的意思。这两句专写窗前少妇的脸和手,脸和手是一个人最显著的部分。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叙出主人公的身份和身世。《说文》:“倡,乐也。”就是歌舞妓。“荡子”就是“游子”,跟后世所谓“荡子”略有不同。《列子》里说:“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可以为证。
这两句诗有两层意思。一是昔既作了倡家女,今又作了荡子妇,真是命不由人。二是作倡家女热闹惯了,作荡子妇却只有冷清清的,今昔相形,更不禁身世之感。况且又是少年美貌,又是春光盛时。荡子只是游行不归,独守空床自然是“难”的。
有人以为诗中少妇“当窗”“出手”,未免妖冶,未免卖弄,不是贞妇的行径。《诗经·伯兮》篇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贞妇所行如此。还有说“空床难独守”,也不免于野。不免于淫。
总而言之,不免放滥无耻,不免失性情之正,有乖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诗教。话虽如此,这些人却没胆量贬驳这首诗,他们只能曲解这首诗是比喻。《十九首》原没有脱离乐府的体裁。乐府多歌咏民间风俗,本诗便是一例。
世间是有“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的女人,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想头,有她的行径。这些跟《伯兮》里的女人满不一样,但别恨离愁却一样。只要真能表达出来这种女人的别恨离愁,恰到好处,歌咏是值得的。
本诗和《伯兮》篇的女主人公其实都说不到贞淫上去,两诗的作意只是怨。不过《伯兮》篇的怨浑含些,本诗的怨刻露些罢了。艳妆登楼是少年爱好,“空床难独守”是不甘岑寂,其实也都是人之常情;不过说“空床”也许显得亲热些。“昔为倡家女”的荡子妇,自然没有《伯兮》篇里那贵族的女子节制那样多。
妖冶,野,是有点儿;卖弄,淫,放滥无耻,便未免是捕风捉影的苛论。王昌龄有一首《春闺》诗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从本诗变化而出。
诗中少妇也是个荡子妇,不过没有说是倡家女罢了。这少妇也是“春日凝妆上翠楼”,历来论诗的人却没有贬驳她的。潘岳《悼亡》诗第二首有句道:“辗转眄枕席,长簟竟空床。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这里说“枕席”,说“床空”,却赢得千秋的称赞。可见艳妆登楼跟“空床难独守”并不算卖弄,淫,放滥无耻。那样说的人只是凭了“昔为倡家女”一层,将后来关于“娼妓”的种种联想附会上去,想着那荡子妇必有种种坏念头坏打算在心里。
那荡子妇会不会有那些坏想头,我们不得而知,但就诗论诗,却只说到“难独守”就戛然而止,还只是怨,怨而不至于怒。这并不违背温柔敦厚的诗教。至于将不相干的成见读进诗里去,那是最足以妨碍了解的。
陆机《拟古》诗差不多亦步亦趋,他拟这一首道:“靡靡江离草,熠耀生河侧。皎皎彼姝女,阿那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又,曹植《七哀诗》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贱妾常独栖。”这正是化用本篇语意。
“客子”就是“荡子”,“独栖”就是“独守”。曹植所了解的本诗的主人公,也只是“高楼”上一个“愁思妇”而已。“倡家女”变为“彼姝女”,“当窗牖”变为“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还保存原作的意思。
“良人游不归”就是“荡子行不归”,末三语是别恨离愁。这首拟作除“偏栖独只翼”一句稍稍刻露外,大体上比原诗浑含些,概括些;但是原诗作意只是写别恨离愁而止,从此却分明可以看出。陆机去十九首的时代不远,他对于原诗的了解该是不至于有什么歪曲的。
评论这首诗的都称赞前六句连用叠字。顾炎武《日知录》说:“诗用叠字最难。《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
《古诗》'青青河畔草,——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连用叠字容易显得单调,单调就重复可厌了。而连用的叠字也不容易处处确切,往往显得没有必要似的,这就乱了。因此说是最难。
但是《硕人》篇跟本诗六句连用叠字,却有变化。——《古诗源》说本诗六叠字从“河水洋洋”章化出,也许是的。就本诗而论,青青是颜色兼生态,郁郁是生态。
这两组形容的叠字,跟下文的盈盈和娥娥,都带有动词性。例如开端两句,译作白话的调子,就得说,河畔的草青青了,园中的柳郁郁了,才合原诗的意思。盈盈是仪态,皎皎是人的丰采兼窗的光明,娥娥是粉黛的妆饰,纤纤是手指的形状。
各组叠字,词性不一样,形容的对象不一样,对象的复杂度也不一样,就都显得确切不移;这就重复而不可厌,繁赜而不觉乱了。《硕人》篇连用叠字,也异曲同工。但这只是因难见巧,还不是连用叠字的真正理由。
诗中连用叠字,只是求整齐,跟对偶有相似的作用。整齐也是一种回环复沓,可以增进情感的强度。本诗大体上是顺序直述下去,跟上一首不同,所以连用叠字来调剂那散文的结构。但是叠字究竟简单些;用两个不同的字,在声音和意义上往往要丰富些。而数字连用叠字见出整齐,也只在短的诗句像四言五言里如此;七言太长,字多,这种作用便不显了。
就是四言五言,这样许多句连用叠字,也是可一而不可再。这一种手法的变化是有限度的;有人达到了限度,再用便没有意义了。只看古典的四言五言诗中只各见了一例,就是明证。所谓“下此即无人可继”,并非后人才力不及古人,只是叠字本身的发展有限,用不着再去“继”罢了。
本诗除连用叠字外,还用对偶,第一、二句第七、八句都是的。第七、八句《初学记》引作“自云倡家女,嫁为荡子妇”。单文孤证,不足凭信。这里变偶句为散句,便减少了那回环复沓的情味。
“自云”直贯后四句,全诗好像曲折些。但是这个“自云”凭空而来,跟上文全不衔接。再说“空床难独守”一语,作诗人代言已不免于野,若变成“自云”,那就太野了些。《初学记》的引文没有被采用,这些恐怕也都有关系的。
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礀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本诗用三个比喻开端,寄托人生不常的慨叹。陵上柏青青,礀(通涧)中石磊磊,都是长存的。青青是常青青。《庄子》:“仲尼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常青青。’”磊磊也是常磊磊。——磊磊,众石也。人生却是奄忽的,短促的;“人生天地间”,只如“远行客”一般。
