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飲談食間哀樂民生
人的生命只在有限的時間。文字是人思想、態度的表達方式之一,當物質的生命消逝,後來者若隔空讀到足夠鮮活的文字,卻也與傾聽書寫者當時當刻的表達,別無二致。如此說來,閱讀《食經》兩卷,作者“特級校對”陳夢因的身影,彷佛從紙上立起,從文字間走來。
《食經》本不是冠冕堂皇的典藏大書,而是自1951年起在香港《星島日報》連載的每日專欄,內容是講一道道中菜菜肴的烹調方法和原理。作者署名“特級校對”,這個筆名背後是時任《星島日報》總編輯的陳夢因。報館總編輯,每夜看報紙“大樣”,可不正是名副其實的“特級校對”。
陳夢因
身為廣東中山人的陳夢因精好粵菜,抗日戰爭時期,他為做戰地記者和宣傳抗日而在大江南北奔走,也積累了各地中國菜的知識。
“食經”專欄每篇短小凝練,不時帶點詼諧,卻把菜式的做法,及背後的來歷或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故而大受歡迎,後更集結成書,被後世作為飲食書典籍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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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食經》在飲食上的成就,後世心目中的陳夢因往往是美食家,而他作為1950年代香港文化乃至軍政界頗具影響力的文化人的身份,卻反而常被忽略。其實,《食經》的文字從講飲談食的角度包羅萬象,融入了作者豐富的人生經歷和廣博的文化積澱,美食家或許有很多,但能寫出《食經》的,唯有陳夢因。
陳夢因雖做到報社總編輯之職,然而出身貧困,小學未畢業就進印刷廠做排字工人。寫作“食經”專欄時,他白日要為新聞奔走應酬,夜晚則要熬夜看報紙“大樣”,做“特級校對”。
菜餸價格是他極其關心的話題,像《鹹魚兩味》中,他用略帶幽默的筆調寫“同事的福州太太”的抱怨:“幾天來魚菜太貴了,在魚菜市場裡徘徊很久仍買不到菜,問問這樣貴那樣又貴,一元五角的買菜錢真不知買甚麼才好”。
當時香港的水荒問題也是繞不過的,像《雞腿釀露筍》寫到時值水荒嚴重,端午節前兩日下了雨而使人心情鬆弛,《有求必應》寫到水荒,直接感慨:“苦矣,打工仔之香港人”,此語想必放在今天也會引起一片共鳴。
類似此語,亦有《橘羹》中慨歎香港社會商業氣息濃重,生活迫人:“‘萬般皆下品,惟有做商高’,商業至上的香港,生意不好,其他一切也少有好的可言。打工仔窮措大難渡年關是司空見慣的事”……
《食經》沒有刻意的史家筆法,然而今日回望,陳夢因本就是穿行於歷史畫卷中的人物,他除了記錄街市菜餸、家長里短,也記錄了歷史變遷中的重要轉折。
陳夢因與孫女
如《彭德與豉椒雞》,記錄了兩位元英派官員——警務處長麥景陶、衛生局主席彭德的黨政景況,從陳夢因筆下前者任滿歸國,後者休假歸國香港人設宴餞別來看,兩位官員還算得人心,陳夢因亦以傳媒人眼光針砭政治人物:“就個人所見,麥氏的政治手腕的表現,淩駕他底員警行政之上。”
其實,1950年代的香港,最大的歷史背景,應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一飯一蔬的民生苦樂,都與“戰後”這個詞息息相關,這個詞意味著饑饉蕭條,斷壁殘垣,劫難後的死裡逃生,卻也意味著新生。
《食經》文字裏的香港由陷日到重光,不是史籍或教科書上抽象的歷史概念,而是將生命的脆弱、饑餓的痛苦,都刻畫在鮮活的肉體生命之上。經歷過日軍佔領而開始新生活的香港人,對未來充滿憧憬,也懷著對未知的心有戚戚。陳夢因是其中平凡的一員,心態具有代表性。不過,他與販夫走卒也不同。一方面,他的憂慮的不止一己之私,而是放眼民生苦樂,故而更加憂心忡忡;另一方面,他卻也懂得自我開解。
試舉兩例。
無論是對香港三年又八個月日占時期“飢餓感”的咀嚼,還是戰後中秋節前月餅市場的不景氣,即令他敏銳地覺察香港作為“東西冷戰的前哨”的危險,這裡面,都有中國士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風骨。而可貴的是,人間煙火練就的幽默豁達,給了他堅韌的自我開解力量,這力量就依歸在有味糯米飯、菊花魚雲羹等一道道家常菜裡。
民以食為天,食是生活的延續,《食經》裏無處不在這種延續美好生活的力量,在當時戰後的香港,作為每日報刊專欄傳遞出去,就不再只是陳夢因一人的智慧和豁達。從這個層面說,這講飲談食的專欄文字,可謂筆力千鈞,“兼濟天下”也。難怪日後集結成書,一紙風行,今日再版,亦為不過時的經典。
原刊於2020年11月10日《書香兩岸》,本文編者有改編。