《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李善说:“寄者固归。”伪《列子》:“死人为归人。”李善说:“则生人为行人矣。”《韩诗外传》:“二亲之寿,忽如过客。”“远行客”那比喻大约便是从“寄”、“归”、“过客”这些观念变化而来的。
“远行客”是离家远行的客,到了那里,是暂住便去,不久即归的。“远行客”比一般“过客”更不能久住;这便加强了这个比喻的力量,见出诗人的创造功夫。诗中将“陵上柏”和“礀中石”跟“远行客”般的人生对照,见得人生是不能像柏和石那样长存的。
“远行客”是积极的比喻,柏和石是消极的比喻。“陵上柏”和“礀中石”是邻近的,是连类而及;取它们作比喻,也许是即景生情,也许是所谓“近取譬”——用常识的材料作比喻。至于李善注引的《庄子》里那几句话,作诗人可能想到运用,但并不必然。
本诗主旨可借用“人生行乐耳”一语表明。“斗酒”和“极宴”是“娱乐”,“游戏宛与洛”也是“娱乐”;人生既“忽如远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汉书·东方朔传》:“销忧者莫若酒。”只要有酒,有酒友,落得乐以忘忧。极宴固可以“娱心意”,斗酒也可以“相娱乐”。极宴自然有酒友,“相”娱乐还是少不了酒友。斗是舀酒的器具,斗酒为量不多,也就是“薄”,是不“厚“。
极宴的厚固然好,斗酒的薄也自有趣味——只消且当作厚不以为薄就行了。本诗人生不常一意,显然是道家思想的影响。“聊厚不为薄”一语似乎也在摹仿道家的反语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类,意在说厚薄的分别是无所谓的。但是好像弄巧成拙了,这实在是一个弱句;五个字只说一层意思,还不能透彻的或痛快的说出。
这句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一个要不得罢了。若在东晋玄言诗人手里,这意思便不至于写出这样累句。也是时代使然。
游戏原指儿童。《史记·周本记》说后稷“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该是游戏的本义。本诗“游戏宛与洛”却是出以童心,一无所为的意思。洛阳是东汉的京都。宛县是南阳郡治所在,在洛阳之南;南阳是光武帝发祥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当时有“南都”之称,张衡特为作赋,自然也是繁盛的城市。
《后汉书·梁冀传》里说:“宛为大都,士之渊薮。”可以为证。聚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为利禄而来,诗中主人公却不如此,所以说是“游戏”。既然是游戏,车马也就无所用其讲究,“驱车策驽马”也就不在乎了。驽马是迟钝的马,反正是游戏,慢点儿没有什么的。说是“游戏宛与洛”,却只将洛阳的繁华热热闹闹地描写了一番,并没有提起宛县一个字。
大概是因为京都繁华第一,说了洛就可以见宛,不必再赘了吧?歌谣里本也有一种接字格,“月光光”是最熟的例子。汉乐府里已经有了《饮马长城窟行》可见。现在的歌谣却只管接字,不管意义;全首满是片段,意义毫不衔接——全首简直无意义可言。
推想古代歌谣也有这样的,不过没有存留罢了。本诗“游戏宛与洛”下接“洛中何郁郁”,便只就洛中发展下去,更不照应上句,许就是古代这样的接字歌谣的遗迹,也未可知。
诗中写东都,专从繁华着眼。开手用了“洛中何郁郁”一句赞叹,“何郁郁”就是“多繁华呵”!“多热闹呵”!游戏就是来看热闹的,也可以说是来凑热闹的,这是诗中主人公的趣味。
以下分三项来说,冠带往来是一;衢巷纵横,第宅众多是二;宫阙壮伟是三。“冠带自相索”,冠带的人是贵人,贾逵《国语注》:“索,求也。”“自相索”是自相往来不绝的意思。“自相”是说贵人只找贵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下,同时也有些别人不把他们放在眼下,尽他们来往他们的——他们的来往无非趋势利、逐酒食而已。这就带些刺讥了。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罗就是列,《魏王奏事》说:“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第只在长衢上。“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蔡质《汉宫典职》说:“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双阙是每一宫门前的两座望楼。这后两项固然见得京都的伟大,可是更见得京都的贵盛。
将第一项合起来看,本诗写东都的繁华,又是专从贵盛着眼。这是诗,不是赋,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选择最显著最重要的一面下手。至于“极宴娱心意”,便是上文所谓凑热闹了。“戚戚何所迫”,《论语》:“小人长戚戚”,戚戚,常忧惧也。一般人常怀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呢?——无非为利禄罢了。短促的人生,不去饮酒,游戏,却为无谓的利禄自苦,未免太不值得了。这一句不单就“极宴”说,是总结全篇的。
本诗只开头两句对偶,“斗酒”两句跟“极宴”两句复沓;大体上是散行的。而且好像说到那里是那里,不嫌其尽的样子,从“斗酒相娱乐”以下都如此——写洛中光景虽自有剪裁,却也有如方东树《昭昧詹言》说的:“及其笔力,写到至足处。”这种诗有点散文化,不能算是含蓄蕴藉之作,可是不失为严羽《沧浪诗话》所谓“沉着痛快”的诗。历来论诗的都只赞叹《十九首》的“优柔善人,婉而多讽”,其实并不尽然。
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具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这首诗所咏的是听曲感心;主要的是那种感,不是曲,也不是宴会。但是全诗确是近乎散文。《十九首》还是乐府的体裁,乐府原只像现在民间的小曲似的,有时随口编唱,近乎散文的地方是常有的。
《十九首》虽然大概出于文人之手,但因模仿乐府,散文的成分不少,不过都还不失为诗。本诗也并非例外。
开端四语只是直陈宴乐。这一日是“良宴会”,乐事难以备说,就中只提乐歌一件便可见。“新声”是歌,“弹筝”是乐,是伴奏。新声是胡乐的调子,当时人很爱听。
这儿的新声也许就是“西北有高楼”里的“清商”,“东城一何高”离的“清曲”。陆侃如先生的《中国诗史》据这两条引证以及别的,说清商曲在汉末很流行,大概是不错的。
弹唱的人大概是些“倡家女”,从“西北有高楼”、“东城一何高”二诗可以推知。这里只提乐歌一事,一面固然因为声音最易感人——“入神”便是“感人”的注脚,刘向《雅琴赋》道:“穷音之至入于神”,可以参看;一面还是因为“识曲听真”,才引起一番感慨,才引起这首诗。
这四语是引子,以下才是正文。再说这里“欢乐难具陈”下直接“弹筝”二句,便见出“就中只说”的意思,无须另行提明,是诗体比散文简省的地方。
“令德唱高言”以下四语,歧说甚多。上二语朱筠《古诗十九首说》说得最好:“'令德’犹言能者。'唱高言’,高谈阔论,在那里说其妙处,欲令'识曲’者'听其真’。”曲有声有辞。一般人的赏识似乎在声而不在辞。
只有聪明人才会赏玩曲辞,才能辨识曲辞的真意味。这种聪明人便是知音的“令德”。“高言”就是妙论,就是“人生寄一世”以下的话。“唱”是“唱和”的“唱”。聪明人说出座中人人心中所欲说出而说不出的一番话,大家自是欣然应和的,这也在“今日”的“欢乐”之中。
“齐心同所愿”是人人心中所欲说,“含意俱未申”是口中说不出。二语中复沓着“齐”、“同”、“俱”等字,见得心同理同,人人如一。
曲辞不得而知。但是无论歌咏的是富贵人的欢悰还是穷贱人的苦绪,都能引起诗中那一番感慨。若是前者,感慨便由于相形见绌;若是后者,便由于同病相怜。话却从人生如寄开始。
既然人生如寄,见绌便更见绌,相怜便更相怜了。而“人生一世”不但是“寄”,简直像卷地狂风里的尘土,一忽儿就无踪影,这就更见迫切。“飙尘”当时是个新比喻,比“寄”比“远行客”更“奄忽”,更见人生是短促的。
人生既是这般短促,自然该及时欢乐,才不白活一世。富贵才能尽情欢乐,“穷贱”只有“长苦辛”。那么,为什么“守穷贱”呢?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就是“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这儿又是一个新比喻。“高足”是良马、快马,“据要路津”是《孟子》里“夫子当路于齐”的“当路”。何不驱车策良马先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个高官做呢?——贵了也就富了。
“先”该是“捷足先得的意思。《史记》:“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才捷足者先得焉。’”正合“何不”两句语意。从尘想到车,从车说到“轗轲”,似乎是一串儿,并非偶然。轗轲,不遇也;《广韵》:“车行不利曰轗轲,故人不得志亦谓之轗轲。”“车行不利”是轗轲的本义,“不遇”是引申义。
《楚辞》里已只用引申义,但本义存在偏旁中,是不易埋没的。本诗用的也是引申义,可是同时牵涉着本义,与上文相照应。“无为”就是“毋为”,等于“毋”。这是一个熟语。《诗经·板》篇有“无为夸毗”一句,郑玄《笺》作“女(汝)无(毋)夸毗”,可证。
“何不”是反诘,“无为”是劝诫,都是迫切的口气。那“令德”和在座的人说,我们何不如此如此呢?我们再别如彼如彼了啊!人生既“奄忽若飙尘”,欢乐自当亟亟求之,富贵自当亟亟求之,所以用得着这样迫切的口气。
这是诗。这同时又是一种不平的口气。富贵是并不易求的;有些人富贵,有些人穷贱,似乎是命运使然。穷贱的命不犹人,心有不甘;“何不”四语便是那怅惘不甘之情的表现。这也是诗。
明代钟惺说,“欢宴未毕,忽作热中语,不平之甚。”陆时雍说,“慷慨激昂。'何不——苦辛’,正是欲而不得。”清代张玉谷说,“感愤自嘲,不嫌过直。”都能搔着痒处。诗中人却并非孔子的信徒,没有安贫乐道,“君子固穷”等信念。
他们的不平不在守道而不得时,只在守穷贱而不得富贵。这也不失其为真。有人说是“反辞”、“诡辞”,是“讽”是“谑”,那是蔽于儒家的成见。
陆机拟作变“高言”为“高谈”,他叙那“高谈”道:“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易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伺晨鸟”一喻虽不像“策高足”那一喻切露,但“扬声当及旦”也还是“亟亟求之”的意思。而上文“为乐常苦晏”,原诗却未明说;有了这一语,那“扬声”自然是求富贵而不是求荣名了。这可以旁证原诗的主旨。
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这首诗所咏的也是闻歌心感。但主要的是那“弦歌”的人,是从歌曲里听出的那个人。这儿弦歌的人只是一个,听歌心感的人也只是一个。
“西北有高楼”,“弦歌声”从那里飘下来,弦歌的人是在那高楼上。那高楼高入云霄,可望而不可即。四面的窗子都“交疏结绮”,玲珑工细。“交疏”是花格子,“结绮”是格子连结着像丝织品的花纹似的。“阁”就是楼,“阿阁”是“四阿”的楼。
司马相如《上林赋》有“离宫别馆,……高廊四注”的话,“四注”就是“四阿”,也就是四面有檐,四面有廊。“三重阶”可见楼不在地上而在台上。阿阁是宫殿的建筑,即使不是帝居,也该是王侯的第宅。在那高楼上弦歌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人,更只可想而不可即。
弦歌声的悲引得听者驻足。他听着,好悲啊!真悲极了!“谁能作出这样悲的歌曲呢?莫不是杞梁妻吗?”齐国杞梁的妻子“善哭其夫”,见于《孟子》。《列女传》道:“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
琴曲有《杞梁妻叹》,《琴操》说是杞梁妻所作。《琴操》说:梁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杞梁妻善哭,《杞梁妻叹》是悲叹的曲调。
本诗引用这桩故事,也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说那高楼上的弦歌声好像《杞梁妻叹》那样悲。“谁能”二语和别一篇古诗里“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句调相同。那两句只等于说,“这东西巧妙极了!”这两句在第一意义下,也只等于说,“这曲子真悲极了!”说了“一何悲”,又接上这两句,为的是增加语气;“悲”还只是概括的,这两句却是具体的。
——“音响一何悲”的“音响”似乎重复了上句的“声”,似乎只是为了凑成五言。古人句律宽松,这原不足为病。但《乐记》里说“声成文谓之音”,而响为应声也是古义,那么,分析的说起来,“声”和“音响”还是不同的。“谁能”二语,假设问答,本是乐府的体裁。
乐府多一半原是民歌,民歌有些是对着大众唱的,用了问答的语句,有时只是为使听众感觉自己在歌里也有份儿——答语好像是他们的。但那别一篇古诗里的“谁能”二语跟本诗里的,除应用这个有趣味的问答式之外,还暗示一个主旨。那就是,只有公输与鲁班能为此器(香炉),只有杞梁妻能为此曲。本诗在答语里却多了“无乃”这个否定的反诘语,那是使语气婉转些。
这儿语气带些犹疑,却是必要的。“谁能”二句其实是双关语,关键在“此曲”上。“此曲”可以是旧调旧辞,也可以是旧调新辞——下文有“清商随风发”的话,似乎不会是新调。可以是旧调旧辞,便蕴涵着“谁能”二句的第一层意思,就是上节所论的。可以是旧调新辞,便蕴涵着另一层意思。
——这就是说,为此曲者莫不是杞梁妻一类人吗?——曲本兼调和辞而言。这也就是说那位“歌者”莫不是一位冤苦的女子吗?宫禁里,侯门中,怨女一定是不少的;《长门赋》、《团扇辞》、《乌鹊双飞》所说的只是些著名的,无名的一定还多。
那高楼上的歌者可能就是一个,至少听者可以这样想,诗人可以这样想。陆机拟作里便直说道:“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玉容谁得顾?倾城在一弹。”语语都是个女人。
曹植《七哀诗》开端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似乎也多少袭用本诗的意境,那高楼上也是个女人。这些都可供旁证。
“上有弦歌声”是叙事,“音响一何悲”是感叹句,表示曲的悲,也就是表示人—歌者跟听者——的悲。“谁能”二语进一步具体地写曲写人。“清商”四句才详细地描写歌曲本身,可还兼顾着人。
朱筠说“随风发”是曲之始,“正徘徊”是曲之中,“一弹三叹”是曲之终,大概不错。商音本是“哀响”,加上“徘徊”,加上“一弹三叹”,自然“慷慨有余哀”。徘徊,《后汉书·苏竟传》注说是“萦绕淹留”的意思。
歌曲的徘徊也正暗示歌者心头的徘徊,听者足下的徘徊。《乐记》说:“'清庙’之瑟……壹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郑玄注:“倡,发歌句也,三叹,三人从而叹之耳。”这个叹大概是和声。本诗“一弹再三叹”,大概也指复沓的曲句或泛声而言;一面还照顾着杞梁的妻的叹,增强曲和人的悲。
《说文》:“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这儿却是怨女的不得志于心。——也许有人想,宫禁千门万户,侯门也深如海,外人如何听得清高楼上的弦歌声呢?这一层,姑无论诗人设想原可不必黏滞实际,就从实际说,也并非不可能的。
唐代元稹的《连昌宫词》里不是说过吗:“李谟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还有,陆机说“佳人抚琴瑟”,抚琴瑟自然是想象之辞,但参照别首,也许是“弹筝奋逸响”也未可知。
歌者的苦,听者从曲中听出想出,自然是该痛惜的。可是他说“不惜”,他所伤心的只是听她的曲而知她的心的人太少了。其实他是在痛惜她,固然痛惜她的冤苦,却更痛惜她的知音太少。一个不得志的女子禁闭在深宫内院里,苦是不消说的,更苦的是有苦说不得;有苦说不得,只好借曲写心,最苦的是没人懂得她的歌曲,知道她的心。
这样说来,“知音稀”真是苦中苦,别的苦还在其次。“不惜”、“但伤”是这个意思。这里是诗比散文经济的地方。知音是引用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伪《列子》道:“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列子》虽是伪书,但这个故事来源很古(《吕氏春秋》中有);因为《列子》里叙得合用些,所以引在这里。“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这才是“善听”,才是知音。这样的知音也就是之心,知己,自然是很难遇的。
本诗的主人公是那听者,全首都是听者的语气。“不惜”的是他,“但伤”的是他,“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愿”的也是他。这末两句似乎是乐府的套语。“东城高且长”篇末作“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伪苏武诗第二首袭用本诗的地方很多,篇末也说“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篇中又有“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的话。
苏武诗虽是伪托,时代和《十九首》相去也不会太远的。从本诗跟“东城高且长”看,双飞鸟的比喻似乎原是用来指男女的。——伪苏武诗里的双飞龙,李善《文选注》说是“喻己及朋友”,双黄鹄无注,李善大概以为跟双飞龙的喻意相同。
这或许是变化用之——本诗的双鸣鹤,该是比喻那听者和那歌者。一作双鸿鹄,意同。鹤和鸿鹄都是鸣声嘹亮,跟“知音”相照应。“奋翼”句也许出于《楚辞》的“将奋翼兮高飞”。高,远也,见《广雅》。但《诗经·邶风·柏舟》篇末“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二语的意思,“愿为”两句里似乎也蕴涵着。
这是俞平伯先生在《葺芷缭蘅室古诗札记》里指出的。那二语却是一个受苦的女子的话。唯其那歌者不能奋飞,那听者才“愿”为鸣鹤,双双奋飞。不过,这也只是个“愿“,表示听者的“惜”和“伤”,表示他的深切的同情罢了,那悲哀终于是“绵绵无尽期”的。
六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的意旨只是游子思家。诗中引用《楚辞》的地方很多,成辞也有,意境也有,但全诗并非思君之作。《十九首》是仿乐府的,乐府里没有思君的话,汉魏六朝的诗里也没有,本诗似乎不会是例外。
“涉江”是《楚辞》的篇名,屈原所作的《九章》之一。本诗是借用这个成辞,一面也多少暗示着诗中主人的流离转徙——《涉江》篇所叙的正是屈原流离转徙的情形。采芳草送人,本是古代的风俗。《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毛传》:“蕳,兰也。”《诗》又道:“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郑玄《笺》说士与女分别时,“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毛传》说勺药也是香草。《楚辞》也道:“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之下女”,“搴汀州兮杜若,将以遗之远者”;“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可见采芳相赠,是结恩情的意思,男女都可,远近也都可。
本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便说的采芳。芙蓉是莲花,《溱洧》篇的蕳,《韩诗》说是莲花;本诗作者也许兼用《韩诗》的解释。莲也是芳草。这两句是两回事。河里采芙蓉是一回事,兰泽里采兰另是一事。“多芳草”的芳草就指兰而言。《楚辞·招魂》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王逸注:“渐,没也;言泽中香草茂盛,覆被径路。”
这正是“兰泽多芳草”的意思。《招魂》那句下还有“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二语。本诗“兰泽多芳草”引用《招魂》,还暗示着伤春思归的意思。采芳草的风俗,汉代似乎已经没有。作诗人也许看见一些芳草,即景生情,想到古代的风俗,便根据《诗经》、《楚辞》,虚拟出采莲、采兰的事实来。诗中想象的境地本来多,只要有暗示力就成。
采莲采兰原为的送给“远者”,“所思”的人,“离居”的人——这人是“同心”人,也就是妻室。可是采芳送远到底只是一句自慰的话,一个自慰的念头;道路这么远这么长,又怎样送得到呢?辛辛苦苦地东采西采,到手一把芳草;这才恍然记起所思的人还在远道,没法子送去。
那么,采了这些芳草是要给谁呢?不是白费吗?不是傻吗?古人道:“诗之失,愚。”正指这种境地说。这种愚只是无可奈何的自慰。“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不是自问自答,是一句话,是自诘自嘲。
记起了“所思在远道”,不免爽然自失。于是乎“还顾望旧乡”。《涉江》里道:“乘鄂渚而顾兮”,《离骚》里也有“忽临睨夫旧乡”的句子。古乐府道:“远望可以当归”;“还顾望旧乡”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慰。可是“长路漫浩浩”,旧乡那儿有一些踪影呢?不免又是一层失望。
漫漫,长远貌,《文选》左思《吴都赋》刘渊临注。浩浩,广大貌,《楚辞·怀沙》王逸注。这一句该是“长路漫漫浩浩”的省略。漫漫省为漫,叠字省为单辞,《诗经》里常见。这首诗以前,这首诗以后,似乎都没有如此的例子。
“还顾望旧乡”一语,旧解纷歧。一说,全诗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还顾望乡是居者揣想行者如此这般(姜任修《古诗十九首绎》,张玉谷《古诗赏析》)。曹丕《燕歌行》道:“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正是居者从对面揣想。但那里说出“念君”,脉络分明。本诗的“还顾”若也照此解说,却似乎太曲折些。这样曲折的组织,唐宋诗里也只偶见,古诗里是不会有的。
本诗主人在两层失望之余,逼得只有直抒胸臆,采芳既不能赠远,望乡又茫无所见,只好心上温寻一番罢了。这便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二语。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而回到相思,兜了一个圈子,真是无可奈何到了极处。所以有“忧伤以终老”这样激切的口气。
《周易》:“二人同心”,这里借指夫妇。同心人该是生同室,死同穴,所谓“偕老”。现在却“同心而离居”;“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想来是只有忧伤终老的了!“而离居”的“而”字包括着离居的种种因由种种经历;古诗浑成,不描写细节,也是时代使然。
但读者并不感到缺少,因为全诗都是粗笔,这儿一个“而”字尽够咀嚼的。“忧伤以终老”一面是怨语,一面也重申“同心”的意思——是说尽管忧伤,绝无两意。这两句兼说自己和所思的人,跟上文专说自己的不同,可是下句还是侧重在自己身上。
本诗跟“庭中有奇树”一首,各只八句,在《十九首》中是最短的。这一首里复沓的效用最易见。首二语都是采芳草;“远道”一面跟“旧乡”是一事,一面又跟“长路漫浩浩”是一事。八句里虽然复沓了好些处,却能变化。“涉江”说“采”,下句便省去“采”字,句式就各别,而两语的背景又各不相同。
“远道”是泛指,“旧乡”是专指;“远道”是“天一方”,“长路漫浩浩”是这“一方”到那“一方”的中间。这样便不单调。而诗中主人相思的深切却得借这些复沓处显出。既采莲,又采兰,是惟恐恩情不足。
所思的人所在的地方,两次说及,也为的增强力量。既说道远,又说路长,再加上“漫浩浩”,只是“会面安可知”的意思。这些都是相思,也都是“忧伤”,都是从“同心而离居”来的。
七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这是秋夜即兴之作。《诗经·月出》篇:“月出皎兮。……劳心悄兮。”“明月皎夜光”一面描写景物,一面也暗示着悄悄的劳心。促织是蟋蟀的别名。“鸣东壁”,“东壁向阳,天气渐凉,草虫就暖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诗经·七月》篇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以参看。
《春秋说题辞》说:“趣(同“促”)织之为言趣(促)也。织与事遽,故趣织鸣,女作兼也。”本诗不用蟋蟀而用促织,也许略含有别人忙于工作而自己却偃蹇无成的意思。“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也是秋夜所见。但与“明月皎夜光”不同时,因为有月亮的当儿,众星是不大显现的。
这也许指的上弦夜,先是月明,月落了,又是星明;也许指的是许多夜。这也暗示秋天夜长,诗中主人“忧愁不能寐”的情形。“玉衡”见《尚书·尧典》(伪古文见《舜典》),是一支玉管儿,插在璿玑(一种圆而可转的玉器)里窥测星象的。这儿却借指北斗星的柄。北斗七星,形状像个舀酒的大斗——长柄的勺子。第一星至第四星成勺形,叫斗魁;第五星至第七星成柄形,叫斗杓,也叫斗柄。
《汉书·律历志》已经用玉衡比喻斗杓,本诗也是如此。古人以为北斗星一年旋转一周,他们用斗柄所指的方位定十二月二十四节气。斗柄指着什么方位,他们就说是那个月那个节气。这在当时是常识,差不多人人皆知。“玉衡指孟冬”,便是说斗柄已经指着孟冬的方位了,这其实也就是说,现在已到了冬令了。
这一句里的孟冬,李善说是夏历的七月,因为汉初是将夏历的十月作正月的。历来以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的,这句诗是重要的客观的证据。但古代历法,向无定论。李善的话也只是一种意见,并无明确的记载可以考信。
俞平伯先生在《清华学报》曾有长文讨论这句诗,结论说它指的是夏历九月中。这个结论很可信。陆机拟作道:“岁暮凉风发,昊天肃明明。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招摇”是北斗的别名。“招摇西北指”该与“玉衡指孟冬”同意。
据《淮南子·天文训》,斗柄所指,西北是夏历九月十月之交的方位,而正西北是立冬的方位。本诗说“指孟冬”,该是作于夏历九月立冬以后,斗柄所指该是西北偏北的方位。这跟诗中所写别的景物都无不合处。“众星何历历!”历历是分明。秋季天高气清,所谓“昊天肃明明”,众星更觉分明,所以用了感叹的语调。
“明月皎夜光”四语,就秋夜的见闻起兴。“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却借着泛写秋天的景物。《礼记》:“孟秋之月,白露降。”又,“孟秋,寒蝉鸣。”又,“仲秋之月,玄鸟归。”——郑玄注,玄鸟就是燕子。
《礼记》的时节只是纪始。九月里还是有白露的,虽然立了冬,而立冬是在霜降以后,但节气原可以早晚些。九月里也还有寒蝉。八月玄鸟归,九月里说“逝安适”,更无不可。这里“时节忽复易”兼指白露、秋蝉、玄鸟三语;因为白露同时是个节气的名称,便接着“沾野草”说下去。
这四语见出秋天一番萧瑟的景象,引起宋玉以来传统的悲秋之感。而“时节忽复易”,“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中句),诗中主人也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也是“淹留而无成”(宋玉《九辩》),自然感慨更多。
“昔我同门友”以下便是他自己的感慨来了。何晏《论语集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引包咸曰:“同门曰朋。”邢昺《疏》引郑玄《周礼注》:“同门曰朋,同志曰友。”说同门是同在师门受学的意思。
同门友是很亲密的,所以下文有“携手好”的话。《诗经》里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也是很亲密的。从前的同门友现在是得意起来了。“高举振六翮”是比喻。《韩诗外传》“盖桑曰:'夫鸿鹄一举千里,所恃者六翮耳。’”翮是羽茎,六翮是大鸟的翅膀。同门友好像鸿鹄一般高飞起来了。
上文说玄鸟,这儿便用鸟作比喻。前面两节的联系就靠这一点儿,似断似连的。同门友得意了,却“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了。《国语·楚语下》:“灵王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韦昭注,像行路人遗弃他们的足迹一样。今昔悬殊,云泥各判,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呢?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李善注:“言有名而无实也。”《诗经》:“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箕是簸箕,用来扬米去糠。服箱是拉车。负轭将轭架在牛颈上,也还是拉车。名为箕而不能簸米,名为斗而不能舀酒,名为牛而不能拉车。所以是“有名而无实”。
无实的名只是“虚名”。但是诗中只将牵牛的有名无实说出,“南箕”、“北有斗”却只引《诗经》的成辞,让读者自己去联想。这种歇后的手法,偶然用在成套的比喻的一部分里,倒也新鲜,见出巧思。
这儿的箕、斗、牵牛虽也在所见的历历众星之内,可是这两句不是描写景物而是引用典故来比喻朋友。朋友该相援引,名为朋友而不相援引,朋友也只是“虚名”。“良无磐石固”,良,信也。《声类》:“磐,大石也。”固是“不倾移”,《周易·系词》下“德之固也”注如此;《荀子·儒效》篇也道:“万物莫足以倾之谓之固。”
《孔雀东南飞》里兰芝向焦仲卿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铺位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仲卿又向兰芝说:“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可见“磐石固”是大石头稳定不移的意思。照以前“同门”“携手”的情形,交情该是磐石般稳固的。可是实在“弃我如遗迹”了,交情究竟没有磐石般稳固呵。那么,朋友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处呢!只好算白交往一场罢了。
本诗只开端二语是对偶,“秋蝉”二语偶而不对,其余都是散行句。前书描写景物,也不尽依逻辑的顺序,如促织夹在月星之间,以及“时节忽复易”夹在白露跟秋蝉、玄鸟之间。但诗的描写原不一定依照逻辑的顺序,只要有理由。
“时节”句上文已论。“促织”句跟“明月”句对偶着,也就不觉得杂乱。而这二语都是韵句,韵脚也给它们凝整的力量。再说从大处看,由秋夜见闻起手,再写秋天的一般景物,层次原也井然。全诗由秋夜见闻起手,再写秋天的一般景物,层次原也井然。
全诗又多直陈,跟“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有相似处,但结构自不相同。诗中多用感叹句,如“众星何历历!”“时节忽复易!”“玄鸟逝安适!”“虚名复何益!”也和“青青陵上柏”里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会”里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相似。
直陈要的是沉着痛快,感叹句能增强这种效果。诗中可也用了不少比喻。六翮,南箕,北斗,牵牛,都是旧喻新用,磐石是新喻,玉衡,遗迹,是旧喻。这些比喻,特别是箕、斗、牵牛那一串儿,加上开端二语牵涉到的感慨,足以调剂直陈诸语,免去专一的毛病。
本诗前后两节联系处很松泛,上面已述及,松泛得像歌谣里的接字似的。“青青陵上柏”里利用接字增强了组织,本诗“六翮”接“玄鸟”,前后是长长的两节,这个效果便见不出。不过,箕、斗、牵牛即照顾了前节的“众星何历历”,而从传统的悲秋到失志无成之感到怨朋友不相援引,逐层递进,内在的组织原也一贯。所以诗中虽有些近乎散文的地方,但就全体而论,却还是紧凑的。
八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吴淇说这是“怨婚迟之作”(《选诗定论》),是不错的。方廷珪说:“与君为新婚”,“只是媒妁成言之始,非嫁时。”(《文选集成》)也是不错的。这里“为新婚”只是定了婚的意思。
定了婚却老不成婚,道路是悠悠的,岁月也是悠悠的,怎不“思君令人老”呢?一面说“与君”,“思君”,“君亮”,一面说“贱妾”,显然是怨女在向未婚夫说话。但既然“为新婚”,照古代的交通情形看,即使不同乡里,也该相去不远才是,怎么会“千里远”、“隔山陂”呢?也许那男子随宦而来,定婚在幼年,以后又跟着家里人到了远处或回了故乡。也许他自己为了种种缘故,作了天涯游子。诗里没有提,我们只能按情理这样揣想罢了。
无论如何,那女子老等不着成婚的信儿是真的。照诗里的口气,那男子虽远隔千里,却没有失踪,至少他的所在那女子是还知道的。说“轩车来何迟”!说“君亮执高节”,明明有个人在那里。
轩车是有阑干的车子,据杜预《左传注》,是大夫乘坐的。也许男家是做官的,也许这只是个套语,如后世歌谣里的“牙床”之类。这轩车指的是男子来亲迎的车子。彼此相去千里,隔着一重重山陂,那女子似乎又无父母,自然只有等着亲迎一条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彼此到了婚嫁的年纪,那男子却总不来亲迎,怎不令人忧愁相思要变老了呢!“思君令人老”是个套句,但在这里并不缺少力量。
何故“轩车来何迟”呢?诗里也不提及。可能的原因似乎只有两个:一是那男子穷,道路隔得这么远,亲迎没有这笔钱;二是他弃了那女子,道路隔得这么远,岁月隔得这么久,他懒得去践那婚约——甚至于意境就近另娶,也没有准儿。
照诗里的口气,似乎不是因为穷,诗里的话,那么缠绵固结,若轩车不来是因为穷,该有些体贴的句子。可是没有。诗里只说了“君亮执高节”一句话,更不去猜想轩车来迟的因由;好像那女子已经知道,用不着猜想似的。亮,信也。——你一定“守节情不移”,不至于变心负约的。
果能如此,我又为何自伤呢?——上文道,“伤彼蕙兰花;“贱妾亦何为?”就是何为“伤彼”,而“伤彼”也就是自伤。张玉谷说这两句“代揣彼心,自安己分”(《古诗赏析》),可谓确切。
不过“代揣彼心”,未必是彼真心;那女子口里尽管说“君亮执高节”,心里却在惟恐他不“执高节”。这是一句原谅他,代他回护,也安慰自己的话。他老不来,老不给成婚的信儿,多一半是变了心,负了约,弃了她;可是她不能相信这个。
她想他,盼他,希望他“执高节”;惟恐他不如此,是真的,但愿他还如此,也是真的。轩车不来,却只说“来何迟”!相隔千里,不能成婚,却还说,“千里远结婚”——尽管千里,彼此结为婚姻,总该是固结不解的。这些都出于同样的一番苦心,一番希望。这是“怨而不怒”,也是“温柔敦厚”。
婚姻贵在及时,她能说的,敢说的,只是这个意思。“菟丝生有时”,“过时而不采”都从“时”字着眼。既然“与君为婚姻”,既然结为婚姻,名分已定,情好也会油然而生。也许彼此还没有见过面,但自己总是他的人,盼望及时成婚,正是常情所同然。
他的为人,她不能详细知道;她只能说她自己的。她对他的情好是怎样的缠绵固结呵。她盼望他来及时成婚,又怎样的热切呵。全诗用了三个比喻,只是回环复沓的暗示着这两层意思。“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菟丝附女萝”都暗示她那缠绵固结的情好。
冉冉是柔弱下垂的样子,山阿是山弯里。泰山,王念孙《读书杂志》说是“大山”之讹,可信;大山犹如高山。李善注:“竹结根于山阿,喻妇人托身于君子也。”“孤生”似乎暗示已经失去父母,因此更需有所依托——也幸而有了依托。
弱女依托于你,好比孤生竹结根于大山之阿——她觉得稳固不移。女萝就是松萝。陆玑《毛诗草木疏》:“今松萝蔓松而生,而枝正青。菟丝草蔓联草上,黄赤如金,与松萝殊异。”“菟私生女萝”,只暗示缠结的意思。李白诗:“君为女萝草,妾作兔丝华”,以为女萝是指男子,菟丝是女子自指。
就本诗本句和下文“菟丝生有时”句看,李白是对的。这里两个比喻中间插入“与君为新婚”一句,前后照应,有一箭双雕之妙。——还有,《楚辞·山鬼》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思公子兮徒离忧”。本诗“结根泰山阿”更暗示着下文“思君令人老”那层意思。
“菟丝生有时”,为什么单提菟丝,不说女萝呢?菟丝有花,女萝没有;花及时而开,夫妇该及时而会。“夫妇会有宜”,宜,得其所也;得其所也便是其时。这里菟丝虽然就是上句的菟丝——蝉联而下,也是接字的一格——,可是不取它的“附女萝”为喻,而取它的“生有时”为喻,意旨便各别了。
这两语是本诗里仅有的偶句;本诗比喻多,得用散行的组织才便于将这些彼此不相干的比喻贯串起来,所以偶句少。下文惠兰花是女子自比,有花的菟丝也是女子自比。女子究竟以色为重,将花作比,古今中外,心同理同。——夫妇该及时而会,可是千里隔山陂,“轩车来何迟”呢!于是乎自伤了。
“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蕙。”见《尔雅翼》。总而言之是香草。花而不实者谓之英,见《尔雅》。花而不实,只以色为重,所以说“含英扬光辉”。《五臣注》:“此妇人喻己盛颜之时。”花“过时而不采”,将跟着秋草一块儿蔫了,枯了;女子过时而不婚,会真个变老了。
《离骚》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夫妇会有宜”,妇贵及时之夫,夫也贵及时之妇。现在轩车迟来,眼见就会失时,怎能不自伤呢?可是——念头突然一转,她虽然不知道他别的,她准知道他会守节不移;他会来的,迟点儿,早点儿。总会来的。那么,还是等着罢,自伤为了什么呢?其实这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自慰——不,自骗——罢了。
九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十九首》里本诗和“涉江采芙蓉”一首各只八句,最短。而这一首直直落落的,又似乎最浅。可是陆时雍说得好,“《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古镜诗》)这首诗才恰恰当得起那两句评语。
试读陆机的拟作:“欢友兰时往,苕苕匿时徽。虞渊引绝景,四节逝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踯躅遵林渚,惠风入我怀;感物恋所欢,采此欲贻谁!”
这首诗恰可以作本篇的注脚。陆机写出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先说所欢在兰花开时远离;次说四节飞逝,又过了一年;次说兰花又开了,所欢不回来;次说踯躅在兰花开处,感怀节物,思念所欢,采了花却不能赠给那远人。
这里将兰花换成那“奇树“的花,也就是本篇的故事。可是本篇却只写出采花那一段儿,而将整个故事暗示在“所思”,“路远莫致之”,“别经年”等语句里。这便比较拟作经济。再说拟作将故事写成定型,自然不如让它在暗示里生长着的引人入胜。原作比拟作“语短”,可是比它“情长”。
诗里一面却详叙采花这一段儿。从“庭中有奇树”而“绿叶”,而“发华滋”,而“攀条”,而“折其荣”;总而言之,从树到花,应有尽有,另来了一整套儿。这一套却并非闲笔。蔡质《汉官典职》:“宫中种嘉木奇树”,奇树不是平常的树,它的花便更可贵些。
这里浑言“奇树”,比拟作里切指兰草的反觉新鲜些。华同花,滋是繁盛,荣就是华,避免重复,换了一字。朱筠说本诗“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说到人。”又说“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古诗十九首说》)可谓搔着痒处。
诗中主人也是个思妇,“所思”是她的“欢友”。她和那欢友别离以来,那庭中的奇树也许是第一次开花,也许开了不止一回花,现在是又到了开花的时候。这奇树既生在庭中,她自然朝夕看见;她看见叶子渐渐绿起来,花渐渐繁起来。
这奇树若不在庭中,她偶然看见它开花,也许会顿吃一惊:日子过得快呵,一别这么久了!可是这奇树老在庭中,她天天瞧着它变样儿,天天觉得过得快,那人是一天比一天远了!这日日的煎熬,渐渐的消磨,比那顿吃一惊更伤人。诗里历叙奇树的生长,变为了暗示这种心境;不提苦处而苦处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树的花叶枝条里。这是所谓“浅貌深衷”。
孙鑛说这首诗与“涉江采芙蓉”同格,邵长蘅也说意同。这里“同格”、“意同”只是一个意思。两首诗结构各别,意旨确是大同。陆机拟作的末语跟“涉江采芙蓉”第三语只差一“此”字,差不多是直抄,便可见出。
但是“涉江采芙蓉”有行者望乡一层,本诗专叙居者采芳欲赠,轻重自然不一样。孙鑛又说“盈怀袖”一句意新。本诗只从采芳着眼,便酝酿出这新意。采芳本为了祓除邪恶,见《太平御览》引《韩诗章句》。祓除邪恶,凭着花的香气。“馨香盈怀袖”见得奇树的花香气特盛,比平常的香花更为可贵,更宜于赠人。
一面却因“路远莫致之”——致,送达也——久久地痴痴地执花在手,任它香盈怀袖而无可奈何。《左转》声伯《楚歌》:“归乎,归乎!琼魂盈吾怀乎!”《诗·卫风》:“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本诗引用“盈怀”、“远莫致之”两个成辞,也许还联想到各原辞的上语:“馨香”句可能暗示着“归乎,归乎”的愿望,“路远”句更是暗示着“岂不尔思”的情味。
断章取义,古所常有,与原义是各不相干的。诗到这里来了一个转语:“此物何足贡?”贡,献也,或作“贵”。奇树的花虽比平常的花更可贵,更宜于赠人,可是为人而采花,采了花而“路远莫致之”,又有什么用处!那么,可贵的也就不足贵了。
泛称“此物”,正是不足贵的口气。“此物何足贵”,将攀条折荣,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一笔抹杀,是直直落落的失望。“此物何足贡”,便不同一些。此物虽可珍贵,但究竟是区区微物,何足献给你呢?没人送去就没人送去算了。也是失望,口气较婉转。
总之,都是物轻人重的意思,朱筠说“非因物而始思其人”,一语破的。意中有人,眼看庭中奇树叶绿花繁,是一番无可奈何;幸而攀条折荣,可以自遣,可遗所思,而路远莫致,又是一番无可奈何。于是乎“但感别经时”。
“别经时”从上六句见出:“别经时”原是一直感着的,盼望采花打个岔儿,却反添上一层失望。采花算什么呢?单只感着别经时,别只感着别经时,无可奈何的更无可奈何了。“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呵!孙鑛说:“盈怀袖”一句下应以“别经时”,“视彼(涉江采芙蓉)较快,然冲味微减”。本诗原偏向明快,“涉江采芙蓉”却偏向深曲,各具一格,论定优劣是很难的。
原载《国文月刊》,1941年6—9、15期连续刊登,仅释9首而止。选自《朱自清全集》第7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